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想是不会破灭的,你只是清醒了。
穆玄明离开已经好几天了。
一想到这里,甘蓝就不由得叹气。
她很想念穆玄明,也不知穆玄明此刻在青云岛做什么。
为了不让穆玄明失望,也为了向穆玄明证明自己并不总是笨手笨脚的,她这几天一直在打扫穆玄明的家,尤其是穆玄明的房间,每一个角落的灰尘都不放过。
当然,李安亭和穆玄明妻子的房间她是一步也没进过的。
虽然李安亭已经被穆玄明赶走了,不过连穆玄明都没有收拾李安亭的房间,自己也不能这么做。
她拿出钥匙开门,心想今天应该做什么,要不要好好的画一幅画,等老师回来展示给老师看?这样也能向老师证明他不在的这段时间自己并没有荒废他教给自己的东西?
抱着这种想法,甘蓝开了门。
熟练的放好鞋子,迅速穿过走廊,打开客厅的灯。
刺眼的光投了下来……
甘蓝走过大厅,猛然发现有些不对。
她目光下意识投向门口,心中不由得咯噔一下。
自己刚才进门的时候……那里是不是多……多了一双鞋?
她急忙朝着走廊返回,可刚转身走了几步便看到餐厅那里坐着一个人。
那是一位和她看上去年纪相仿的女性,穿着一身白衣,从头到脚都是白色,一条红色的印记从头到脚贯穿了她半边身子,整个人看上去说不出的怪异。
甘蓝心中一惊,自己刚才怎么没注意到对方?
她见对方有恃无恐的坐在那里,已经隐约意识到对方的身份……
那绝不可能是贼……那一定是……一定是……
穆……穆玄明的……妻……妻子……
甘蓝勉强控制住心神,试图让自己冷静下来。
“你……你是谁!你怎么出现在老师的家里!”
她虽然态度故作镇定,但强硬的言辞却透着软弱的语气,脚下不住的后退,明明眼前之人是和她一样的血肉,但她心中却说不出的惊惧,仿佛自己做了什么亏心事一样。
她目光暼向走廊,下意识退向那里的阴影,只有那里才是没有灯光的地方……
只要对方靠过来,她立刻就从那里逃走。
明明平日里什么都不在乎,哪怕是明知穆玄明有妻子也无所畏惧,可真的见到了对方却又心脏砰砰直跳,连直视对方都做不到……
“你为什么要躲在阴影里?”
两仪初分看着甘蓝的脚下,开口问道。
“你在这里生活了这么久,为什么还会畏惧这里的光?”
“我……我……你……你……”
甘蓝吞吞吐吐的,连话都说不清楚了。
“你心里清楚这里并非你的家,你不属于这里,你只是将这里当成了你心中的港湾,那是你心中最渴望的梦乡。”
“胡……胡……我……你……”
甘蓝深吸一口气试图稳定心神,但完全冷静不下来,她大口的喘着气,好不容易才挤出一句话。
“你是……你是谁……”
“你很清楚我是谁,在你问出这个问题的时候,你的心里是知道答案的,你只是在期盼另一种可能,否定的可能。”
两仪初分缓缓起身,她拄着手杖,每前进一步,甘蓝就跟着后退一步,如果论身高,她其实还要略高于两仪初分,可在对方面前,她只觉得自己如同渺小的蛆虫一样,只能在阴影里缓慢的扭动……
“你好,我是两仪初分,穆玄明的妻子,很高兴见到你,甘蓝。”
看着对方伸出的手,又看了看自己退无可退的路,甘蓝只能低着头把手伸了过去,就像是战败乞降的败军之将一样。
自己之前还天真的以为自己可以取代穆玄明的妻子……如今看来,对方和自己完全是云泥之别……
无论气质、装扮还是别的什么,自己都和对方没法比……
唯一能算得上优势的只是自己双腿健全……
“你……你怎么知道我?”
“因为你一直住在我家啊!我知道你不是很正常吗?”
甘蓝闻言沉默不语,心中只是不断重复对方说过的话。
这里是她的家……
虽然一直不愿意承认,但直至此刻她才意识到这里从来不属于自己……自己在这里一直都是多余的……
不……自己……肯定不是这样的……
甘蓝心中不知哪里来的勇气,她试图反抗挣扎。
“你为什么会回来……”
话一出口,甘蓝仅存的反抗想法也瞬间荡然无存……
自己……自己怎么能这么和穆玄明的妻子说话……这是人家的家,人家自然随时可以回来……哪里轮得到自己质疑……
“因为要解决你心中的‘幻影’,必须当面才有效果。”
两仪初分若有所思的想了想,指着一旁的沙发,示意两个人可以坐下说。
“我也可以打电话对你讲,但我想你应该不会接我的电话,毕竟我是你心里不喜欢的人。”
“你是要赶我走的吗?”
