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夫——！”
黛尔薇伫立远处，她沉下眼，瞳孔微竖，空气隐隐随着她的呼吸抖动，她手上扶着椅背，远远地凝视着他。
雪莱回过神，他手落在空中，却无地可容。讪讪的，他收回动作，回头瞧了眼黛尔薇。只轻轻碰了一瞬，雪莱便蔫了气，他的手微微后撤，似乎手足无措。
“……真抱歉。”他说了一句，可脸色分明的变得苍白可怖，他又说了一句：“非常抱歉。”
黛尔薇一时不说话，她看了眼被打开的门，又移开视线。
“……母亲。”雪莱望着她，见她沉默，突然变得不安起来，“是我不妥了。”
黛尔薇走上前，经过他身边时，瞥了他一眼，摇摇头。
“我会去道歉——但不是现在。”雪莱见黛尔薇似乎是失望，可黛尔薇轻轻点了点头，也没有其他的反应。雪莱的脸僵了几分，他低气地垂眸，跟在黛尔薇身后，不再说话了。
“……你去休息吧。”黛尔薇半转过头，缓道。
“……好。”
门的扭转声吱吱呀呀，混了缕淡淡的叹息。黛尔薇的身影一时间被门影遮得晦暗，再眨眼时，她已经投入到昏沉里去。
雪莱跟出来，黛尔薇却停住了，她望着前方，略怔了神，雪莱也顺她视线望去——沃伦并没有走远，她被一个少女拥住，倚靠在她怀里。
薇尔听见声响，抬起头，见到雪莱时，她微不可察地蹙眉，须臾，她轻轻向他们点头。
“她们……？她……？”雪莱疑惑着，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她们。
黛尔薇对雪莱轻语：“雪莱，你去休息吧。”
“可……沃伦小姐……”
“夏洛蒂现在情绪不稳定，你再贸然，只是不妥。”
“——……好。”
雪莱低应了一声，他望了眼金发的少女，沉默着，他半转过身，一个壁火对着他哑语，明亮而吞人，他眼里扭动着那团火，轻轻别过眼。
直到背后的脚步声慢慢走远，黛尔薇才走上前去，她看了看紧抱着薇尔的沃伦，抬起眼，道：“早些回去，好好休息一晚。”
“非常抱歉……格林夫人……”沃伦抬起小脸，略侧了看向她。
“没事。”黛尔薇浅浅地笑了笑，“如果可以，我希望你能多来做客。”
沃伦抿紧唇，她眼眸颤着，说不出话。
薇尔对黛尔薇点了点头，黛尔薇轻轻吻了吻她的颊边，就轻声离开了。
伴着另一阵脚步声的离开，路上冒起了一点光，随着阴凉的小道，摇摇晃晃的飞入远山的丛林。车轮的轻音不再能传入高台上，雪莱轻抚着台壁，眺望向远方。
“我应该什么时候去道歉？”他不安地想着，“也许我该向黛尔薇王后道歉，那是她的客人。那沃伦小姐呢？我真的很想见到她，我现在是不是应该驱车跟着她们？不，格林是绝对不会同意的，被她发现了也不好。”
他缓慢地想，“真是太丢脸了，黛尔薇居然叫我的姓，而且还是在沃伦小姐面前……难道她并没有把我当成她的子女吗？不，黛尔薇并不像圣上那样。她应该是关照着我的。”
“格林所说的友人——难道一直都是沃伦？我才是所被蒙骗的那个？黛尔薇是否也知道？难道我才是那个不明所以的人？到底有多少人在欺骗着我？——我已经不明白了。”
直到东方隐隐有了破晓，鱼的一抹水亮在树尖上翻过来，雪莱才揉了揉眼，伸展了下身子，轻吐浊气。
“得把格林叫来……是的，用一点理由。我该问问她。”他思忖，“我也好能和沃伦见面。”
