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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座小镇的规模很小,小到仅有一家诊所,一家饭店,一家办事处(收税点),以及零零散散的几十幢民居。
但是,这座小镇,这座微小,偏远,默默无闻的小镇,却保留着一间放映室。
积灰的镜头和齿轮,粘着油灰的白棉罩,被铁锈侵蚀寄生的铁架台。。。。。。以及出人意料地多的,几十部泛黄的影音带——由曾经还算机灵,如今只能天天坐在放映室的向阳面,窝在一张带导向轮的木架椅上流着粘稠涎水痴笑的老放映员买来。被年轻的放映员静静地安放在几个被毛刷刷得干干净净的木匣里,等待着每周一次的放映日。
老放映员喉咙里咕噜出一阵闷闷的痰声,一双混浊的眼睛在远近的景物之间摇晃。或者,他只是任由自己的目光发散到他无法控制的方向。
他现在什么都做不了,全身上下没有什么地方受损,可就是无法挪动这副枯槁的躯体一分一毫。
一群孩子从他面前飞奔而过,大声地呼喊着,开朗的笑声拂过微微颔首的麦浪,被秋风推过很远。
他那混浊的眼睛突然闪过一丝智慧与理性的光芒,他试着挪动自己的手指,他试着呼喊那些孩子还他一会儿清静,他试着让那些孩子感受到他所剩不多的怒气。
而这一次尝试,断送了他的最后一丝意识。
他刚刚张开的右掌慢慢松开,刚刚动弹着的手指又安静地贴回木质扶手。
他只觉得洒在自己脸上的阳光此时格外地温暖与舒适,窝在木椅里面,浑身拘束的感觉消失了,转而接替的是一种莫名的轻松与感动。这种感觉,在他短暂的一生中仅体验过两次,而第一次,还要追溯到他蜷缩在襁褓之中,在自己的母亲怀中安睡的时候。
(呵呵。。。。。。真舒服呢。。。。。。)
一条透明的口水在他的嘴角渗出来,阳光穿过像是透镜一样纯净的液滴,在地面上撒下一条轨迹。
让午后的阳光再抚摸一会儿他尚且温热的脸庞吧。。。。。。
她不知自己走了多久。
她所拥有的,距目前最为遥远的记忆还停留在几年前的维多利亚。
当她睁开眼睛时,自己正以一种十分扭曲的姿势瘫倒在一块尖锐岩石的顶部,身上的长裙溅落着一摊干掉的血迹和脑浆。而矗立在她面前的,是一座高耸的陡崖。
(我是谁?我在哪?)
没有人能够回答她,正如同没有一个人认识她一样。
包括她自己。
道路无穷无尽,一直延伸到无穷的远方。
她头顶的天空,以及周围的田野,逐渐被一些飞翔着的、扑闪着翅膀的乌鸦占据。它们黑色的眼珠滴溜溜地转,脚爪不断擦抓着脚下的沙土和草茎。它们在她周围十米的距离飞起,落下,用黑亮的喙整理自己的羽毛,看着天空发会呆,转移一下注意力。
但是,不管它们干什么,它们的视线总会向她的身上聚集。
就像是乡间餐馆里那些坐在粗糙木桌旁边,用舌头舔着汤匙,拿餐刀敲着饭碗的庄稼汉一样。
它们在等待她的倒下。
此时,地平线上终于出现了些许人类生活的迹象:一缕从烟囱中晃晃悠悠飘出,淡化的炊烟;一群打闹着的孩子蹬起的小小沙尘暴;以及。。。。。。一个稍稍有些褪色的,带着白色蛇杖图案的蓝色标识。
(那里。。。。。。有人。。。。。。)
她拖曳着逐渐虚弱的脚步,向着那个不知是不是海市蜃楼的地方挪去。午后的阳光刚好行进到最为炎热的方位,无私而又少感地释放着自己的光与热。一丝本应该为人们带去凉爽与生机的微风,此时只能屈服于太阳的**之下,被迫用闷热的丝线贴上人们的躯体,缠上一圈又一圈,直扭得人们像是被攥紧的海绵一样汗流浃背。
那个蓝色的标识逐渐近了,近了。
可她的视线却逐渐像是一台坏掉的真空管电视一样,将逐渐被休克之前的“雪花”和幻像填满。
她依然拖动着自己的脚步,但此时她的脚已经不属于他的大脑。
她只是走着,走着,一直走到她那模糊的双眼能够辩识出走出诊所的一个人影。
那个人影伸了个懒腰,晃荡了两下,接着,那个家伙就呆在了原地,然后用最快的速度向她跑来。
一颗石子被她的鞋底压迫,这压迫转化成小石子的怒气和顽皮——它扭了一下,让那只脚朝着错误而危险的方向滑去。它,它的同族,它的那些已经或化成飞灰,或深埋地底的同族都是这样做的——让踩在自己身上的人,得到其应有的对待。
而她呢。
她已经无力维持身体的平衡,随着一瞬难以被迟钝大脑感受到的颤抖,她的身体突然一轻,一倾。
而四处扑飞的粉尘和一个朝着这边狂奔的身影成了她这次生命中最后的画面。
乌鸦们欢呼着,扑打着翅膀飞上前去,试图用自己漆黑的翅膀遮住她躺倒在地面上的身体,遮住本应照射在她身上的阳光。。。。。。
(不是,这是怎么了?!)
