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下午的问诊依旧有些无聊，一到两点就有人来接了我的班，我叮嘱了他前一位病人的情况，然后离开诊室去会议室。
小会开了不少时间，内容我之前已经从主任那边大概得知，所以甚至被他们称赞表现得很好。确实，他们有几个问题我是有自己的想法的，但是为了升职当然只能委曲求全。
我走出会议室的时候就知道这下一定成了，主任最后表示我只要再加两次左右的班，晋升的请求就会递到上面去，然后由院长亲自审批。他还说，考虑到我和院长的特殊关系——我的岳父是他的同学，以及他五十几岁了还亲自为陈玥动“手术”，以及他也知道我的能力这件事，所以他有很大几率会同意的。当然了，仅仅是门诊一把手的他并不知道手术的真相，也不知道这为什么要由院长来亲自“操刀”。
走出会议室的时候，我突然感到一阵恶寒。我觉得有些恶心，抬头去看走廊外面，下雪了。
（14）
匆匆忙忙地赶回家里，我蹑手蹑脚地打开房门。在房内仔细扫视一圈，确定他不在之后，我又变得大手大脚起来，甚至是跳着走进了我们的房间。电脑桌下面的两个保险箱并不大，上下重叠在一起，我先试了上面那个的密码，0411，完全正确。我拉开保险箱的门，只看到了一本相簿，并没有爸爸说的平板电脑在。
我有些好奇，可这上面写了他的名字，显然是爸爸所说的“秘密”。我又想起了爸爸曾经说过的嘉祥他内心的伤痛，不由得对这我不应该看的东西产生了想法。
“规定是对方绝对不能打开……”
我又想起了爸爸的这句话，这应该也是我和嘉祥一起商量出来的，违背它实在有些说不过去。而且爸爸一下子告诉我两个箱子的密码，就是怀疑他可能拿走了原本在我箱子里的平板电脑，但他没有这么做。既然他遵守了，我就不该违背。
我摆正相簿的位置，重新关上门，然后更加趴下来去输密码。还是0411，一模一样，打开的声音也是一样，毕竟是同一款保险箱。
那为爸爸所十分看重的平板电脑就躺在箱体内，银灰色的背面对着我，在别后隐约的阳光下熠熠生辉。我小心翼翼地把它拿出来，用力长按开机键。
这东西似乎已经很久了，除了覆满灰尘之外，破损的边角，有些碎裂的屏幕都昭示着这一点。我是坐公交从爸爸那边回来的，因此花了不少时间，现在已经是将近中午，我有些饿了。
平板半天都没有反应，也不知道是没电了还是怎么的了。我在微信上询问爸爸他，一边拿出冰箱里的剩菜准备吃中饭。
等我吃完饭，爸爸他才来消息。原来是我把电源的按键搞错了，按的一直都是音量键。我又看了它一眼，觉得两段按键完全是差不多长的，只是音量键中间有细微的隔断，只好苦笑两声，默默接受。
按下真正的电源键，平板很快有了反应。我看了一眼标志，是小米的。我的手机似乎也是这个牌子，我觉得挺好用的。
平板很快开了机。我很惊讶地发现它居然没有密码，也没有任何形式的锁，轻轻一划便打开了，背景是一张我们两个一起的照片。那张照片上，我靠在他的肩膀上，背景好像是公园的一个小亭子。我很高兴地笑着，他也笑着，但神情有些古怪。
但我显然没有时间来细究这个，我立刻打开文件管理，开始搜索那个爸爸口中无比重要的视频。很幸运，文件管理里只有一个视频，很显然那就是爸爸说的那个。
在缩小显示的情况下，我能隐隐约约看到图片的中央有个女人。她坐在一个有些眼熟的椅子上，好像是家里的一个……甚至连她整个人的体态和轮廓都有点眼熟。这一下子激起了我的好奇心，没有任何犹豫地，我点开了它。