侍卫一直在门口站岗，雪莱走过去，拍拍他的肩，下令道：“传人去叫格林公主，就说，有一场猎宴要她参加。”
“是！”
侍卫的盔甲嗡嗡响，他似乎是守了半夜，有些困乏，这会儿跑起来还跌撞了下。雪莱望着他的背影，昨夜的不安再一次笼罩上来。
“大概是太累了……”他摇摇头，走下了高台。
侍卫很快又传来了消息：“圣上，殿下的侍从说殿下已经远行，暂时无法回来，还望圣上见恕。”
“远行？……”他喃喃了一遍。
“远行？——她又去了哪里？！可恶！”雪莱勃然大怒，他一把推开躺在床边的白猫，白猫哀哀怨怨地在地毯上抓了抓，悠悠地离去。
“她倒是逍遥自在！”他不懂这恼怒的来由，只是想疯狂的杀了一切的人。片刻，雪莱平静下来，神情阴郁。
“我叫她来，她便要来！——我才是圣上。”他穿了鞋，又突然很发作的将套在脚上的鞋踢飞，砸到了那个侍卫，“叫她来！”
“是！”
侍卫赶忙将他的鞋放回原处，自己则连忙跑出去。
雪莱没有了耐心等，他原本还想着今日继续与那些贵族周旋，可他现在只想杀了他们。雪莱无比的怨恨着，他砸了门，又摔了桌椅，直到最后他感觉自己实在是不清醒了，才脱力地倒在地上。在喘息中，他的胸口恢复了平静。
“圣上。”侍卫敲门时，声音忍不住往身后缩了缩，“殿下说，她明天就会过来。”
雪莱不说话。
“……圣上？”
“知道了。”
他本想粗鄙的就这样让侍卫滚离，话到了嘴边，他还是忍住了气。他坐起身来，望着不远处窝在枕头上的白猫。
“是。”
雪莱走回床上，他一天都没出过房门，即使中间侍卫有几次来敲他的门，侍女几次来送餐，他都让他们离开。
直到最后一次，侍卫来敲他的门，大声说道：“圣上，殿下已经在主殿等候您了。”
听到“等候”一词，雪莱扬了扬眉，他跳起身来，套了衣服走出去。他嘴角边带了点笑，倦容卸下去许多，“格林？格林来了？”
“带我见她。”
“是。”
薇尔站在主殿，她缓慢地扫视一眼周边，又慢慢抬眼，望向高台一侧，一个紫袍男人正不急不慢地走上去。
“薇尔。”雪莱用着平常的口吻，亲切地磨着唇齿，“旅途可还愉快？”
薇尔望了他一眼，沉默片刻，她点了点头。
“那就好。”
薇尔走上前，小幅度行礼，「圣上召我前来，可是有什么要事？」
“原本是有的，但——那是昨天。上次我们没有好好的说上话，今天你难得回来，我叫他们设了宴，一场盛大的猎会。怎样？一起过去吧！”
雪莱是这样说着，却自顾自的走下来，一边张望外面的天气：“瞧瞧！今天是很不错的，正适合我们去打猎。你一定疏于练习很久了，看看这次，你能不能赢过我。”他嘴角扬着亲切的笑，手一挥，便派人去准备。
薇尔始终望着他，没有动作。她眼底隐隐的泛着黑晕，如同细碎的裂痕从蓝金石布延向下。她抬了手，抚了抚冰冷的额前，转过身去。
雪莱看见她的神态，他身形动了动，脚下就要朝她走去。然而她已经不再回头，他自然是不会去追她的。“这样多此一举——没有这个必要。”他这么想。
草甸在云朵下愈发润泽，然而有着夏末即将离去的背影，一切微微焦黄起来，除了天比蓝更蓝，一切都要行至末尾。薇尔很远就能听到草的挲挲声，从贵族们隐窃交谈的口齿里被一点点碾碎。
“见过格林陛下。”他们站起身，先是朝雪莱示意。
“公主殿下——格林殿下。”
薇尔刚要露出微笑，雪莱便略抬了手，挡住她与众臣交流的视线，“今日，我们来玩个游戏可好？”
“听起来……有趣。”一个贵族先是这么说了。
