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是英雄也有缺陷,而战败正是英雄的缺陷之一。
老人累了。
年纪大了就是这样,走几步路都像一匹老马那样喘个不停。
他记得自己年轻的时候即便跑上十几公里也不觉得如何疲惫,那时候后自己精力何等充沛,千山万水都走得,可现在却连路都走不了几步……
由于没了拐杖,他只得捡一根破树枝当做拐杖,一路拉着小车,见到塑料瓶子就捡起来。
虽然城里有很多垃圾桶,但年轻人总是把瓶子随意乱扔,他不止一次看到河里漂浮的塑料瓶,只可惜水流湍急,他没办法下水去捞。
老人的水性是很好的,他年轻时不止一次下水救过人,当兵的时候论起武装泅渡也是整个连队的标兵……
可惜的是现在的他已经不复当年,别说下水救人,只要沾上一场雨都会关节疼上好久。
捡起被风吹到脚边的瓶子,他抬起头,看到了一间茶馆。
这茶馆看上去古色古香的,门面都是木头做的,虽然是有意做旧的,但看起来却很有亲近感。
在河鼓星,有不少这样的茶馆,虽然卖的都是一些便宜廉价的粗茶茶砖泡的茶,但依旧是很多人的消遣,就和如今路边的奶茶店一样。
老人走不动路了,他看到茶馆外有长椅,便想走过去歇歇脚,可走到长椅旁,看着眼前新做的长椅,终是避了过去,在门口附近寻了个避风的小角落,拿出他随身携带的小凳,缓缓坐下。
也许是室内很热,茶馆的门就这么大敞四开,里面的灯光投射在门口的地上,让老人想起了小时候老家茶馆的灯光,那时候自己也是这么坐在门口,听阿婆(祖母)和阿公(祖父)给自己讲他们小时候的故事。
温热的茶香从室内悠悠飘出,但老人却感受不到一丝的温暖。
阿婆和阿公已经过世多年,如今回想这些又有何用……
正思索间,一个穿着复古衣服的女孩走到门口,恭恭敬敬的朝他行礼。
“且门……内司有……进门喝茶吗?”
她说的话后半部分咬文嚼字的,虽然能让人听清意思,但给人的感觉极其生硬,仿佛说的并不是她的第一语言。
但老人浑浊的眼珠仍是微微一动,前半部分换作别人或许听不明白,但他却听的很明白,那是他的乡音,是河鼓星西部的炎族方言。
他抬起头打量着眼前的女孩,看到他原本萎靡的眼中陡然出现一丝光芒,女孩不由得后退一步,显然是被吓到了。
她有些后悔出来了……本以为是客人来了,天黑一下子也没看清,结果发现是个乞丐的时候,话已经说出去一半,根本收不回来了,只能继续说下去。
好在她每天都要对客人们反复说这些话,多说一次也不觉得如何厌烦。
“俄波听穴(我不进去),绝绝(谢谢)。”
听到老人沙哑的声音,女孩不由得睁大眼睛,似乎很惊讶于能从老人的嘴里听到家乡话。
她正要开口,只听室内传来了喊声。
“上茶!”
女孩被喊声吓了一跳,急急忙忙溜回室内,但不满的声音依旧没有停歇。
“老周!你这茶馆怎么开的!雇的服务员笨手笨脚的,一转身就不知道去哪里了!”
“哎呀!老吴!别生气,咱哥几个谁跟谁啊!犯不着因为这种小事和一个乡下地方来的柴火妞生气,来来来!丫头,快把茶满上。”
一个听上去便让人心生亲近的和善声音出声安慰道。
“刚才我们几个说到哪里了?”
“说到东洲西部,哎!老郑!你做生意去的地方多,你说说,那北极星鞑子真的像你刚才说的,活的像野猴子一样吗?”
“这还有假?老王,我要骗你,我就是河里的蛤蟆!我和你们说,北极星人是真没过上什么好日子,从古至今都是山沟子里的土鳖,他们做的那些菜不是冷的就是咸的,和我们这头鱼米之乡根本没法比,就斜对面那个餐馆里的菜放到北极星那都是美味佳肴了。”
“■的!别提那家菜了,做的可是真他■的难吃。”
“老吴!讲点素质,别一口一个他■的,跟北极星的狗鞑子似的!”
“我跟你们说,我家以前就是从玄戈星北部逃过来的,听老人们,那些狗鞑子坏的一个比一个冒水,他们不仅杀人放火、奸淫掳掠,抢劫起东西来可癫着呢!他们不仅把牛羊都迁走,就连自行车轮子都偷,还把我三叔公家的几百亩土地分给村里的穷棒子,我二舅的厂子也被他们分给了臭打工的,这群狗鞑子就知道不劳而获!分我们家的东西!真是比畜牲还坏!”