那个女人实在太面熟了，以至于我看到她的第一眼就知道她是谁，好比正在照镜子的我。而就在看到她的一瞬间，我便恍惚地明白了什么，说不出来到底是明白了什么，但是就是明白了。
“欢迎你，陈玥。”平板电脑中突然传来声音，把我吓了一跳。我姑且将视频暂停，在手中摆正位置之后，又一次按下了播放键。
“既然你来到了这里，那就说明我和大家的努力没有白费，”视频里的人说着说着突然哭了，“抱歉，临近死期了有些容易感动。对了，你应该是没有记忆的吧？要是还有的话，那我就有些失败了呢。”
“我没有记忆。”我轻声说道，就好像在回复她，又好像是在鼓励。
“你现在应该知道自己的身份了吧？我自认为自己还算个聪明人，你应该也不例外吧？”过了一会，视频里的人问道。
我确实是知道了，可只是知道了，并不知道真相是什么。我把脑海中仅有的细节联系起来，编织，像一只勤劳的蜘蛛。而就当我苦思冥想即将得出答案之时，平板中又传来声音：
“没错，你是我的克隆体。”
这正好是我刚刚要得出的答案。克隆，其实一开始我是不相信的，但是一模一样的人就在我的面前，而那我“出生”的医院专长之一就是器官克隆，我不得不信服。我感觉我的手在颤抖，我想关掉它，因为它的结果已经不为我所能承受。太恐怖了，人体克隆……一整个人。很快，我便开始对自己产生厌恶。没错，我是个违背伦理道德的人造人，太肮脏了，无法接受！嗯，只要关掉它就好了，脑海里突然浮现出这样一种想法，颤抖的手直逼暂停键。
“请不要关掉我……”听到这声音，我立刻就停下了。也说不明白为什么，但她那与我一模一样的声音似乎有什么魔力，甚至可以命令我。
“我知道这对你来说可能很难接受，其实，我最初得知这个计划的时候也是很迷茫的，大概比你现在还要惶恐呢！虽然现在的情况和原来的计划已经有了很大的差别，但内涵都是一样的。我们需要你。”
“需要……我？”
“爸爸妈妈不想没有你，嘉祥也不能没有你。”说完，她顿了一会，估计是为了方便我咀嚼这些文字。我已经没有关掉它的欲望了，又或许是，我已经默认了我这悲惨的命运。
“我已经命不久矣了。所以说啊，不管是什么年龄的人都应该注意自己的身体啊！为了保持自己的身材，不让他的目光离开，我总是不好好吃饭。他在还好，若是不在，我就只吃这么一点点哦。”正说着，她用大拇指和食指比出了一个“一点点”的手势。
原来如此，我还在想骨子里就这么爱吃的我是如何保持视频里那般的好身材的呢，这下她倒是给我解答了，虽然不是什么好的办法。
“我很喜欢嘉祥他哦，你呢，你喜欢他吗？……听我说哦，他可懂得照顾人了呢！每次我生病，哪怕是再小的病，他都会请假来陪我，甚至差点没能转正。他会亲手给我做饭吃，我爱吃什么，他就做什么，若是我不爱吃的，就绝不在桌子上出现。”
她的话让我有些怀念，怀念那些和嘉祥待在一起的时光。现在还很短暂，却又很温暖。在他的眼睛里我只能看到自己，这或许有些夸张了，但却是最好的比喻了。
“所以啊，之后我生病总是瞒着他，感冒也是，发烧也是，就连胃疼也是。他是那种很可爱的男人呢，只要你不说，他就很难发现，也很容易被糊弄过去，因为他只要我觉得开心就好了。”她吸了口气，继续说：“我经常会觉得配不上他的喜爱，我到底为他做了什么呢？而他为我做的事情数也数不清。我害怕会丢掉他，尽管他说过绝对不会离开我，于是只能尽量维持最好的身材。”
“是这样吗……”看着视频里甚至有些消瘦的她，我不禁哀叹一声。
“一直这样当然是有报应的。胃癌，中晚期。说起来查出来的时候真的吓死我了，但说的过分一点却是松了一口气。我不用在面对嘉祥他热烈的爱了，我很喜欢他，但那份爱却又总是很沉重，有时候会压的我喘不过气来。不过，我还是接受了手术的，我还是不想让他伤心呀。但是随后癌细胞扩散了，普通的手术治疗已经束手无策。”