甘蓝不依不饶,完全听不进对方的话,只关注她想知道的事情。
“为什么要赶你走?穆玄明既然答应你可以留在这里,那你便可以留在这里,我尊重穆玄明对你的一切承诺。你是自由的,只有你自己可以决定自己的去留。”
对方说的如此轻描淡写,仿佛自己住的并不是对方的家一样,这让甘蓝措手不及,她原本已经做好被对方痛骂甚至是痛打的准备了,可对方居然并不反对自己留在这里……
“你……你有什么目的……”
甘蓝惊疑的看着两仪初分,她总觉得对方这么做肯定有什么阴谋……
“我已经说过了,我是来解决你内心深处那个游荡的‘幻影’的。”
“你……你是要怪罪老师吗?”
由于琢磨不透对方的目的,甘蓝慌乱之下开始寻找各种各样的理由来敷衍自己,她首先想到的便是对方既然没有将怒气发泄在自己身上,那肯定是要发泄在穆玄明身上了。
“不……不要责怪老师,这不是他的错……”
甘蓝的头已经低到抬不起来了,为了减轻穆玄明在对方心中不好的一面,她只能低声下气求对方不要迁怒穆玄明。
“对……对不起……请不要……不要责怪老师……都是我的错……是我勾引他的……”
虽然一次次的放下礼义廉耻,但甘蓝内心深处还是很清楚自己做的事情是不道德的,任何一个妻子见到丈夫和别的女人住在一起都会生气的……如果易地而处,自己肯定也会生气……
不知怎么,她仅仅是联想了一瞬便觉得非常可怕,就算自己的丈夫是穆玄明,可如果遇上眼前这样的对手,自己也还是会败下阵的……
“甘蓝,你为什么要道歉?为什么要用‘勾引’这种你认为具有贬义的词语来劣化自己?”
“我……我……”
“甘蓝,你不是我的敌人,从来不是,穆玄明也不是。”
两仪初分望着甘蓝眼中闪动的光,她知道那是对方压抑的泪光,但很多事情不会因为对方‘眼中有光’而产生任何改变。
“甘蓝,你真的喜欢穆玄明吗?”
在穆玄明的妻子面前,她不敢说出肯定的回答。但事已至此,只能破罐破摔了……
她沉默许久,最终侧过头不去看对方眼睛,点了点头。
“那么你喜欢穆玄明哪一点呢?”
“老师他……”
甘蓝一开口便愣住了,她本来觉得自己有说不完的话,穆玄明有不计其数吸引她的点,可她此刻突然意识到这些点自己一个也说不出来……
她心中无比慌乱,仿佛失去了主心骨一样,拼命的回想,可怎么也说不出自己喜欢穆玄明哪一点……
最终她惶恐的转过头,看着眼前的两仪初分,而两仪初分只是平静的看着她,仿佛这一切要在预料之中。
“那么你知道穆玄明内心深处害怕什么吗?”
甘蓝沉默不语,在她心里穆玄明是无所不能的,不可能有什么害怕的东西,但又隐约觉得那只是自己的想象,穆玄明肯定也有害怕的东西,只是自己不知道……
“不知道吗?”
两仪初分点点头,就像看到了意料之中的答案。
“那你知道穆玄明心里渴望什么吗?”
甘蓝依旧沉默,她从来没听穆玄明说起过这些,对于两仪初分的问话完全是一问三不知……
“为……为什么会这样?我怎么什么都不知道……”
“因为你清醒了。”
“你喜欢的并不是真实存在的穆玄明,而是你脑海中幻想的那个只存在于心中港湾的穆玄明。”
“什……什么意思?”
甘蓝愣住了,她此时此刻听到的内容都是她闻所未闻的,完全不知该说些什么。
“人的信念来自于对某种事物的深信不疑,这件事物可以是真实存在的,也可以是心中幻想的。”
“在你内心深处最无助的时候,你的心中迫切需要一个‘人’作为支柱,而这个时候穆玄明偶然出现了……”
“不!不!你胡说!你胡说!”
甘蓝已经意识到了两仪初分说的是什么,她拼命摇头试图抗拒对方说的话,可那些声音依旧传进了耳朵里,她只得发出自己的声音与之抗辩。
“如果像你说的那样,这一切都是偶然,那应该任何人都可以!为什么偏偏是穆玄明!为什么!”
她情绪激动之下连老师都不叫了,开始对穆玄明直呼其名,她隐约察觉到穆玄明的形象正在自己脑海中逐渐模糊……
“你已经说了,既然‘任何人’都可以,那‘这个人’为什么就不能是穆玄明?”
