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力量固然弱小,但不妨碍你去做力所能及的事情。
为书画进行装裱修缮是一门学问。
穆玄明虽然懂得很多,但他并非全能手,在这方面没什么专业知识,而他认识的战友中也没有精于此道的人,因此他只能交给专业人士进行处理。
如果只是近年来的作品,自然不需要进行什么修缮维护,能让他送去修缮的必然是对他意义非凡的作品。
比如他手里捧着的这幅水墨画,名为《湖心亭少女图》,虽然出自他手,但却是数十年前在他老师未完笔的作品,只是最后由他画完了剩下那部分。
穆玄明认为自己后来的诸多水墨作品无一幅能与之相比,因此平日里一直妥善保管,只有寥寥数次展示给别人看过——而在这些人里就包括宗于海,这也是对方对这幅画念念不忘的原因。
这幅画上有着穆玄明对过去生活的许多寄托,他不想这幅画落在宗于海这种市侩的商人手里,尽管对方确实会给很多钱……之前也从各种渠道买了自己许多作品……每次见到还会用各种肉麻的语言吹捧自己,可穆玄明就是对那个人没有一丝好感。
他并不是反感商人,他只是反感这些仗着家财丰裕便认为一切皆可买卖的自命不凡之人,像宗于海这种人,在他眼里,即便是人也只不过是一种商品,那些被他玩弄的织女星女孩就是最好的例子……
他们不会用真诚对待任何人,在见到一个人的时候便在心里为对方的一切估好了价值……
况且宗于海这人还有情报机构的背景,只要一想到这里,穆玄明都会下意识和对方拉开距离……
由于要走一段时间才能到家,甘蓝也对穆玄明的老师颇为好奇,穆玄明索性就和她讲了一些自己老师的事情。
虽然时过境迁,他最后也是被老师赶走的,照理说即便感情再深也终究该淡薄了。
可恰恰相反,时间越久,穆玄明对老师的思念便更深。
他对甘蓝说了很多老师的事情,说起这些的时候,他脸上并非惆怅,而是颇为振奋,像打开了话匣子一样,诉说着自己老师高超的画技以及对自己孜孜不倦的教导,他不仅教会了自己绘画,还教会了自己许多为人处世的道理,只要自己遇到类似的事情,心中都会想到老师的话,哪怕前路再难再苦,他都不会有丝毫退缩。
可以说老师就是他生命中的一盏明灯,始终指引着他前行,无论他走到哪里,哪怕是迷路了,只要找到这盏灯,他都能从黑暗中安然走出。
虽然最后老师将他赶走是他一生解不开的心结,但他永远尊敬老师,哪怕老师确实干过报纸上写的那些事情……
想到这里,他心中终究还是涌起一丝惆怅,老师到最后也没能做到‘一生无暇’这四个字,不过放眼四海,这四个字又有几人能做到呢?即便是自己也不能免俗……
他不由得看了眼身边的甘蓝,发现甘蓝正一脸认真的看着他,他最终侧过头去,不去直视甘蓝的眼睛。
说起来,甘蓝最近听话了不少,不知是真的想通了什么还是故意摆出听话的样子试图搞什么新花样……
虽然有时候甘蓝做事让人感到出乎意料,也往往难以应付,但她并无恶意,这是穆玄明始终信任她的原因。
甘蓝仰头看着穆玄明,她这一路上听穆玄明说了好些关于他老师的故事,看着穆玄明的背影,她想了很多……
平日里穆玄明给人的感觉是不苟言笑的,是平静稳重的,也是忧郁阴沉的……而提起他的老师,他似乎变了一个人,仿佛回到了他所诉说的过去,重新成为了一名学生。
他身上所有的负面情绪一扫而空,剩下的只有心中压抑许久的欣喜,似乎他所讲述的老师近在眼前……
尽管甘蓝知道那个人早就不在人世……但穆玄明似乎并未察觉到这一点,或者说正是对这一点心知肚明才不愿意醒来……
不知怎么,穆玄明心中的老师与她心中的老师逐渐重合起来……
他们两个其实是一样的……
自己和作为学生的穆玄明其实也没什么区别……
老师……师父……
甘蓝联想到了自己的师父,其实穆玄明与他并无区别……
甘蓝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么想,只是觉得师父似乎没有死,而是以某种方式重现在穆玄明身上。
他们不是两个孤立的个体,他们是二位一体的。
唉……自己这么想也太离经叛道了……
正思索间,额头突然撞到了穆玄明的后背,甘蓝这才意识到穆玄明停下脚步了,她急忙侧头看去,发现一个大概十七、十八岁左右的男孩正在拿着一张纸和金属装饰品对路人说着什么,而路人则是用怀疑的目光看着他,迅速离开了。
穆玄明打量着眼前的少年,看到少年手中的东西后,他神色不豫,快步走上前,叫住了对方。
“年轻人,你知道你手里拿的是什么吗?”
少年看到来人神情严肃,下意识将手里的东西踹进怀里,一声不响的准备走人。
但穆玄明迅速拦住对方,少年见对方挡路,急忙朝另一个方向逃去,而甘蓝准确无误的封锁了另一个方向。
她虽然不明白穆玄明要做什么,但显然是不想让眼前这个人离开,便顺势配合起穆玄明。
“你们……你们是警察吗?”