雪莱顿了顿，他停下来，扫了他们一眼，才继续说道：“我们分成两方，一方狩猎，另一方阻止他们狩猎。”
“阻止？”
“是的，如果狩猎一方的猎物多，则狩猎一方胜。反过来，就是阻止的一方胜利。
有人笑了。“他在自作聪明。”他们在人群底下扬起手，大概是对这点加以肯定。
雪莱回过头，“你怎么样，格林？”
薇尔见他神情意外的垦切，想了想，觉得这次是非要自己参加不可的。她写道：「保护的一方」
“既然如此，”大王公接过侍从递过来的弓箭，“我将与殿下站在一起。”
鹰人走过去，一言不发的，他亲手为她解下长袍，交递给一旁的侍从。
雪莱望向草与密林的一线，半隐了脸，向侍卫吩咐着什么。
马的眼睛远远望着天空，喘着粗气，一点来自草原的呼唤躁动着，猎物还在丛林里安逸闲度着。
薇尔已经换上了黑色燕尾术服，白色的长发束起，只有她的剑还依然挂在腰间，闪着银色光泽。她骑着马匹，慢慢来到云底。不知怎地，她的心跳略快，肩也绷紧了些，有些不安的望了望四周。
“您很久没有来参加，请放心，我们会保护您的周全。”鹰人慢慢经过她，对她如此说了一句。
薇尔感激地点点头。
她本也是无意来到，也无意参加，她这时候只想着尽快回去才好，她已经有些疲累了。
雪莱在不远处疾驰，他的身后跟着一众贵族、马车和侍从，黑紫的葡萄酒溅出，星星点点的洒了一路。见是如此，薇尔也加快了马匹，追了上去。
还未进入林地，一只松鼠便出现在视野。薇尔下意识看向雪莱，他已经举起了弓箭，把握着准心。
雪莱并没有如愿，箭划空的声音刺激了那只松鼠，它一下子隐匿到树上，他不能再看见它了。他朝薇尔一方看了眼，见对方也半放下弓箭，他嘴里轻斥了声，闯入了丛林。
一路树木环生，雪莱一方遇见过不少动物，不过大多都没有猎到——有人在他后面懒懒地跟着，靴子不时摩挲马肚，半懒佝着看薇尔一方去阻止他们，见雪莱匆匆忙忙的，觉得好笑极了，与其他贵族开始交谈起来。
雪莱看上一只獐子，他瞄准一箭，箭的凌厉刺破密叶，尖锐的惨叫发出一声，似乎是痛嚎，就在他认为这是势在必得的一只猎物，那獐子从叶子里蹿出来，擦过马蹄，隐没到后方的人群里了。雪莱的目光紧盯着这只猎物，见它蹿入人群，刚想呼喊，这才发觉众贵族已经懒散的在四周晃荡了。
“怎么会……？”雪莱疑惑不已，他翻身下马，去察看方才那只箭，这才看见他原本的箭，早已被另一只细箭插截入了泥土里，这只意外之箭使他的箭偏了方向。
这箭轻细，只有星头锐利至极。想必破空时声响也不大。他并没有见过这种箭，这不是平常所见的种类。雪莱抬头四看，才望见不远处的薇尔在与大王公并行，她似乎松了一口气。
“是格林？”他疑惑地喃喃。
想到这，他赶紧去寻找了下一个目标，就在这次，他偷瞄了薇尔那边一眼，见为首的少女耳朵轻动，果然也举起了箭，拉紧弓。这次也并不出人意料的，她截下他的箭。
那支箭破空而去，薇尔那一瞬间远望，她的箭射向目标。她异色的双瞳有星点发亮，她既没有露出笑容，也没有即刻离开。她握着马绳，淡淡地扫视着这丛林中存在的生灵，眼中的余温仿佛来自遥远，恒星的呼吸。一蓝一金的恒星，它们的引力轻柔而不可逆反的掌控这一切。
薇尔远瞥了一眼雪莱，他与她的眼睛对视，莫名的，他颤栗一下。
这个眼神，不可控制的钩住他很久之前就产生的一个念头：她先前即将成为这个国家的女王。
