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安,小妹妹,祝你做个好梦。”护士姐姐关上病房里那盏微弱的灯,将房门轻轻掩上,留下一条细缝。
房间里像往常一样安静,没有任何回应,在里面唯一能听到的,只有外面传来的护士渐行渐远的脚步声,各种医用仪器的噪音以及少女微弱的啜泣声。
窗台上,一株紫色的风信子寂寞地开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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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又咯血了。”
救护车的声音响起,像是一道“催命铃”,提醒着白月璃,自己的生命竟是如此脆落的残酷事实。
“或许某一天我会就这样死去,没有一点意义地离开人世。”
这样的生命,脆弱得像是燃烧殆尽的木屑,愈想保护好,愈易化为碎屑随风飘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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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月璃的座位在离前门最近的地方。一是因为视力:白化病患者的视力普遍较差。因而她有一副眼镜,但仅在上课时戴,平时是不大愿意戴的。二是因为便于发病时第一时间离开教室,同时减少对其他人的干扰。
她的教室也被安排在了一楼。这个学校每个年级各占有一栋楼,于是让白月璃脱离“选拔式分班制”,直接去一楼的班级。这对于学校而言再简单不过了,只是调动一个名额加一张桌子罢了。但在他人看来却不是这么简单。
按照这个学校的传统,楼层越低的班级等级越高,教学资源也有些许不同,而一楼的班级即为所谓的“尖子班”。
长时间下来有些人不满也是正常的,毕竟人与人之间必然是有交集、有影响的,然而而没有哪种举措能完美地满足所有人,这时候就需要包容。但有些家长觉得不公平,认为白月璃就这样轻而易举地去了他们有些人靠成绩还有些是靠关系和钱财才进的“好班”,实在“有失公平”;有些家长“撞破头”也没办法把自己家成绩差的孩子送进“好班”,却看着白月璃捡了这么个“大便宜”,心里更不是滋味。于是他们纷纷向学校“委婉进言”。虽然各个班的教学质量根本差不了多少,差的是“环境”,但这却是最为重要的一点。
可学校也不好作出什么太大的举措,而且影响也不是很大,反而是对此做出些什么举动才会对学校造成不利的社会影响。毕竟对学校而言,相较于这些小问题,社会舆论与学生的成绩才是真正更应该考量的。
这些人叫嚣着公平,自己却又破坏着公平,真是矛盾。何况这个世界又怎么可能有绝对的公平呢?他们追求的不是公平,而是各自的利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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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白月璃而言,休学养病已经是常态,也正因如此,她现在还在上初二。
这种无法治愈的疾病对她的生活以及她身边的人造成了巨大的影响,尤其是她的父亲,一个普通的工人,社会的底层角色。
为了给她治病,她的父亲白栞生,不断地压榨着自己快要燃尽的生命。尽管他知道这病是无法治愈的,但也为了能最大限度地减轻病症而努力着。社会上也有好心人捐助,可终究还是要靠自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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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月璃背对着房门侧躺着。
闭上眼时,她体会到的只有无限的痛苦。并非身体上的痛苦导致的精神上的痛苦,而是精神上的痛苦加重身体上的痛苦,并形成双向反馈。
她脑海中浮现的,是那些令人刺痛的目光:像动物园的猴子经受的被人打量似的戏耍的目光,像看向洁白衬衫上的墨迹一样嫌弃的目光,像面对恐怖女巫一般恐惧的目光……这些目光,这些眼神,是白月璃的梦里常常出现的“角色”。
枕头又湿了。用带着淤紫的手背擦了擦脸,把枕头换一面继续躺下。
“要是能变成吸血鬼该多好啊!夜的王,享有着夜的自由,夜的美丽,几乎享有夜晚的一切,还有……健康而强大的身体。”少女的心中萌发出小小的憧憬,但转而又化作虚无。“吸血鬼这种东西,怎么可能会存在于这个虚伪而又真实的世界呢?”名为绝望的阴霾再次在少女的心中散开。
“真想早点死去呢,死了,或许就不用承受这么多吧。”人在承受了过量痛苦时,便容易产生轻生的想法。再强大的人也可能会被生活击垮,更何况是身患重症的少女。
正当这名少女的心中萌发出一丝死的念头时,不可思议的一幕上演了:窗外的微风将浅蓝色的窗帘微微扬起,一个身影从窗口飞过。那本不应该有人能到达的地方,竟有一个女孩,不依凭任何东西,径直掠过。在她经过窗口的那一瞬,两人目光交错,粉白色的眼眸与血红色的眼眸对视,惊愕的表情同时在两人脸上出现。但一瞬过后,便已经不见那人的踪影。
白月璃急忙坐起,将被子掀开,翻身下床,向窗户冲去。惯性差点让她飞出窗外,还好窗沿抵住了她的腹部。她调整身形,急切地四处张望着,希望能捕捉到,那个不应该存在的身影,但落入眼眸的,只有满目的夜空与底下繁华的街景。
白月璃有些失望地坐回床上,用手揉着自己被窗沿硌出淤紫的肚子。看来又出血了,白月璃心想。她带着痛苦的表情躺回原处,一只手捂着肚子,一只手将刚刚掀开的被子盖在身上。
“也对,这个世界上怎么可能会有这种东西,应该是我眼花了。”白月璃躺在床上,在心中默念着。
