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讨厌夏天。
阳光落在草帽遮挡不及的手臂上，产生让人心生烦躁的微弱刺痛感。
远处传来不停歇的虫鸣声。
我骑着老旧的自行车，前两年才完工的水泥路面宽度十分有限，不过此时视线内都空无一人，我可以肆无忌惮地霸占中间的位置。
飘着少数几片积雨云的湛蓝天空下，茂盛的庄稼绿得耀眼。
这样的田园景色也许称得上悦目，但放眼望去皆是如此。
未免太过单调了。
我泄愤似的用力地蹬着脚踏板，自行车仿佛吃痛般发出“吱呀”的声音。
其实确切地说，我讨厌的只是暑假而已。
我的父母常年都在外省工作，而且分居两地，而我则被丢给独自一人在乡村生活的爷爷。这么多年过去，我对他们的印象也只剩过年时才能见到的，感觉陌生的脸孔，和那些装在蓝红色塑料袋里，我一点都不喜欢的各种小玩意。
我变得并不在乎这些，应该说，我在慢慢的失去正向的情绪，我厌恶隔壁邻居家每日聒噪的狗，厌恶这缺乏生气的村子，厌恶这一成不变的生活。
名为空虚的恶魔无时无刻不紧随我身后。
我逃入学校的图书馆，逃入光怪陆奇的小说世界中，附身在一个又一个的主人公身上，体验着他们的人生。
唯有在这时，我才能暂时忘却生活的酷热，得以沉浸在幻想的绿洲里，心中的阴郁也才会暂时被抛诸脑后。
可当暑假来临时，一切都不得不戛然而止。
学校图书馆关闭后，我就无法再去借书，只好暂时与我的避风港分开，再次回到村子里和爷爷一起住。
虽然明白九月份就能再次回到学校，但在那之前，我都只能被困在这个不到五十户人家，也见不到几个同龄人的小村庄里。
能一眼望到头的枯燥生活让我心烦不已，只想时间赶快前进到日记本上圈了又圈的那天。
穿过上头铺着铁轨的桥梁后，再拐弯经过插有告示牌的路口，我驶入了宽敞的公路，目的地也就在不远处。
看起来有些年头的风筝微微泛黄，歪七扭八地挂在铁制网格上，盖着棉被的冰柜发出轻微的嗡嗡声。
自行车的撑脚早就坏了，我把它靠在墙上，走进店里。
“哟，阿文来啦。”
“忠叔。”
小店的主人合上手里的报纸，抬头向我打招呼，我也礼节性地予以回应。
自我记事起，忠叔就在管着这间小店了，这么多年过去，他戴上了厚厚的老花眼镜，脸上添了几道皱纹，头顶地中海的面积也慢慢变大，但那和蔼的笑容还是和十多年前一样。
我这趟是替爷爷跑腿来买驱虫药的，表明来意后，忠叔便起身钻进小店深处的货架翻找。
屋里散发着像是刚开始腐化的树木的味道，所幸并不难闻，不过因为没有空调，只有一台比巴掌略大一点的小电扇，对我这个刚骑完车满身是汗的人来说就太过闷热了。
我小幅度地挥舞着短袖的下摆，躲到屋外的荫庇处，掀开冰柜上的棉被，挑了一根最便宜的白糖棒冰，撕开包装塞进嘴里。
甜美的凉意浸透了我的喉咙，燥热也随之缓解。
我百无聊赖地倚靠在冰柜上，盯着远处驶来的车辆。
带有雨棚的蓝色小货车在门前停下，下来一个皮肤黝黑的汉子。
“老板，有烟吗？”
“有有有！”
忠叔正好拎着我的药水出来，交给我后忙不迭地闪进柜台里。
我把钱放在台上，叼着棒冰准备回家。
这时，那个司机像是记起了什么，冲着自己的货车方向喊道:
“姑娘，到地方了！”
“哦~”
车斗里的草料堆里竟传来清甜的应声，随后一个身影轻盈跃下。
