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他妈发什么呆呢?给爷下来搬东西!”
老壬扔鞋了力道差不多被他摸透了,这次他漫不经心地往后挪了个身,那鞋仅是擦过了衣角,“啪”地击空在石墙上,落个大黑印子。
“想事情。”
老壬嗤笑了一下,嘟囔着问什么事,一面又偷着把扔出去的胶皮拖鞋捡起来。
“没啥,就死人的事儿。”他仍靠在那破损的雕塑上,眼神漫向天空。
“死人?你他妈的!”老壬听了这话便是来气,嘴上骂骂咧咧抄起拖鞋又是第二击。
“哎!”
这一拖鞋巧咋在他的脸上,他靠的地方不富裕,转个身便掉了下来。
他这是头一次从那上面摔下来。
“崽子,死透了没?”
他翻过身来,只觉身上的肉好似拧在了一起,过了一会才在老壬的笑声与骂声中缓过劲来,坐起身扑棱身上的土灰和草沫。
“讲吧。”老壬叼起一根烟,擦了个火。
“讲什么?”
“死人。”
他理了理领子,这才站起来。老壬随后上去就是一脚,蹬倒了他。
“你这是让我说还是不让我说啊?”他坐在地上哭丧着脸问。
老壬吐出一口烟。
“我一开始还有点好奇。但我后来一想,你这崽子想不出什么正经玩意儿。别说了,来干活罢,今天的棺材多。”
老壬不说,他还真没注意。今天的袋子比以往多了不少,恐怕这回应该就能把这地方埋完了吧。
“哦。”
他又次拍了拍上下身子,戴上了手套去跟老壬各抬一边。
“棺材”是用牛车运来的,少说运了十七八回了。
这些袋子占满了这草地上唯一的一条小径,已到了能让六七岁的小孩子跑累的长度了。
他躺过的那破乱的雕塑底座上有模模糊糊的字,不十分看得清,感谢这下午的阳吧,那刻的“GOLDEN TIME”还清晰得很。
……
红枫是这酒馆的女主人,同是这酒馆的名字,谁人不知她叫红枫,但大家都不晓得她到底叫什么。安辰道和老壬埋完了那片地方,那儿的草地被翻得到处都是土包,弄得那片绿地满目疮痍……累了,立刻即来这休憩安。
再讲她红枫——那是个样貌尤为端庄的东方人,做事无不透露着上个时代人的优雅。几缕头发飘飘然荡到腰间,安辰道见过她扎辫子的样子,她走起路来那马尾辫左右摆荡,她的颈项在那纷扰中若隐若现。老壬那次看到了安辰道看着红枫看出了神,便戏弄他道:你小子是没见过她穿旗袍时的样子。
旗袍是什么?
安辰道没生在老壬那个时代,想象不出红枫究竟如何般动人……
“**儿!这回他妈的没想死人吧?”老壬见安他又在发呆,甩手就是一击。
一旁的红枫掩面一笑。
“你那么喜欢跟他一起掘墓啊?”红枫把酒杯送到二位的眼前时,贴近了安辰道的耳边低声问他。
安辰道下意识地往后躲,耳畔好似有刺在扎一般,红热且让他说不出话。
“臭娘们,讲什么呢?”老壬不满地将酒一饮而尽,却因为酒的味道不同于以往,那其中的咸酸味让他又把那酒吐了出来。
“这他妈啥?”老壬把杯摔在一边,擦着嘴。
“本店特供。”
红枫一手把老壬身前的杯子拿走,另一手把安眼前的杯子向前推了推。
“尝尝。”
“崽子你别——”
老壬话没说完,安便不带一点犹豫将其饮尽。
“好孩子。”红枫笑了,“如何?”
安辰道他其实也喝不出这酒到底甚么滋味。
“好喝。”
“他妈的绝了!”老壬极其厌恶地瞟他一眼,随后挥手招呼红枫上酒。
“你们来晚了,刚才是最后两杯了。”红枫附身微躬致歉。
“酒呢?”
“你们才给埋了。”
老壬这才觉出今天的夜晚红枫这里格外安静,耳边也没有酒保小雅跟别人指点天下、高谈阔论的声音了。
“小雅呢?”安辰道问。
红枫的脸微笑不改,却与安辰道相视无言。
老壬已是完全反应过来了。
“臭娘们,你回话啊。”
红枫无奈地叹了口气。
“所以你还想跟他一起掘墓吗?”