“哈哈,我家老爷子总念叨什么鞑子兵强马壮,说这些狗鞑子是什么战斗民族,我看未必,说到底,我们父亲那辈人和狗鞑子打仗已经是三十年前的事了,此一时,彼一时,你看现在狗鞑子再敢进犯,保证打的他们连亲爹都不认识!”
“确实,都说鞑子的什么梅法迎用兵如神,什么毕拜久经沙场,什么虚梁星、参商星、河鼓星都不是对手,可梅法迎照样没打过我们的令长风,毕拜也不过是我们东宫西广大将军的手下败将,有什么可吹嘘的!河鼓星他们打不过,那是他们废物!和我们南斗星能一样吗?俗话说‘一炎敌十戎’,北极星能够横扫东洲西部,说到底不过是趁着炎族四分五裂,这才有可乘之机,换作太平盛世,他们哪里是我们的对手。”
老人听着耳边的喧嚷,低头沉默不语。
他虽然反感对方侮辱河鼓星,但也没兴趣和别人争辩什么。
输了就是输了,再怎么解释也改变不了河鼓星已经灭亡的现实。
他不由得叹了一口气,现在的年轻人真是生在福中不知福……居然还幻想战火再起……痛打鞑子……鞑子哪是那么容易对付的……
一炎敌十戎……
老人年轻时也听到过这类说法,据说是古人说过的话,从古流传至今,可古人预测不了未来……
世界大战的结果和这句话正好相反,被北极星鞑子杀死的炎族是北极星鞑子阵亡数量的十倍不止……
别人或许不知道,但他是亲眼见到过的……
被抓住的人遭到北极星鞑子人踩马踏……
鲜血横流……哀嚎遍地……
那场面真是惨不可言……
“阿公,喝水。”
老人扭过头,看到那个女孩又出现在门口,手里拿着一次性纸杯,杯子里面的水正冒着热气。
“谢谢……”
老人接过纸杯,握在手里感受着温度,看着女孩回去的背影,不由得唉声叹气。
要是自己的男娃没有被鞑子杀死……他婆姨生的女娃大概也该这么大了……
正思索间,茶馆内的声音依旧喧嚷,丝毫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里面的人似乎还不够尽兴,开始了品茶论英雄,讨论起三十年前东洲那场惊天动地的世界大战中有哪位将领可被称作第一英雄。
有的人说是令长风,也有人说是东宫西广,还有人说是璇玑星的某人或者是摇光星的哪一位……
东洲人才辈出,曾经的世界大战更是将星云集,几乎每个人都能说出几个家喻户晓的将帅。
老人对这些不感兴趣,也没打算听什么,喝了这杯水,他就该踏上自己的路了。
直至他听到了一个名字,他再熟悉不过的名字。
“我说一个你们都没提过的,方梦醒,知道吗?”
“方梦醒?那是谁啊?没听说过。”
“你不知道?河鼓星第145师的师长,后来带领整个第4集团军在长宁地区血战北极星鞑子八个月的方梦醒!”
老人只觉得心中如掀起惊涛一般,整个人如梦方醒,他怎么也没想到,时至今日还有人会记得这个名字……
“方梦醒!我想起来了!我小时候的报纸上还有他呢!坚守长宁八个月,拖住了十几万鞑子,当时报纸上都说他是炎族的脊梁,打破了北极星鞑子不可战胜的神话。”
“原来是他啊!我家老爷子还提过他呢!”
老人眼中隐有泪光,他仿佛又看到了曾经熟悉的一切在这里面前浮现开来……又回到了那个战火纷飞的年代,直至……
“可他后来不是当了炎奸吗?”
“炎奸?”
“你们光顾着说方梦醒怎么怎么牛■,怎么不提他后来投降鞑子的事情……八个月的城都守了,到最后大节不保,投降鞑子名声尽毁!”
“说了半天,原来谈的是个狗炎奸,像这种辱没祖宗的炎奸就应该抓起来全家枪毙,一个不留!”
“他当初就应该守城守到死,好歹也能留下个美名,像个英雄似的名垂青史,这下可好,还炎族的脊梁,就是一块臭脚皮!”
“得胜功名成,惜败盛名误,可惜了……”
老人瘫坐在小凳子上,两行浊泪从眼角留下,就这样一言不发的坐在风中,看着远方繁华的城市。
他哭不出来,也笑不出来。
如今的一切都是他咎由自取,为了让河鼓星的八千伤患活命,他向北极星鞑子开城投降,从此成了一名炎奸。
在他投降前的一个星期,河鼓星科学院在北极星、璇玑星、河鼓星与勾陈星合围下宣告覆灭,他立志守护的一切先他一步离开了这个世界,再也回不来了。
那时的场面在他脑海中闪过千次万次,世间不会再有人比他更清楚——因为他叫方梦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