我推着车侧目望去，不禁屏息。
晶莹剔透的白皙肌肤，精致端正的五官，清澈又深邃的双瞳，还有那束起马尾下的纤柔颈项……
好像从画里走出来的人啊。
我不禁如此感叹道。
那个女孩穿着浅色系连衣裙和凉鞋，背着帆布袋，服饰的设计都很简单，但放在她身上就非常耐看。
她轻轻掸掉挂在身上的干草，一点都不让人觉得狼狈，举手投足间都散发着城里姑娘特有的从容气质。
她看起来经历了长途跋涉，抬头见到冰柜便两眼放光。
“没想到这里还有玻璃瓶装的汽水啊！”
原本似乎打算用手机付款，被忠叔告知不行后，她看起来也没有丝毫不满，乐呵呵地从帆布袋里掏出零钱包付了钱。
用挂在冰柜上的起子打开瓶盖后，她双手捧着200毫升的玻璃瓶，“咕咚咕咚”一饮而尽。
照这样豪迈的喝法，果然，在尽兴地放下玻璃瓶后，她打出了时间略长的嗝。
她先是有些害羞地捂住嘴，又像是经历什么非常有趣的事情一般，吃吃的笑了出来，举止活泼又毫不做作。
眼前的场景真的像是带着自然的电影滤镜一样，我目不转睛地盯着冰柜的方向看，丝毫没有注意脚下，车轮撞上砖头后发出“哐当”声，她的视线也随之被吸引过来。
四目相对。
我下意识地想驱车逃离，却被她叫住了。
“那个小弟弟，你是这个村子的人吗？”
你才小弟弟！
我本想吐槽，但不知怎么的，在她面前却一句也憋不出来，只得低着头轻轻上下摇晃。
“太好了！”
她开心地合上手，就这么大踏步地走了过来。
“司机师傅要沿着大路继续走，不顺路了，你能带我过去吗？”
她弯腰认真地注视着我，随着距离的拉进，洗发水的清新气味都清晰可闻。我感觉自己的脸正在发烫，喉咙也干渴起来，幸好口中仍咬着没化完的棒冰。
我又点了点头。
“太感谢啦~”
她笑着向店内的货车司机与忠叔告别，然后大大方方地坐在我身后。
我用力踩下起步的踏板，起步时有些摇晃，能清楚地感受到多了一个人的重量，不过应该没什么问题。
回去的路上吹起了阵阵凉风，她侧坐在后座上，右臂紧紧贴着我的脊背，被风吹起的发梢不时骚弄着我的后颈，惹起痒意。
“欸，你叫什么名字？”
“……阿文。”
她听到我的回答后咯咯地笑了起来。
“讨厌，我指的是全名啦，全名。”
“这里的人都是这样叫我的。”
“这样哦~那我也不告诉你全名，你就叫我小瑶姐吧。”
“才不要嘞，好像你是大人一样。”
“可我就是啊~按年纪算，我都大一了，你看起来才念初中吧。”
可恶，被她说中了。
我悻悻忍住嘴，发现这样跟默认也没什么区别，为了缓解沉默，只好扯起别的话题。
“那你来这里做什么，看望长辈吗？”
“星星。”
“星星？”
“小时候我和妈妈一起来过这里，在一个小石滩上，我见到了这辈子见过最漂亮的星星……”
她的声音很轻柔，就像是在讲一个睡前故事。
“因为当时来这里纯属意外，我缠了妈妈好久，她才答应我，等我长大后，再带我来这里看星星。”
然而这次却是自己一个人来的……
我没有回头，小瑶姐在讲述这些的时候语调一直很平稳，只是不知几时脑袋更靠近了一些。
“……对不起。”
“嘿嘿，没什么啦~不过小文你好体贴哦，以后一定会很讨女孩子喜欢。”
“那我收回前言。”
“诶——不要嘛~”
在后面几乎都是我单方面被蹂躏的对话中，我们不知不觉就到了目的地。