那个年轻医生一边朝那个倒在土路上的女子跑去,一边在心里嘀咕着。
飞奔的身影将靠近的乌鸦驱散,翻飞的黑色羽翼们发出不满的嘶哑声。
他在女子的身边蹲下,稍稍检查了一下,随即放弃了直接唤醒的打算——因为过度疲劳导致脱力再加上低血糖和脱水。
(你怕不是从米诺斯走过来的。。。。。。算了不想了,人命最重要!)
“冒犯了!”年轻的医生将女子抱起,顶着炽热的阳光朝着自己的诊所门口跑去。
他抱着她径直冲进诊所恢复室角落的床位——诊所如此之简陋以至于连专门的护理室和疗养区仅有一张白布阻隔。她的身体十分轻盈、纤细,但是同样的,十分脆弱。她的体表已经覆盖了薄薄的白色盐粒,可是现在皮肤却因为脱水而连一滴汗液都分泌不出来,温度计的水银柱已经攀升到了一个可怕的高度——阳光的协助。她的脸色苍白,干裂粗糙的嘴唇颤动着,用一种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诉说着幻觉中的恐怖和迷惑,又或者,她只是昏迷了的同时无意识地说着胡话而已。
年轻的医生不敢耽搁,用自己最快的速度拽上平时使用的医疗挎包回到这位情况危险的病人面前,可是,就当他戴上手套,取出一瓶葡萄糖注射液准备注射时,病人的眼睛却突然睁大,深陷的眼珠露出绝望而恐惧的神态,她的身体绷紧着,弯曲着,榨取着这副皮囊最后的一丝气力。
然后,她躺倒在那里,原本还些微有些起伏的胸口逐渐平静——不变的平静,是死神的安宁。对于这种状态,宣读其状态的是哥伦比亚最高级的心率检测设备的“滴——”声,还是乡间游医摘下木质听诊器
后无能为力的叹声其实无关紧要。
她死了。
医生呆坐在那里,一只僵硬的手拿着刚刚那管准备注射的葡萄糖液,另一只手上还拿着一个用来消毒的酒精棉签,这副动作的怪异与不合理,就像是伊比利亚街头某个颓废的新式画家的反传统画作一样。他的思想冻成了一滩死水,丝毫没有注意那根从他手指滑落,摔碎在石砖地板上的注射针管。
(别啊。。。。。。)
他的双手慢慢从体侧滑落,无神的双眼默然盯着面前已经没有生命迹象的躯体,随后,他捂住了自己的面孔,酸涩的泪水挤出指缝,滴落在被血污浸染的床铺上。
(明明,明明她几分钟前还活着。)
(明明,明明我可以马上把她接进来让她躺下。)
(明明,明明我动作可以再快一点的。)
不管他如何悔恨,哀伤,自责,一切都已成定局。
泪眼朦胧中,他将粘满眼泪与汗水的手用刚刚准备使用的棉球擦干,随即颤抖着伸出左手,将女人的眼皮盖上。
(安息吧,可怜的生灵,愿你的灵魂得到安宁。)
他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双腿的僵硬为他的大脑带来一阵晕眩。
他走出了疗养区,准备去储备室拿来一具簸箕清扫一下地板上那摊曾经是一根注射器的碎片。
“呼匐,呼匐。”像是什么东西在衣物堆里面转来转去的声音传进了医生的耳朵。
他回头看了看,并没有发现哪个邻居进入他的诊所,他愣了一下,耸耸肩,继续翻找本应该十分有序的储物间。
“铛~(小声)”
这下绝对不是他的错觉。医生走出储物间,迷惑的眼神扫视着狭小的疗养区。
(声音。。。。。。是从刚刚的床铺那里传来的。)
他猛然间想到一种可能:那窝在诊所,也就是他家地下室安家的土拨鼠一定又上来了。上一次就是它们的两个小崽子糟蹋了整整一篮子的土豆,这次竟然直接跑到治疗区来,真是过分了!