她用病号服的袖子遮着眼睛,慢慢地进入了梦乡,不,应该说是噩梦谷。脸颊上,泪痕依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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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家伙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与吾长的如此相像?不过她当时应该是在看窗外的风景吧?区区人类怎么可能看到我。算了,没必要去纠结一个人类的事情——今天的血包味道还不错,下次再去这家医院吧。”某栋废弃的大楼上,一个身着黑色斗篷的白发少女一脸愉悦地吸食着一包血袋,在里面的血液差不多快要没有的时候,用尖利的牙咬破塑料,再用手扯开,将血包内部也舔舐得一干二净。她坐在楼顶的边缘,两条小腿不停地荡来荡去。
“又没有了吗,为什么吃得这么快?”少女发出一声哀嚎,一个后仰倒在地上,肚子传来一阵噪音。
饥饿感不断地折磨着她,而她却已经习以为常。挨饿,对于她这个存在而言,本就是必然的。她与那个家伙有一个愚蠢的契约:不允许伤害任何人类。这样的契约,无论从什么方面来说,都是愚蠢至极的呢。
寒风拂过。少女侧过身去,蜷缩成一团。
“好饿,好冷,要是能够晒太阳就好了。”她曾经听过去的同伴描述过阳光晒在身体上的感觉,那是与住在阴暗潮湿的洞穴里完全不同的感觉。
她也曾向往着亲身去试一试,但她也十分清楚,阳光,对于自己而言,是多么致命的存在。
冷风凛冽,她在风的呼啸声中,渐渐入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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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是阴天,有时会下蒙蒙细雨。
对于白月璃而言,这是非常好的天气了。
“小妹妹,如果不舒服就不要硬撑,及时就医,知道了吗。”护士十分亲切地说道。
依旧只是点了点头,便缓步向学校走去。
不是因为冷血,而是因为护士对她的关心,她不知道应该以何种方式去应对。对其他人也一样。
成功到达学校。路过教务处时,她不小心听到了里面一个大嗓门女性的大声抱怨:“你看看,你看看!我家孩子考成这样都是那个小孩害的!我家孩子这么优秀,要不是因为她的干扰,那肯定是全校前几,这次竟然考成这样。我听我家孩子说前几天救护车都过来了,她这样严重打扰了其他学生学习,像这样的情况你们学校不管一管迟早会出问题的,我跟你讲。你们为什么非要把她放到尖子班来?去二楼的实验班下楼也不是很慢,遇到突发病况也很方便送医是不是?你说。我向你们提意见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你们总是说不好处理。来,我想到一个好办法,既然她身体不好,那就赶紧让她休学养病,好好在医院呆着,不要出来干扰别人,这样对我们大家都好……”后面的已经听不清了,都随着耳边的风声渐行渐远。一阵不要命的奔跑后,白月璃快步冲进了教室。
“我听说白月璃……”
“喂,她回来了,不要再说了。”
“吓我一跳。”
“……”
之后便是一片寂静,每个人各忙各的,竟都一言不发。
能和白月璃说话的人屈指可数,朋友的概念,对于她就更是妄谈了,或许只有同桌才能勉强算是半个。
白月璃的班级座位布局是这样的:三个大组,十个小组,按343排列,而门口第一大组那一小排只有两个人,白月璃的位置就在那里。
同桌的名字叫做苏忆之,是一个带着眼镜的文静但热情的小姑娘;虽然比白月璃小两岁多,但却仅比她略矮一些。或许正因为是同桌,同时又是班长,才让她们有更多的机会互相了解;也正是因为苏忆之的热情,才让封闭自己内心的白月璃,打开了一丝缺口,不至于陷入完全的绝望。
“月璃,早。”
像往常一样,白月璃没有应答。
苏忆之似乎早已习惯了这种场面,继续说到:“今天真是个好天气呢,最喜欢这种毛毛细雨了呢。”突然,她从眼角瞥到了白月璃脸上的泪水,即刻便凑上去,一边将白月璃的脸温柔地扭过来,用手绢轻轻拭去她脸上的泪水,一边轻声问道:“发生什么事了吗?”
依旧无声。
白月璃将头机械地转过去,用手抹了一下脸,然后一语不发地准备上课的用具。
“算了,你不想说我也不会去强迫你,但要是真的有什么事,请你一定要告诉我,我一定会尽我所能去帮助你的,因为我们是朋友啊!”
白月璃心想:朋友,多么陌生的词语。可惜我们不能成为真正的朋友。友谊是双向的,没有办法甚至没有念头去予以回报的我,是没有资格做你的朋友的。
但也正是因为这样的想法,才会让她失去她口中的“资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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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天的课程结束,无事发生,身体无碍,还算是顺利的一天。
戴上兜帽,穿上雨衣,打着雨伞,全副武装的她,将身形埋藏在繁华的都市;她穿行在车水马龙之间,雨靴带起朵朵水花,像舞动的精灵;这一刻,芸芸众生似乎都是一样的平静平凡,令人安心。雨点落下,在地下的小水坑中泛起一阵阵的涟漪,淅沥沥,淅沥沥……
这样的寂静,以一个人在街市上的突然倒下而宣告落幕,就像湖面落下的水珠,打碎了光滑的“镜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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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补充资料1:白月璃患有的疾病是综合征型白化病,可出现出血倾向、慢性炎症或肺纤维化等并发症,严重者甚至危及生命。本病出生时就患病。酪氨酸酶阳性眼皮肤白化病,由于血小板缺陷引起的出血性素质,以及单核吞噬细胞系统、口腔黏膜和尿中蜡样物质累积,易出现皮肤淤紫、鼻出血、齿龈出血、咯血、手术后出血以及产后出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