这是个四面环山的小村子，从大路进来后，第一眼见到的便是被颜料涂满宣传画的墙壁围绕着的村委会办公室。不过今天不知怎么的格外冷清，只有几个熟面孔的大妈坐在附近。
我们推着车经过那里。
“哟，阿文搞对象啦？”
“好俊的囡囡哦。”
大妈们露出不怀好意的笑容，你一言我一句地调笑。
她们也许真的没有太多恶意，但这样通过看他人困扰的样子而取乐的心态自然也是我所厌恶的，只是我无处反击。
身旁的小瑶姐稍稍皱眉，看起来是听不太懂大妈们的方言。
不，她一定是听懂了！
因为下一秒后，她就用刻意亲昵地挽住我的胳膊，真的像是女朋友一样，同时还用甜到发腻的笑容与大妈们争锋相对。
大妈们本是随口调侃我，却没想遇到这一出，脸色都变得震惊，讶异。
小瑶姐简直要笑出声来。
“嗳，你有看到她们的表情吗，好有趣哦！”
她把脑袋凑近我的耳边，讲起难掩兴奋的悄悄话，甜美的暖风也随之灌了过来。
见到我那烫到快产生焦味的红脸，小瑶姐的笑容更是带上了恶作剧得逞的满足感，哪怕离开了大妈们的视线后，也没有放开我的手。
我在水泥道路尽头停下车，指着不远处的小山。
“翻过那儿有一条小河，你说的小石滩大概就在那里。”
小瑶姐却没有要从我身边离开的意思，清澈的双眼直勾勾地盯着我，脸上露出贼笑。
“天色不早了，我担心自己一个人入夜前找不到地方，你可以帮我带路吗？”
我一点也不惊讶，送她上我车的那一刻起，我似乎就已经预料到会有这一幕了。
还没等我开口，她又从帆布袋里掏出一本黑色的书。
“结束后，我就把这个平板送给你。”
听到小瑶姐的话，我才意识到这个像书的东西就是所谓的平板电脑，我有在学校里见到别人用过，不管用来做什么都很方便。
“……这太贵重了，我不能要！”
可怕的念头一闪而过，我连忙出声拒绝了。
就算没有报酬，我也会同意帮忙的。不管是因为小瑶姐的愿望，还是作为我无聊生活的调剂，我都有充足的动机。
原本这样就好，小瑶姐又何必如此坏心眼，要用这么贵重的东西来诱惑我呢。
“这只是我在来的路上打发时间用的，这会儿还嫌弃它重了呢，你不觉得这样对它来说太可怜了吗？”
“哪有这种说法……”
“就这样决定了。”
小瑶姐的语气柔和，却又有股不由分说的魄力。
她将平板电脑塞回帆布袋里，又将帆布袋交给我。
“那么作为定金，在那之前就交给你来背吧。”
嘴上这么说，其实只是背累了吧。
我望着白皙肩膀上的红印暗自心想，接过递来的袋子，还好，并不是那么重。
“对了，不要偷看里面的东西哦！”
“我才懒得看呢。”
听到我这么说，她却摆出气鼓鼓的样子笑着说。
“哼！这样讲就太没礼貌啦，臭小鬼。”
进山前我们先拐去了爷爷家，小瑶姐和自行车都留在屋外，我独自一人推门走入。
客厅里没有开灯，电视发出的蓝色荧光铺满了整个房间，仿若有生命般的跳动着。
爷爷闭目靠陷在沙发里，沾满泥印的裤腿搁在茶几上，身子随着轻微的鼾声一同起伏。
我将药水放在门边比较醒目的位置，然后靠近沙发
“阿爷，今天夜饭别等我了。”
鼾声停了，但爷爷还是没有睁眼，只是发出含糊的哼声。
对我来说这就行了。
“久等了，先吃点东西垫垫肚子吧。”
我抱着从厨房锅里拿的玉米小跑出来时，小瑶姐正饶有兴味地逗弄着隔壁领居家跑来的狸花猫，我把其中一个递给她。
“谢谢！呜啊好烫好烫好烫！”
我看着小瑶姐惨叫着轮流用手接着玉米的滑稽模样，忍不住笑出了声。