“从那时起他就变得颓废起来。据爸爸他说，除非是来照顾我，否则他就一个人窝在房间里喝闷酒，要知道他以前可是滴酒不沾的啊！与此同时，他不做饭天天叫外卖，甚至垃圾都堆成山了也不倒……尽管我已经病入膏肓，一般情况下是没救了，可我也不想把嘉祥的未来也毁了。在爸爸他的帮助下，我转入十二院，准备尝试这种新兴的治疗方式——克隆器官移植。”
“那我……是怎么回事？”
“这项技术说成熟也不成熟，说不成熟其实也挺成熟了。已经有不少人通过这种方法治愈了顽疾。因为理论上这也是自己的器官，所以会非常适应，不会有排异现象的产生，危险系数远比一般的器官移植手术低，但是却需要时间，更多的时间。”
“你……没有时间了吗？”
“对，我没有时间了。人体培养期间，我的病情一直在加速恶化。这样的话，还没等全新的器官培育出来，我就会死了。我的主治医生，十二院的院长，我父亲的老同学李立才很难过地通知了我们这个情况，并表示我死后这个没用的克隆体也会一起销毁。”
“那时候你已经有些成型了。有了五官，以及身体的轮廓，我甚至在你的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说真的，我很同情你，我至少还曾经活在这个世界上，你却出生便面临着死亡的命运。你甚至不会有自己的思维，无法亲眼看看这个原本将由你供养的世界。我觉得不公，想爸爸他们提出了要保留你的要求。我想要你活下去，无论怎么活，反正不希望你就这么‘死了’，这应该算是我的一点点私心吧。”
我的心中涌过一股暖流，看着她的眼神也变得有些暧昧。我怎么也没想到我出生便背负着这种期待。她像是我难产而死的母亲，而我是她的女儿，是她已经枯萎了的生命的延续。
“我的提议自然遭到了强烈的反对，只有爸爸妈妈和嘉祥愿意支持。不过他们虽然支持，但我也明白，他们是和我最亲近的人，只是不想失去我罢了。而我也愿意迎合他们如此的心意。”她笑了，笑容像绽放的花朵一样灿烂。要不是我知道她的病情，绝对不会想到这是一个年纪还不到三十，却已经走上黄泉路的坚强女性。她的话语稍微停顿了一下，因为她开始摸自己的裤子口袋了。与此同时，我能感觉她整个人在轻微地抽搐，一定是很疼的吧？可她却依旧笑着，直到吃下那小小的白色药片重新恢复镇定。
“咳……咳，抱歉，刚才实在有点疼得受不了了。”她轻而易举的一句话，却让我心疼不已。可惜的是，她并不能察觉我的想法，只是自顾自地继续说：“不管怎么说，依靠我们几个人的不懈努力，总算把你从焚化炉的大门口救了回来。李院长说着是要为中国未来的克隆技术做先行者，不过是嘴硬罢了，他也是舍不得你的哦！对于他之前的立场，我想你应该也是可以理解的吧？总之，我们把你保下来了，我很欣慰。我的生命日渐流逝，你却不断茁壮成长。昨天我见到你的时候，你已经和我长得一模一样了呢，一样漂亮，可爱，不过肯定还是比我差了一点的！”
“是，是，你最好看了。”
“可惜啊……”她突然哀叹起来，让我有些摸不着头脑，“可惜我已经没什么时间了，还得赶回去治疗呢。要是可以的话，我真想和你讲更多有关我和嘉祥，还有爸爸妈妈他们的事呢！对了，关于你没有记忆这件事，其实也是我和李院长他苦苦央求的结果。你应该知道，十二院的另一项长处就是和记忆有关的。原本的你会被导入我的记忆，并进行些许的修改，让你以为是发生了重大的事故而缺失了（一小部分）记忆。可我觉得这样不好，所以就和李院长他谈了一次条件。最后，他答应了我只导入有关世界背景的记忆。这个技术好像挺复杂的，具体的我也讲不清楚，都是另一位副院长操刀。”
