——人很难独自活着,总想寻找一个心中的依靠,就像漂泊的船总想寻找一个可停靠的港湾,哪怕这港湾并不存在。
打从那天的事情后,甘蓝一下子收敛了许多,开始有意识的和穆玄明保持距离,穆玄明心里是很高兴的,甘蓝能保持合适的距离对他来说也是一件值得轻松的事情,至少每天不用再紧绷神经防止对方越界了——尽管穆玄明也知道,这种‘保持距离’只是暂时的,随着时间的推移,对方还是会尝试拉近距离……
从客观角度来说,性的需求是人正常欲望的一部分,就和食欲是一样的,如果饮食的需求不是罪恶,那性的需求也绝非罪恶。
但人都是拥有自制力的,不能无止境的放纵自我的欲望,正如人不能无限制的满足自我对饮食的渴求,对性的渴求也是如此。
作为‘超人’的玩家,性的欲望比旧民要高是很正常的,但玩家的克制力也远在旧民之上……
所以,在这方面就和食欲一样,要‘有’但不能只‘有’,更不能‘放任自流’……
最主要的还是甘蓝选错了对象……穆玄明觉得自己实在不是一个很好的幻想对象。
和甘蓝相处并不是意见轻松的事情,为了防止对方越界,穆玄明必须每天打起十二分的警惕,和最初不同,当他意识到自己难以让甘蓝退回摊牌之前的界限,他选择‘小心谨慎’。
如果甘蓝只是稍微越界后退了回去,那么他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只要越界,他会下意识和对方拉开距离。
他每天过得其实并不轻松,总要和甘蓝斗智斗勇。
他曾不止一次怀疑自己留甘蓝在这里是一个错误,应该将甘蓝赶回属于她的地方……
可穆玄明总是狠不下心来,如果面对的是敌人,他会毫不犹豫的杀死对方,不会有一丝一毫的手下留情,可甘蓝不是他的敌人,而是他的学生,只要想到这一点,穆玄明都会忍不住想到自己离开老师的那个黄昏……
他不想用老师那种决绝的姿态赶走甘蓝,也不能用颜料泼她,更不能骂她……
她什么错都没有……所有的错只可能来自于自己……
总之,穆玄明觉得自己那天看到的事情不应该对任何人提起,也没必要介怀,更没必要时刻挂在心上。
他意识到自己不能让甘蓝消失在自己的视野里,因为甘蓝一旦脱离自己的视野就可能会做一些让他意想不到的事情,自己的床就是一个例子……
接下来搞不好还可能是衣服……或者是别的什么……
并不是说甘蓝有错,只是她不知道如何克制自己……
与其‘堵’倒不如‘疏’……
带甘蓝去做些什么事情转移她的注意力会好很多,能够避免她总把注意力放在自己身上……
这就是穆玄明今天带甘蓝来战争纪念碑的原因,他要为战争纪念碑画一幅纪念画。
由于世界大战的关系,织女星每座城市都有相关的战争纪念碑,哪怕是没有被战火波及的城市也不例外,这些纪念碑是为了纪念那些遇难的民众以及出征的将士,没有任何一座纪念碑是完全相同的,每一座都是精心设计的,任何一丝敷衍都是对那些死难者的不尊重。
在对着纪念碑绘画之前需要先向纪念碑行礼,行礼的时候,甘蓝注意到穆玄明的表情格外郑重,仿佛站在他面前的并不是冰冷的雕像,而是重逢的老朋友。
4×4训练场市的战争纪念碑是一大一小两个人形雕塑,大的雕塑是穿着军装的军人,他弯着腰,手里捧着军盔,将军盔正戴向小的雕塑头顶,那是一个孩子,正仰头看着面前的军人,而军人背后的背包和雨披正在风中逐渐破碎,仿佛转瞬间便要灰飞烟灭……
明明只是两尊一动不动的雕塑,却能给人以动态的感觉……雕塑师真了不起……
甘蓝仰头望着雕像,目光随即向两侧望去。
在雕像两侧是铺展开来的浮雕墙,看上去就像许多旗帜错落有致的举成一排。
但那不是迎风飘扬的胜利旗帜,更像是硝烟未尽的残破旗帜,那些旗帜的末端也和军人一样,正在灰飞烟灭。
或者说,整个雕像的存在就是为了突出‘消散’这一含义,也因此得名为‘灰烬’雕塑群。
穆玄明画的很认真,比平时还要专注许多。
他虽然在这里居住,却不是当地人,世界大战期间也没有加入当地人组成的军队奔赴北疆——他战前所在的部队属于常备部队,和这种征召部队是不一样的。