(可恶,这一次一定要逮住一只关进笼子里!)
他蹑手蹑脚地向着与疗养区一张白布相隔的护理室走去,他弯下身子,做出扑出的动作,随即定在原地,倾听着白布后窸窸窣窣的摩擦声。
他猛然掀开白布,扯起床铺上的床单一角,盖在刚刚的声源处。随即用仅仅能抓住的力气压了下去,静静地等待着他的捕获物凭借着单纯的跳动和挣扎耗费力气,以便于他逮住。
等等,情况好像有些不对劲。
他预想中猛烈的逃脱动作并没有在身下的那团床单里面发生。相反的,现在这里竟然十分地安静,安静到只有他自己的呼吸声和心脏的搏动声。
他慢慢掀开床单的一角,朝着里面看去。
接下来的情景,在把他吓到哆嗦着在胸口画十字的同时,几乎否定了他以前学过的一切生理学和药理学常识——
一只稚嫩的小手从他拉开的空隙伸了出来,在他的脸颊上摸了一下。紧接着,就是一个可爱的小脑袋从缝隙里面挤了出来,一双暗紫色的眼睛好奇地盯着医生的脸颊,后者正因为极度的恐惧与震惊,变得比一旁的墙纸还要白的多(维多利亚谚语:Whiter than white.)
(我的主啊!!!)
他将床单掀开,前不久还躺着那个女人遗体的地方,现在只剩下一套破烂的装束。啊,对,还有这个衣服里的小家伙。
小女孩睁着明亮而天真的眼睛,好奇地看着医生,随即一抹笑意在她的嘴角蔓延开来,银铃般幼稚还带着奶气的声音像是流水一样在他们的周围回荡:“唔,爸,爸爸!”
接着小脑袋就往医生的怀里凑了过来。
医生吓坏了,赶快把这个小家伙推开:“等等,我是医生,不是爸爸,医——生——”
“爸——爸——”
“医————生————!”
“爸爸,医生?医生爸爸?唔。。。。。。医生爸爸!”
(唉不是,啊这,这不行啊啊喂!)
稚嫩的小手向前挪去,却一下子踏空,医生眼疾手快,赶快扶住她马上要坠下的身体,将其塞回了那张床单里面。
(嘶。。。。。。不管你这个小家伙怎么安顿,至少不能让你就这么裹着一张床单跑来跑去啊。)
他站起身来,边朝外边走去边丢下一句话:“你在这里等着,我去给你找件能穿的衣服,等我——唉?!”
小家伙正伸出一只手臂,紧紧地抓住他的白大褂下摆,眼中还噙着泪花,看上去一幅马上就要哭出声来的样子。
。。。。。。
“好啦好啦,我带你一块去啦。。。。。。”
他将床单裹在小家伙的身上,抱住她朝诊所外走去。
“艾尔本婆婆,在家吗?”医生抱住小女孩,站在一个住户的家门口,时不时还左右张望着。
“唉,在的在的,威尔逊啊,等我一下。”一个略显苍老却十分友善的声音从破旧的木门后传出,一只印满皱纹的手将木门拉开,将威尔逊拉进了家中。
破旧的房屋还是像以前一样,地板上的尘土不管擦了多少遍依旧会在某个角落落下薄薄的一层,用板条拼凑成的屋顶又开了几条缝隙,几丝阳光从其中穿透,轻飘飘地落在地板和屋角的木床边上,在灰尘涌动的空气中留下明亮的尾迹。自从放映员艾尔本老爹去世之后就没再修补过的墙面脱落了几块泥板,掉在地上变成了明天就会被笤帚请走的碎末,几只灰扑扑的大箱子,一个连着细烟囱的小炉,一张拿砖头垫着三条残腿的裂面儿木桌,加上前边说过的那张当年结婚时用作嫁妆的木床,这就是艾尔本婆婆家里的全部家当。啊,还有那个放在窗台上的,插着一茎无名野花的瓷质花瓶——有种花的房子里,人总不会太差,威尔逊总是深以为然。
“那,大夫,找我这个老婆子有什么事呢?昨天你才来过,我可是认真吃药呢。一天三次,一次一包,忘不了~”
“嗨,这次还真不是为了您吃药这件事来的。我这里吧。。。。。。啧,有点小问题要解决,您看——”威尔逊将床单往下拉了拉,露出一个可爱的小脑袋,明亮的眼睛紧盯着眼前这个婆婆慈祥的面容。
“哟,这是从哪?——”
“这您就别问了,是我。。。。。。算是从路上捡的吧,荒郊野岭的也找不见她父母,我就只能先收养了。”医生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脸颊稍微渗出来一点紧张的红色:“所以,您看看能不能给这个孩子找件衣服穿?”