“那……为什么呢？”
你是你，我是我，哪怕你身上流着和我一样的血液，我也不想让你和我过一样的生活。我也说了，虽然大多数时候是很快乐的，但偶尔也会觉得活着很累。嘉祥他对我实在是太好了，好的让我有些难以承受。我希望你能和他构建一种更加平等的关系，我希望你能扶持他，和他一起走完我无法再见证的道路。这样是不是有点自私呢？可惜我也顾不着了，到时候会变成什么样，我也不知道呢……”她的神色有些为难，“反正啊，我的一切都托付给你了，你愿意接受也好，不愿接受也罢，也只能这样了呢……”说着，她露出一个有些狡猾的笑容。她果然是知道的，按照我的也是她的性格，一定不会放任不管，一个人离开，让所有人伤心的。可是，尽管得知了她卑劣的举动，我却未曾怨恨这么做的她，因为我的心底深处，也希望着这样一个结局。
“抱歉了呢。但你也不希望大家伤心的吧？你也愿意和大家待在一起的吧？”她很快就这么说了，流着大概是悔恨的泪水。我没想到她会坦白，但也知道隐瞒没有意义。
“这个视频的事情我会在临死前再告诉李院长他，所以应该没有被销毁的可能性。因为他看到将死的我后，应该是起不了杀心的吧，再说了，嘉祥也会保护好我的。等到时机成熟的时候，我相信他会再传达给爸爸的，然后你也会知道。”说完的她长出一口气，如释重负，“总之一切都交到你手上了，爸爸知道这个秘密的时候，心情大概也是很沉重的，而现在这个重任交到了你的手上。面对也好，逃避也罢，我都不会，也不再能干涉了。爸爸他肯定也不会干涉你的决定，毕竟他可是最宠爱你的那一个呢！”她难得露出快乐或是高兴的笑容，“那就这样了，我还得回去接受治疗呢！要是被嘉祥他发现逃走了这么久，他肯定又要发火了。”
“那……永别了。”她的神情一下子惆怅起来，然后又似乎释然了。
停顿一下，她从椅子上走了下来，那正好是我现在坐到这一把。她缓慢地走向镜头前，大概是准备停止录制了。突然，她的神情变得很是扭曲起来，跪倒在地上。“你怎么了？”我想问她，可却想起来她早已不可能回答。一阵混乱中，镜头被挣扎着爬过来的她掐断了。
什么的清楚了，一切都清楚了，而现在的我反而开始有些后悔，后悔没有关掉它。因为要是我这么做了的话，就没必要承受那些残酷的真相了，什么克隆啊，绝症啊，这些到底和我有什么关系？再怎么说，我都是个为了别人而生的克隆人，不是个真正意义上的人类啊！为什么呢，那么为什么呢……为什么我要听你的话呢……为什么我要那么做呢……我……我做不到啊……
平板电脑从我手中滑下，“哐嘡”一声吊在地上。要是可以的话，我真希望它能摔个粉碎，永远不要再出现在我的视野里。可我最终还是屈服了，把它小心翼翼地捡了起来。
“……”我不知道现在的我该说些什么，反正她也不可能听见了，但又或许是，我再说什么都没有意义。我不能向她承诺，因为我根本不觉得自己能够做得到。得知真相的那一刻起，我就已经对很多东西失去了实感，甚至有点丢失了对于生命的渴望。
平板电脑自动锁屏了，我看着那纯黑的屏幕反射出的人影，突然觉得她就在那里了，可是转瞬即逝。我着了魔似地把它又打开，点开那个视频，一遍又一遍地看。越看，我就越是觉得生分的她亲切，觉得可恶的她可怜。等我终于放下平板的时候，我感受到一阵彻骨的寒意。我望向窗外，外面下雪了，白色的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