但他与当地人的情感却是共通的,世界大战葬送了不计其数的生灵,哪怕为这些生灵立再多的纪念碑,他们也无法活过来。
当他站在纪念碑前,他感受到的不是尸山血海的悲伤、不是刻骨铭心的仇恨、更不是保家卫国的荣誉,仅仅是无奈……无法诉说的无奈。
他愿意为拯救脚下这片土地上的人们流干自己的血,可现实却是纵然他流干自己的血也拯救不了这片土地上的人们。
他的力量太弱小,而他面对的敌人又太强大。
当他看着纪念碑,他感受不到任何伟大,感受到的只是渺小,微不足道的渺小,就像石子一样,落入大海转瞬便没了踪迹,只有短暂散去的涟漪昭示着他们曾经存在过的事实。
然而,正是这群微不足道的渺小石子组成了抵挡海潮的千里长堤。
他没有让甘蓝和他一起画,如果没有深刻的切身体会,是很难在绘画中注入真情实感的。
虽然一幅画是客观存在的物质,但依旧可以察觉到出其中的真情实感,就像文字一样,不同的排列顺序可以营造出不同的语境,让人感受到文字间所试图表达的不同情感。
紧凑的文字可以让人察觉到作者严谨的想法,舒缓的文字则可以反映出作者轻松的心态,没有哪种文字排列是绝对正确的,文字之美正是由此而来。
但他也没禁止甘蓝和他一起画,并不是因为他,甘蓝才喜欢绘画,而是因为甘蓝喜欢绘画,才会出现在他的画室,出现在他身边。
只要甘蓝开始绘画,她很容易就能进入到一种忘我状态,仿佛周围的一切都与她毫无关系,构筑起现实的一切物质在她的脑海中飞速消退,只剩下她和她的画笔,而她要做的便是在空无一物的脑海中重新描绘出这个世界,她心中的世界。
这和习武有些相似,都是强调一种内心放空的忘我境界。
穆玄明扭头看着甘蓝,他发现此时的甘蓝和平时又有些不一样了。
那个阴沉苦闷的甘蓝与那个乐观开朗的甘蓝完全判若两人,而此刻眼前专注绘画的甘蓝和那个瞻前顾后的甘蓝又是截然不同的存在。
可甘蓝就是甘蓝,无论她怎么变,她都是甘蓝,这一点不会因她阴沉苦闷或者是开朗乐观而有任何改变,无论她专注忘我还是瞻前顾后,她都始终是自己的学生,自己都会接受这一切。
穆玄明侧目打量着甘蓝的绘画,他微微一愣,对方画的是眼前的雕像,却又不是眼前的雕像。
因为军人和孩子的形象被替换了,毫不意外的换成了穆玄明和甘蓝自己。
不过后面的浮雕墙倒是准确还原了,穆玄明确信这不是甘蓝的水平问题,她是有意将雕像替换的。
穆玄明知道她非常迷恋自己,他原本一直将那视作学生对老师的仰慕,或者说他察觉到了却不愿意承认,因为他从不觉得这种事情会发生在自己身上,但摊牌后他不得不接受现实,虽然寄希望于甘蓝退回去能改变这种想法,但如今看来是痴人说梦,他必须小心谨慎的维持边界,确保甘蓝不会跨过……
因此,穆玄明看到这一幕,第一反应应该是甘蓝错误理解了雕像的含义,这并不是表达男女分别赠送军盔当礼物,而是表达一种上代人与下代人的传承。
可他仔细看去,却发现甘蓝并没有错误理解雕像的含义……
从角色的面部细节上可以看出那不是男女分别应有的表情,‘甘蓝’脸上的表情十分郑重,仿佛戴在头顶的不是军盔,而是某种天大的责任。
穆玄明在军队曾有过这样的经历,也曾亲眼见到甚至是亲身体会过类似的事情,甘蓝画的一切倾注了她的内心所想,这是做不了假的。
只不过穆玄明不明白,甘蓝没有经历过这样的事情,没有经历过那种山河破碎尽现眼前、生死存亡只在顷刻的事情,她为什么会描述的如此……贴切?
她真的明白自己画的是什么吗?
甘蓝全身心投入绘画之中,她或许不明白这雕像背后的始末缘由,她只是将自己从中看到的一切描绘在纸上。
她确实没有穆玄明那样的家国情怀,愿意为了织女星的民众献出生命,但她和穆玄明一样,愿意为了心中所珍视的一切去赴汤蹈火……哪怕灰飞烟灭也在所不惜……
虽然她把军人画成了穆玄明,但她心中却幻想那是自己……未来的自己。
今天的自己太弱小了,只有成为未来的自己才能保护今天的穆玄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