天色逐渐泛黄，我们的影子也开始被拉长，又很快淹没在树林的阴影里。
爬上山坡，凉风徐徐，头顶四周都传来吱吱的蝉鸣。
那辆老掉牙的自行车显然是受不了山路颠簸的，好在应该只需要翻过一个山头，于是我们在进山前就把车放下，选择了步行。
小瑶姐像是从来没出过远门，对周边的一切新鲜事物都充满了好奇，一路上已经问了好多诸如“这花好漂亮它叫什么名字”“这个果子可以吃吗”此类的问题。
偶尔她也会提起关于我的问题，但或许是不想展示我那无趣的家庭，而且确实觉得没什么可讲的，总是简单地应付过去。
小瑶姐看起来只是闲不住嘴，面对我的敷衍态度也只是一笑置之，转而便自顾自地讲起自己的事情。
从闲言碎语里，眼前这位漂亮得不像话，又让人觉得有些神秘的姐姐的形象也渐渐丰满起来。
她来自临省的省会，家境非常殷实，又是家中的掌上明珠，可以说是实实在在的大小姐，和我这样的人完全就是云泥之别。
虽然抱着这样有些自卑的心态，但对大城市的向往又让我不禁逐渐对小瑶姐的描述产生了兴趣，不知不觉间，我已经完全融入她充满包容感的话语里。
“原来大学里有这么多有趣的社团啊！”
“没错，所以你一定要好好念书，争取考过来哦。”
“不用你说我也会的。”
虽然回想起我那升学率堪忧的学校，说这话时没有太大底气。
“小文你看起来就很聪明，心思也很细腻，只要努力，一定没问题的！”
她伸手抚摸我的头顶，我隔了一会才装作不耐烦的样子将手打开。
小瑶姐看起来乐观开朗，讲起话来也总是老没正经的，其实非常体贴，虽然偶尔会拿我打趣，但对我提出的问题总是耐心解答，言谈中时刻注意保护着我那无聊渺小又有些脆弱的心。
我没有姐姐，如果有的话一定是像她那样吧，不，是我希望像她那样。
走过一片茶树林后，就不再有相对平坦的步道了，但也同时意味着大约只剩下一半的路程。
远处的太阳逐渐西沉，已经有一半没入山中，将天色染成橘红，风转了方向，前方的树林里传来有层次感的虫鸣。
“嘿咻！”
我望着身后正卖力跨过陡坡的小瑶姐，向她递出我的手。
小瑶姐像是见到了什么宝物一般，满脸欣喜地握住。
她的手柔软得简直不像话，沾着些许汗水的掌心冰冰凉凉的，我向边上的树干借了些力把她拉了上来。
我们的距离陡然拉进，四目相对，洗发水的香味也随之扑面而来。
如果这是某种需要眼对眼盯着看的胆小鬼游戏的话，我才坚持了不到5秒钟便投降了，目光游离着飘向她身后。
“需要休息一下吗？”
“不用~”
小瑶姐牢牢握住我的手不让我放开，用另一只手的手背轻轻擦拭额头上的汗珠，脸上露出阴谋得逞般的贼笑。
至此之后，她真的一直没有放开我的手，不仅如此，为了防止我抽离，她还把手掌变转方向，将十指牢牢扣住。
她嘴上说着快入夜了，牵着手比较安全，一边却借着夕阳的残光使劲观察我红彤彤的脸。
“小文你有女朋友吗？”
“既然不需要休息就赶紧走吧。”
“什么嘛，说说也无妨啊，再说我也想了解你嘛。”
可恶，这样的话语配上那微微上抬的眼睛，实在是让人招架不住。
“没有，准确的说其实连广义上的朋友都没有一个，更遑论女朋友了。”
“诶？”
小瑶姐更加不愿意放开我了。
“你不想要朋友吗？”
“嗯，反应我对与人交往也没有什么太大的兴趣，比起来还是看书更有意思。”
她摆出夸张的神态，一副很担忧的样子。
“那可不行啊，虽然我是想让你好好读书啦，但在此之前享受人生才是更重要的。”