少年有些心慌,显然也知道自己刚才向路人兜售的东西不合法。
见对方胆怯,穆玄明心中微微有气,看来对方并非无知,很明显知道贩卖勋章是违法的。
他刚才看得很清楚,对方手里拿的是颁发给世界大战参与者的勋章,其中一枚还是光黯勋章,那是立有战功的军人才能获得的勋章。
看对方的年纪,多半是勋章持有者的儿子或者是孙子,小小年纪居然偷了家里人的勋章来卖……不,如果不是他家里人的,性质就更恶劣了。
他靠近少年,一把抓起对方手腕,将对方藏进衣服里的手扯了出来,那手里还攥着勋章和那张纸,被他逮了个正着。
“为什么要兜售勋章?按照织女星法律,售卖……”
他说到一半,目光突然盯着那纸上的内容,那是一份医院开具的诊断书……
“我知道!我都知道!可我没办法!没办法啊!我爷爷得了重病,很需要钱!没有钱就买不到特效药!我找不到钱,就只能拿了他的勋章来卖!”
少年靠在墙边,眼泪滚滚流出,他侧头不去看穆玄明,用手擦了擦眼泪,不想留给别人软弱的一面。
穆玄明拿过对方手中的诊断书,从头看到尾,他脸色微变,对着少年说道。
“你爷爷在世界大战的时候中过璇玑星‘据比’毒气吗?”
“你怎么知道……”
穆玄明心中一凉,他看那诊断书上所写的内容,立时联想到少年的爷爷在世界大战期间很可能受到过‘据比’毒气的伤害。
世界大战期间璇玑星无论是作战还是屠杀都曾大规模使用化学武器,包括窒息性毒剂‘夏耕’、全身中毒性毒剂‘祖状’、糜烂性毒剂‘奢比’以及神经性毒剂‘据比’等。
按照诊断书上的症状描述,少年的爷爷瘫痪在床二十年之久,直至最近病危……极大的可能是由神经性毒剂‘据比’造成的。
诊断书上写的特效药穆玄明是知道的……价格不菲而且只能延续生命,无法起死回生……
看着哭泣的少年,穆玄明心头好似刀剜,又是一名即将离去的战友吗?
穆玄明并不知道少年的爷爷是哪支部队的,事实上,无论哪支部队的军人都是他的战友……
他有责任在自己的能力范围内帮助他们,不是因为他在部队的时候是军官,对这些人抱有无可推卸的职责,而是因为他深知世界大战带给无数织女星人民的苦难,他认为自己有义务去拯救别人的苦难……
尽管他的能力很弱,完全不足以拯救所有人,但即便很艰难,也还是要有人去做……而他便是这样的人……
“孩子,卖勋章的事情,你爷爷知道吗?”
“不知道……爷爷脑子不好使……早就糊涂了……我偷偷拿出来卖的……”
穆玄明看着脚下的地面,又仰头看了看天空,不由得叹气。
“孩子……你需要多少钱……”
少年看着眼前的男人,沉默半响,最后低着头伸出了手指。
看到对方伸出的手指,穆玄明已经知晓对方需要的金额。
他并不富裕,一时间拿不出这些钱……
看来也只有……
穆玄明沉默片刻,将手里的《湖心亭少女图》塞给了少年,伸手指向远方。
“距离这里三条街之外,有一家‘东洲矿石采购办事处’,找一个叫宗于海的人,把你需要的金额告诉他,然后用这幅画换……”
“画?”
少年惊疑的看着手中的物品,不知道是惊讶于这盒子里装的是画还是惊讶于这幅画居然能值这么多钱,总之过了半晌才回过神来。
“真的可以吗?”
“拿去吧!”
“谢谢!谢谢叔叔!”
在少年的千恩万谢中,穆玄明沉默不语,甘蓝看到他眼角隐有泪痕。
看着少年奔跑的背影,穆玄明叫住了他。
“答应我,不要再卖你爷爷的勋章了。”
少年点了点头,消失在人海中。
穆玄明长舒一口气,看着一旁的甘蓝,一滴泪从眼角滚落出来。
为了救一名他素未谋面的保家卫国之老兵,他把老师留给他的最后一幅画卖给了他最讨厌的南斗星商人……
“老师……你哭了……”
甘蓝走进穆玄明,看着穆玄明的眼睛,不知为什么她心里好难受,只要看到穆玄明难过,她也忍不住难过起来了。
“没……甘蓝,只是迎风流泪。”
穆玄明擦了擦眼泪,蹲下来摸了摸甘蓝的头。
“一会儿就好了。”
甘蓝挣脱了他的手,一把抱住他的脖子,眼泪不由得流了出来,而穆玄明则是微微拍着她的后背。
“别哭,甘蓝,只是一幅画……没什么大不了的……我再画就是了……”
穆玄明眉目低垂,看着远处的地面,不由得叹气。
——老师……如果你还活着……能告诉我……我做得对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