贵族们围了上去，对薇尔表示了祝贺。雪莱暗咬了牙，他决心不再瞧她们，转过了视线，一只兔子已经被猎杀，正被插在地上，射箭的贵族看了他一眼，慢腾腾地朝猎物走去。雪莱只好领着他的那帮人，向薇尔一边走过去。
“看来我也生疏了不少。”雪莱只能先是这么调笑自己，“是格林太久不来了，我也非常忙碌，自然是比不上格林你的天赋异禀。”
薇尔这时的神色都轻柔许多——她又恢复了他所常见的她。这时她的小脸有着恬静之色，轻轻摇了摇头，「您太自谦了」
“是你太自谦了。”雪莱的笑容沾了许些苦涩，“好了，我不自讨没没趣了，回去准备宴会吧。”
薇尔点点头，是赞同他的话。
“对了，薇尔。”
在宴会上，他忽地亲切地凑近身来，保持了一点距离，好让薇尔不大抗拒，“在先前沃伦小姐来作客时，我做了一些我自己非常不能原谅的举动，我认为这冒犯了沃伦小姐。现在，我想和沃伦小姐好好道个歉——你能将沃伦小姐带来吗？”
薇尔果断地摇摇头。
“什么？”雪莱一愣，“为什么？”
「沃伦不方便见人」
“不方便？”他疑惑着喃喃一句，“不方便？”
“她什么时候才有时间呢？”
「现在还没有定论」
“没有……定论？”他自己暗自攥了拳，莫名恼火起来，“你会不会是在推辞我？”
薇尔讶异地看了他一眼，这讶异被雪莱鲜明的看到，他轻咳一声，怒火又立刻消下去了。
“噢，不是，我是说，这样总推辞着时间不好，平常我也是忙碌的，还是想尽量在这几日就见到沃伦小姐，毕竟我做了那样的事情，母亲也将我斥责了，我感到非常的不安。就当是我的一点赎罪的机会，请给我一点希望吧！”
薇尔的指腹轻轻摩挲杯壁，她略垂了眸，大概是在思忖他的话。
「我先问过沃伦，再向您转告」
“啊，这样。”
雪莱沉了气。
“你喝酒吗？”半晌，他问出这话。
薇尔摇摇头。
“呵，哈！”雪莱自饮着，慢慢的，他半懒倚了身，身躯弯下去。
薇尔看了看外面的天色，她写道：「天色不早，我需要回去了」
“这么快就要走了？”雪莱沉吟片刻，“带点甜点回去吧。”
薇尔想了想，并没有拒绝。
“我知道的，沃伦小姐喜欢吃甜点。我已经叫人准备好了，是黑森林蛋糕吧？”
他并没有等薇尔回应他，而是自顾的转过一边，看着侍卫，“将我为沃伦小姐准备的甜点拿来。”
“是！”
薇尔瞧着他张罗着，轻轻叹了口气，半侧过了脸，望着大殿的另一边，在通往附城的拱形廊道里，一个人影被吸在墙面上，他的左手上托着什么，缓缓走来。
“——……见过格林陛下，公主殿下。”
——他缓缓行礼，衣衫褴褛。
薇尔缩紧瞳孔。
“怎么是他送过来……？”雪莱心下嘀咕，他面上仍是自若着，挥手道：“薇尔，带着吧，算是我给沃伦小姐的一点心意。”
莱特尔刚要起身，听到这话，身子一颤，他的唇痉挛一下，很快，他走到他们面前，缓缓抬起头。那被尘灰覆盖的脸，此时仰望着他们。
他与薇尔对视。
须臾，他垂下眼，似是虔诚的，他俯下身，将礼品单手供上。
薇尔瞧了瞧他，细细端详着，片刻，她起了身，接过礼品。此后，直到离开，她都不再看他一眼。
雪莱走出大殿，来到高台上，此时他收了那亲切的作态，语气变得冷漠而高调起来。
“呵！……什么‘过问’，什么‘不方便’……”他嗤嗤地喘着气。
他远望了眼深山的黑脊，转过身，向侍卫吩咐道：
——“派人去跟着格林，不要被她和她的侍卫发现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