“看书就不算享受人生吗？”
“对有些人来说算，但你只是在逃避吧。”
“——！”
小瑶姐就像是一个超能力者，一眼就戳穿了我的伪装，真奇怪，明明我都没有讲多少关于自己的事情。
不过，小瑶姐似乎也发觉自己的发言有些过于激进了，为了掩饰情绪而不断翻弄着发梢。
只是单纯地看不惯我这样逃避自己的人生吗？但说到底我们也不过是暂时同行的陌路人，更何况锦衣玉食的她，能够切身体会我的苦楚吗？
“总之，果然还是得趁着年轻谈一场尽兴的恋爱才好。”
她最后提出这样的结论。
我有些恨恨地盯着她那洋溢着魅力的脸。
说到底，还是想捉弄我，又或者是心底里优越感在作祟。
“不过，其实我也没有谈过就是了。”
小瑶姐像是看穿了我的想法一般讪笑着，轻轻摇晃我们牵着的手。
“诶，没有吗？”
这个回答倒是真的出乎我的意料，我还以像她这么优秀的人一定是不会缺男朋友的。
“因为之前都是在念女校嘛，至于上大学后，也……没那心思……”
不知为何，我觉得小瑶姐这时的笑容有些落寞，那是一种会让我产生巨大无力感的深邃孤独。
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能悄悄将手里的柔软攥紧了一些。
余晖很快也随着晚霞消失，夜晚来临了。
夏天的夜晚通常又湿又闷，幸好山林里总是凉风徐徐，间断地抚平燥热。
小瑶姐从我背着的帆布袋里摸出手电筒，伴着枝叶遮挡下散落的月光，行路暂时不成问题。
我们一路沿着小径前行，上坡又下坡。
“听到了吗，好像是水声？！”
小瑶姐发出激动的呼声，摇晃着相握的手，掌心也再次变得湿热。
待到我们走进后才发现这小溪紧藏在森林中，而且距离我们所在的位置最起码还相差2米的高度，两边都是高大的乔木，天空被枝叶遮挡了大半，既没有落脚的地方，显然也不是观赏星空的好环境。
“再往前走吧。”
“嗯。”
我们以耳边的潺潺水声为向导，沿着坡上的小径继续前行。
“说起来，当时你们是怎么找到这的？”
“我们是开车过来的，所以大概从小溪的另一面，因为妈妈她是个路痴嘛……”
“对不起。”
“不用一直抱歉啦，而且妈妈她的病比较特殊，其实在最后一周前都过得很体面，完全看不出是个病人哦。所以总得来说也没有受什么罪。”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应，只得发出“嗯”“啊”的喃喃声。
小溪的声音渐渐变了调，我们将光打过去，隐约能见到开阔的地面和大片的鹅软石。
小瑶姐的情绪明显又高涨起来，但是前方的小径看起来有些窄。
“小心！”
我出声提醒，但还是晚了一步。
这里因为靠近水源，土质有些松软，小瑶姐大概是在转身时一脚踏空了。
刹那间，她的身子便向外倾斜出去，甚至没来得及摆出惊恐的面容。
我意识到我们还牵着手。
我使出全身的力量集中在手上，突如其来的巨大重力传来，让我产生有些类似失重的眩晕感。
我无法思考，只记得满天星空印入眼帘，接着天地翻转。
啊，如果我能再长大些就好了。
“咚！”
爸妈好像一直都忙于工作，就算在家里也会因为各种各样的事情而变得烦躁，就算不记得具体的事情，我幼年的生活里也总是充斥着让人喘不上气的压抑氛围。