甘蓝闻言哽住,原本激动的神情渐渐冷静了下来。
两仪初分看着她,缓缓摇了摇头。
“人,生而孤独,这是很正常的事情,但没有一个人属于另一个人。”
“寻找可依赖的事物充当‘支柱’是本能,是正常的,但只剩下‘依赖’则是不正常的。”
“你正在失去‘自我’,完全依赖于你心中所幻想的‘穆玄明’。”
“当你试图靠近穆玄明,发现你眼前的穆玄明并没有作出那些你心中期待的回应,你感到失落,将之视作自己的不努力,进而尝试用更进一步的方式靠近他,但你从来没有想过你所幻想的穆玄明与现实中的穆玄明究竟有何差距。”
两仪初分每一句话都令甘蓝身体不由得向后退去,虽然她的话语非常平淡,可甘蓝只觉得每句话都像是重磅炸弹……就像电影里那样,只要落到身前就会把人炸的粉身碎骨,让人看到后只想掉头就跑。
“我……我……”
甘蓝想要辩解,却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对方虽然身体残疾,可说起话来伶牙俐齿的,自己根本不是对手……
况且对方是穆玄明的妻子……是老师的妻子……自己必须对她有礼貌……不然……不然老师会生气的……
一想到这里,甘蓝只觉得心志溃散,自己……自己……
虽然她竭力抗拒着两仪初分的话,认为那些都是假的,都是骗她的,试图将她和穆玄明拆开的……但她的心里却也隐约意识到对方说的不是假的……
自己最初确实把穆玄明当做了师父……也确实抱有许多幻想……
可自己……
她什么也说不出来,目光终是暗淡了下去……
自己还能说什么呢……
老师的妻子此刻就在自己面前……而自己的脚站在对方的家里……
说什么都是徒劳的……
自己根本就没得选……
她落寞的站起身,低头看着地面,缓缓向两仪初分行礼,然后走向门口。
她的动作无比沉重,像失去了主心骨,像走在热油烧透的地面上,每一步都无比艰难……
她停下脚步,回头看着两仪初分,目光完全是失魂落魄的委屈模样,眼泪在里面打转,就像垂死的小鸡……
“我……我能把我的东西拿走吗?”
她说话间,眼泪终是流了出来。
“我……我只拿我的东西……不……不偷……你……你可以看着我拿……”
“去吧!”
两仪初分没有多说什么,她其实有话想对甘蓝说,但最终没有说下去,这种时候再说下去也只是在往这个女孩的心上捅刀子。
她受的伤已经够多了,自己不是她的敌人,应当帮助她,而不是伤害她。
在甘蓝的哭腔中,就连那些原本具有清晰含义的言语都瞬间失去了意义,再说下去不仅会让她难堪,也不会被她听进去。
她借助地砖的反光看着自己的残疾身体,然后看向甘蓝的背影。
身体上的伤口可以愈合,但心上的伤口永远无法愈合——对甘蓝而言,那是她心中天地崩塌的地方。
过不多时,甘蓝拖着一个行李箱下了楼,她走到两仪初分面前,恭敬的打开行李箱,将里面的东西展示给两仪初分,以表示自己没有拿走不属于自己的东西。
最后她将穆玄明送给自己的东西一一拿了出来,包括围巾、手枪以及钢笔。
她的目光隐有不舍,但最终还是将之放在了桌子上。
“这些……都是老师送给我的,请帮我还给老师……”
“甘蓝,穆玄明送给你的任何东西都不需要归还,它们的所属权已经更易,那就已经是你的东西了,它们不再属于穆玄明了。”
听到两仪初分这么说,甘蓝又把围巾和手枪收起来了,她收起的动作比拿出来的时候快了一些,颇有如释重负之感,似乎也不太愿意真的把这些交给两仪初分。
两仪初分知道她心中依旧抱有一丝残存的幻想,但也没说什么。
当甘蓝将手枪放回行李箱,她握着枪柄,眼角微微斜视两仪初分,一个极其阴暗的想法在她脑中一闪而过……
这个距离比靶子还要近……大不了自己也不活就是了……
但这种想法在她的脑海中转瞬即逝……
现在想这些有用吗?自己怎么能伤害老师的妻子……
她知道自己没办法和对方继续争穆玄明了……事实上也根本谈不上‘争’,自始自终都只是自己在一厢情愿、自作多情,穆玄明从来没有真的理睬过自己……
萤烛之火怎能和皓月争辉……
自己有什么资格说什么……争……
甘蓝最终将钢笔留在了桌子上,低头道。
“这是老师的老师送给老师的钢笔……太珍贵了……我……我不能把它带走……请……请帮我交给老师……”
两仪初分看着桌上的钢笔,她知道这支笔,平日里穆玄明总是贴身收好,从不轻易显示给外人,更不要说送给别人了……
“我答应你。”
“谢……谢谢……”
甘蓝步伐踉跄的向门口走了几步,扭头看着房子内的一切,最终将目光停在了穆玄明的房间……终是头也不回的离去了。
听着窗外传来的轰隆雷声,两仪初分将目光投向窗外。
下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