“嗯,是个问题,女孩子家可不能就这么裹着一张布上街,让我翻一翻哈——”她拿来一张吱吱呀呀的矮凳招呼威尔逊坐下,自己则是翻开一个箱子的箱盖,在里面的一堆碎步残袖中仔细翻找着。威尔逊将小家伙放在一旁的木床上自己则是坐在了那张矮凳上,习惯性地检视着桌上的饭碗,想看看她是不是又吃什么在外边挖回家的野菜了。
“唉,还真找着了,来来来,小家伙,让我给你换上试试。”艾尔本婆婆一只手拿着一件缀着白色花边的开线的紫色连衣裙,另一只手则是提着两只断了鞋带的小鞋子。威尔逊站起来,识趣地退出去,将木门给掩上,随即背对门口,望向远处的田野——毕竟,偷看可不是什么绅士的行为。
“(噔噔噔)威尔逊,进来吧。”一阵沉闷的敲门声打破了医生的思路,他轻轻将门推开,眼前所看见的,是艾尔本婆婆宽慰的笑脸,以及——
“爸爸,好看吗?(。ò ∀ ó。)”小姑娘轻轻提着裙角,踮起脚尖在堆满尘土的地板上轻盈的转了几圈,带起周围一阵轻舞飞扬。水盈盈的眼睛含着令人心碎的笑意,足以使大部分人看到都会感到生命的活泼与珍惜。
“嗯,很好看。那婆婆,我们先回去了。”医生弯下腰,抱起小女孩,准备回到诊所,衣角却被艾尔本拉住了。威尔逊迷惑地回过头去,艾尔本却直接将他的耳朵揪过来,低声交代着:“喂,威尔逊,你可得看好这个小家伙,我刚刚看了,这个小家伙的种族是阿戈尔。咱村里边有不少信伊比利亚拉特兰教的,她们对于阿戈尔人可不怎么待见。”
“唉,等等,婆婆你不也是?——”
“唉——啧啧啧。”艾儿本挥了挥手,无奈地笑了笑:“我啊,不信她们那一套,我只相信真正的主,而不是那些红衣服手里拿着的主。”
威尔逊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将刚刚拿来的诊所床单团成一团,夹在腋下离开了。
“阿戈尔。。。。。。是吗。。。。。。”威尔逊拖来一只木盆,从水缸里面舀来几瓢水,将那张沾血的床单放进盆里,在诊所的后院卖力搓洗起来,那件残破的长裙则是拿几根铁丝缠成的衣架挂在一旁,清风的舞动使其产生了莫名的生命迹象,或者只是像绞刑架上无力晃荡的躯体罢了。小女孩可不管这些,坐在一旁的小板凳上一边看着医生搓被单,一边高兴地晃着腿。
“呼。。。。。。接下来,该打肥皂了。”威尔逊拿左臂的袖子抹了一下脸上的汗水,随即开始给被单上的污渍涂抹肥皂。被浸湿、**的肥皂咕哝着,不怎么情愿地吐着白色的泡泡。泡沫越聚越多,在阳光的照射下映射出彩虹的斑斓,有几个调皮的家伙离开了下面的同伴,在微风的鼓动下飘向天空,抖动着越变越大,越变越大,直到——
“啵——”在小女孩的面前爆开,消散在空气中。
女孩出神地看着逐渐飘出的泡泡,突然说了一句:“爸爸,我是谁啊?”
“啊,你是——”威尔逊头也不抬,随口回答着,随后突然打住,愣在了原地。
(对啊,我还没给你起名字呢。)
(不过。。。。。。)
他看向正在认真盯着泡泡的小女孩,十几分钟前,她还是一个将要倒毙在路旁,即将被乌鸦们吞食的女人。
(像你这样的生灵。。。。。。真的需要名字吗?)
“唔。。。。。。jellyf。。。。。。杰莉菲?”
“唔?”
好吧,那么,就是这样。
这副躯体,这副将在漫长的时间中度过永世的躯体,在下一次的循环之前,就叫做这个名字了。
杰莉菲。
未完待续。
作者大大P站ID:8546253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