或许更早以前他们不是这样的，因为在我刚开始记事时那模糊不清的记忆里，仍然保有着快乐的部分。
小时候爸妈带我来过海边。
也许是在假期里，沙滩上乌泱泱的都是人，太阳毒辣得不像话，但我却不以为意，冰凉的海水打在身上就已经非常舒服了。
爸爸那时似乎正手把手拉着我游泳。
我好像在水里游了很久，喝下了不少海水，嘴里又咸又痒。
忽然，抓着我的手不见了，我沉入深蓝的水里，喘不上气。
我缓缓睁开眼。
柔和的月光此时有些过于明亮，明亮到有些刺眼。
我转眼看向正前方，小瑶姐模糊的身影渐渐变得清晰，她那漂亮的双眸有些潮湿，柔软的身子整个压在我身上。
温热的呼吸打在我的脸上，四周好安静啊，我都能听到她的胸腔里传来的搏动声。
看到我的脸色不太好，她也意识到了我们两个人现在的样子，于是赶紧将身子错开，让我得以深呼一口气。
我盯着那只沾了些泥泞，却反而更衬得白皙纤长的葇荑。
“幸好刚才你牵着我的手。”
她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用指节刮下眼角的泪花，笑骂道。
“笨蛋！”
背上被硌得生疼，我坐起身，发现帆布袋里的东西洒落了一地，刚才硌着我的平板电脑屏幕已经裂开了，真可惜。
“……”
我的视线游弋，望着地上散落的手机、钱包、化妆品……
还有……好多个白色的瓶瓶罐罐和看起来像注射器的东西。
那是什么？
我一时无法理解眼前的事物，心脏却像地震一样跳个不停，就算这样，我也觉得喘不上气，窒息般的不适感包围着我。
我怎么了？是刚才跌落的余劲还没有过吗？
“啊，幸好手机没事，可惜把平板摔坏了……小文，对不起，姐姐下次赔你好吗？”
小瑶姐若无其事地收拾起地上的东西，然后将帆布袋背在自己身上，满脸歉意地对我双手合十。
我感觉脑子像短路了一样转不过来，点点头又摇摇头。
没关系，我本来就不是为了那个东西。
不，我不是想说这个。
“！”
突然，小瑶姐又牵起我的手，将我从树荫底下带出。
“星星好漂亮。”
她喃喃着。
悬挂在我们眼前的是一片无垠无际的星空，满天的星斗汇成一道河，点缀于无云的夜空之上。
好一阵子我们都没有出声，四周只剩下水流声和草木摇曳的声音，仿佛在这一瞬间，世界只剩下我们两人。
小瑶姐的眼睛睁到不能再大，浅茶色的眼池倒映着满天璀璨的繁星，看起来闪闪发光，美得不像是凡物，我看得入迷了。
小瑶姐好像注意到了我的视线，转头看向我。
“要许个愿吗？”
“可这不是流星啊。”
“没有关系，因为我觉得妈妈现在正看着我们呢……”
说着，小瑶姐闭上了眼，做出了许愿的手势，我明明觉得这样有点傻，不知怎么的也跟着照做了。
因为我也有个称不上愿望的愿望。
我想考上大学，离开这个村子和小镇，不过之前没有具体的目标，现在有了。
我想考去临省的那个大都市。
小瑶姐许完了愿，睁开眼，冲我莞尔一笑。
“我们回去吧。”
“……”
霎时，我的喉咙干涸得像是哽住了。
小瑶姐像是什么也没有意识到，而猩红的液体正从她的鼻子里流下。
“就说了没事啦，是我赶了一天的路太累了。”
小瑶姐软糯的声音听起来似乎真的有几分疲惫，不似一开始见到她时那样强势。
但我摇摇头，坚决表示要背她。
“你这小倔驴，个头还没我高呢，再说看你走路一瘸一拐的，明明就是刚才摔下来时扭到脚了，也不怕背着我待会儿再摔着啊。”