“我问你小雅哪去了?”
安辰道用脚别开了坐着的凳子,直起身用力拍桌子。
红枫抱起肩,微笑不再。
“安晓雅她——”
安辰道耳边莫名起了嗡鸣。
“去'赴死'了。”
话音刚落,安辰道似是挺不住了,身子直往下坠,终于坠在了椅子上。
椅子同地面摩擦的锐响,刺到了在场各位的耳里。
【月历20年,春】
“残月”在同牠们的抗争中节节败退。由民间自发组织起来的部队又装备奇缺,不少只是装备着古代的冷兵器,那些人大家一般叫他们“赴死者”,老壬讨厌那群还没看清形式就蜂蛹而上的人,所以他对那群人单有一个称呼——叫“二傻子”。
安辰道在认识老壬的时候,问过他为什么要给他们挖坟。
“我已是改变不了他们的想法了,所以只好他妈的费点力气,给他们收尸。”
但他不明白为什么,老壬明明有能彻底杀死牠们的能力,又对牠们极其了解,为什么不去帮帮那些人。于是他便又问。
“崽子,你没听过什么叫'无知者无畏'?”老壬这样答他。
安辰道随同过他们参加征途,那些人真的是去赴死的。他们杀不了敌人——剑刺不破牠们的心脏;刀刃砍不下牠们的头颅;盾牌也挡不住牠们的进攻。单是群废物,除了有满腔热血,什么都做不到。
与他一同作战的人死绝了。为了克服恐惧,他们每次出征前都会喝“临行酒”,那酒会麻痹他们的恐惧,到死的时候,他们的表情都仍是愤怒的、狰狞的,对他们来说死得极其“漂亮”。老壬极其反对这东西,这东西就是他们次次全军覆没的原因——没人能好好地在战场上思考了。
可悲的是,像安辰道一行的人太少了,很少有人能真正地杀死牠们,不过那也需要他的血。
那很痛的,需要剌开自己的手或臂膀,把自己的血涂抹在刀刃上……大家都可怜安辰道,说他不能像他们一样不能痛快地战斗。安他不接受他们的怜悯,他总觉得这帮“赴死者”才该受可怜。
经过几次行军后,安辰道怕了。
不是怕疼,也不是怕死,他害怕安晓雅没人照顾。不过托了老壬的帮助,他结识了红枫。
“哥,我想给红姐姐当酒保。”
“行,你当什么都行,不当'二傻子'比什么都强。”老壬拍了拍小雅的肩,笑呵地看着安辰道,仿佛在说:“我不止救了你,还他妈的救了你妹。”
但终于有一天,他和老壬都害怕的事情发生了。
某天老壬发现了她手上的刀口,老壬气疯了,抄起拖鞋就问她到底是谁撺掇她的。
“这是我的'责任'。”她这么说。
老壬气死了,拿着拖鞋无可适从,只好重摔在地上。那天老壬揪着安辰道一起找撺掇小雅的那个混蛋,到了晚上,终于有个小伙子敢来认了。
“我们在做对的事!你们凭什么阻止我们?”
老壬二话没说,上去一拖鞋把他打得转了三圈,牙齿粘着血肉与唾液飞了出来。
“对你妈对!呸!要死你自己死,别他妈的连累我们!”
安辰道也觉收尸累了,真不觉得“赴死”是什么好事。他不想小雅陪他们。
小雅有次问安辰道,问他为什么不去“远征”了。
“为了你。”
“那你就应该跟我一起去。”
“你不明白。”
安辰道也不晓得她到底不明白什么,也许这个小丫头比他懂得都多。
小雅也会叛逆了,她连红枫的话也听不进去了,红枫征得安辰道的同意后,每次“二傻子”出征便把她锁在酒馆里……
但这终究是没有办法的办法呢。
小雅她也会想办法。终于有那么一天,全镇集结了所有力量,发动起一次总攻,小雅不可能不去,这次她用了上个时代的一项手艺——“撬锁”。
后来……红枫哭了。
小雅是个好孩子,但偏偏会“撬锁”,偏偏跟着“二傻子”去赴死。
她有点恨老壬跟安了。为什么去给人挖坟掘墓却不肯好好地陪她呢?红枫自己的力量是不够的,只有她一人陪伴这孩子有什么用?他们四个流着一样的血,却让小雅在那帮“二傻子”那找到了归属感。
“真讽刺。”
红枫看着浅浅一层酒,等着老壬和安辰道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