用纸巾塞住鼻子的小瑶姐也插着腰坚决不从，就这样僵持了许久。
最终，我们还是像来时一样，牵着手并肩前进。与之前有些小小不同，这次我们两个几乎整个贴在一起，衣服上也都沾着泥印，像是大战归来的伤兵，互相倚靠，支撑着。
斑驳的月光洒在路上，风吹过树林发出“沙沙”声，虫儿不知疲倦地鸣叫着。
这次路上小瑶姐不再那么活跃，只是安静地与我并肩行走，配合上温婉娴静的仪态，就像换了一个人一样，不，也许这才是更接近她本来的样子才对。
我感受着臂膀上传来的柔软温度，混杂着洗发水、青草和汗水的气味涌入我的怀中，两个人的心跳声和呼吸声都紧紧缠绕在一起。
我们都没有出声，默契地享受着这暂时只属于我们两个人的怡静。
我将她拉上小土坡，远处忽然传来列车的呼啸声，因为距离太远，听起来更像是某种动物的嘶吼。
“真心话还是大冒险？”
“嗯？”
小瑶姐突然开口了，然后解释道。
“这是大家聚会的时候经常会玩的小游戏，游戏内容就和名字一样，输家要在真心话和大冒险里二选一然后完成。”
“至于游戏本身嘛，叠叠乐、抽鬼牌甚至石头剪刀布都是可以的。”
由于正在赶路，于是这个游戏被简化到只剩下真心话，由石头剪刀布决出胜负。
第一把我输了，小瑶姐做作地清了清喉咙。
“小文，你喜欢现在的生活吗？”
没想到第一个问题就这么辛辣，不过到现在，我觉得自己在小瑶姐面前已经没有是不能说的了。
“不喜欢。”
“吼，这么直白，我喜欢~好，这样就可以了。我们开始下一轮。”
又是我输。
不过这次我不再犹豫，与来时相反，我几乎是报复性地吐露着我的生活，我的想法，我的一切。
大概是因为我意识到这段路很快就要结束了。
我意识到小瑶姐的身影正强势地占据着我的心。
而我在她的心里呢？
难以名状的焦躁感缠绕着我的胸腔，我望着她的脸，渴望透过那张月光照耀下剔透如玉的脸庞，直达到她的心。
同时，她鼻子里塞着的纸巾，还有那包里的瓶瓶罐罐也强烈地动摇着我的心绪。
我的大脑好像还是无法将这些东西与小瑶姐联系起来。
“石头，剪刀，布。”
这次是我赢了。
不过，我望着眼前笑眯眯的小瑶姐，咽了口唾沫，嘴唇颤动着，最后把最想问的问题压在了心底。
“最喜欢的食物是什么？”
“欸，这么平淡的问题没关系吗？那就是烤肉吧……干嘛那样看着我，我看起来像素食主义者吗？”
再来，又是我赢。
“休息时最喜欢做的事情呢？”
“一个人躺在客厅看电影，顺带一提，我最欢的电影是罗马假日。”
…………
……
一路下来，我尽是问了一些不痛不痒的问题，反倒是小瑶姐的问题一个比一个露骨，不过照道理讲，这游戏就该这么玩才对。
地上的树枝枯叶被踩踏发出的声音就像是干笑一样，是在嘲笑我这个胆小鬼吗？
路边灌木的锯齿状树叶擦到了我自己那边的手，痒痒的感觉让我心也不安定，但又不愿将另一只手抽开，只好用手背摩擦着裤子的缝线。
我们同时从坡上跃下，踏上平坦的走道，离村子已经不远了。
这么晚肯定是搭不到车了，我可以骑车载她去最近的旅店，虽然脚还是有些胀痛，但应该没什么问题。
我们会在旅店门口告别，然后明天小瑶姐就会踏上回家的列车，回到她的生活。
不管怎么样，这次小小的旅途也快要结束了。
是空虚吗，亦或者是失落？
我无法准确描述自己现在的心情，只想抓紧这每一刻，单纯地感受着与她在一起的感觉。
“那么最后一局玩个大的吧。”
“输家说出此刻最想隐瞒的秘密。”
小瑶姐语气轻松地提出要求，我却心中一凛。
似乎是不想给我拒绝的机会，小瑶姐马上便喊起了口号。
“石头，剪刀，布！”
我石头，她剪刀。
小瑶姐仍然是一副笑眯眯的样子，似水的双眸直挺挺地望着我，樱唇轻启，一字一句地说。
“你没猜错哦，这病是遗传的。”
我的脑子里真的回荡起“嗡嗡”的耳鸣声，四周的空气都仿佛凝固了一样变得沉重无比。她的声音太过于沉静了，以至于我一时无法分辨自己是否听清了。
小瑶姐说完后便紧紧闭上嘴巴，嘴角保持着轻微的上扬。
她是怎么知道我的想法的，她是什么时候把我看穿的，从一开始？她是认真的，还是又想逗弄我？
也许是陷入混乱的我吓到她了，小瑶姐反而露出充满歉意的笑容。
“我是开玩笑的，吓到你了吗？”
小瑶姐自说自话的就将话题圆过去了，但震惊的事实已经在我的心底留下痕迹。
她似乎也有些后悔，干笑几声后便不再言语，偶尔抬头望着碎散的星空，像是在整理自己的情绪。
我们在沉默中下山，村子的暖黄色灯光像星星一样印入我们眼中。
远处传来发动机的声音，一辆黑色的豪华轿车正停在村子的门口，如同一只野兽，在路灯的笼罩在静静地蛰伏着。
“没想到能找到这里啊。”
小瑶姐轻叹道，想起了什么，摘下塞在鼻孔的纸巾，血已经止住了。
“那是我爸爸的车，也许今天是他亲自开来也说不定。”
她柔和地注视着我，紧扣的指肚轻轻摩挲我的手背，像是探寻，像是留恋。
月光宛如聚光灯，穿过枝丫树叶，照在她的脸庞上，好美。
这份美丽就如同星空一样不可触及，但此时此刻却如同奇迹般降临在我身旁。
脸颊好像非常燥热，但我感觉不到了。
我的视线终于不再逃避，任凭自己满脸通红的紧迫，也牢牢地对上了她的目光。
舌头有些打结，我告诉自己一定要慢点。
“其实，刚才最后一轮的时候我出手慢了，原本想出布的。”
我毫不怀疑，眼前这个像妖精一般神奇的女孩子甚至比我自己都更早清楚我的想法，但这份炽热的情绪早已在我心中生根发芽，此刻正在蓬勃而出。
“所以，其实该由我来说。”
我看到她的嘴唇抿紧，双眸像附上了一层雾气似的变得朦胧，眼神像在忌惮着什么，但更多的是期待。
“其实，”
我喜欢你。
嘴巴好像都不再听我使唤，我不确定自己到底有没有说出口，也不记得到底是谁先主动。
我们紧紧拥抱在一起，嘴唇先是蜻蜓点水般相触，又交错着贴合。因为个头的缘故，我甚至还需要稍微踮起脚尖。
好热，又好柔软，几乎随时都有可能融化掉。
风声和虫鸣声都听不见了，真是个静谧的夜晚，静到，仿佛只能听到两个相抵的心脏的跳动声。
“笨蛋，你呀，真该好好锻炼一下自己看女人的水准……”
小瑶姐轻轻松开我，嘴上絮絮叨叨地念着，盈满的泪水却终于兜不住从眼眶里落下。
嗓子变得干涩，无数话语哽在喉头无法吐出，我只能用尽全身的力量凝视着她的脸，看着满天繁星在她的眼里游动。
远处又传来列车经过的声音。
我推着的老自行车经过土路发出窸窸窣窣的响声，中途再次翻过手掌，就着昏暗的路灯，确认掌心用口红涂抹出的字迹。
那是小瑶姐的名字。
那个宛若萤火虫一般在我的盛夏中短暂出现的一抹星光。
凉风自山林的方向吹来。
八月就要到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