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乘上电梯，那股不详的预感便愈发强烈。我说不清楚那是什么，但是那份痛苦的压抑是毋庸置疑的。但与此同时很难得的是，我好像在电梯轿厢里闻到了嘉祥他那股极其浅淡，却又好闻的香水味。这让我一下子有些怀念他温暖的怀抱，同时又害怕失去，踌躇不前。
最后我还是下定决心了，也不知道是怎么了，我总觉得今天会出点什么事，会知道些什么可能是不好的东西。但是曾经那么麻烦的事我都接受下来了，这点事情又算什么呢？我鼓足勇气，将右脚跨出了电梯的大门。
走过转角，家门便出现在我的面前。说真的，我觉得嘉祥他的品味是十分不错的。复古的红木大门配上高科技的电子猫眼与指纹解锁功能，初看确实有些违和，但仔细观察一会，便会发觉它们是多么巧妙地结合在了一起，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不过很可惜的是，今天它的美感被破坏了。大门的最底下，有些恐怖地垂着一只老人的斑驳的手。我又迈进两步，才发觉那是个老妇人，头发灰白，年纪大约六十上下。因为她的这种虚弱与无神感，我更倾向于她是因为年纪更大的老婆婆。
虽然我一向是听从嘉祥他的，不爱多管闲事的，但这个人就坐在我们的家门口，又是年纪这么大的一个老人，不由得让我心生恻隐之心。我蹲下查看情况，与此同时还闻到了一股很香的植物油味。
“老婆婆，你怎么待在这里啊？”我轻轻拖起她低垂的下巴，询问道。她双目无神，就和她的体态一样让人心疼。她一开始似乎还没发觉我，她大概因为年老而变得很迟钝了，之后才渐渐把实现聚焦到我的身上。今天不太冷，甚至在中午有些炎热，我穿的是一件比较轻薄的衬衫，干净漂亮。我想，这应该不会给她留一个坏的印象，让她觉得我是一个图谋不轨的坏女人。
她的单纯却超出了我的预料，“我儿子在这里面。”她伸手指了指我的家，脸上流露出极悲伤的神情。
我一下子愣住了。儿子？是指嘉祥他吗？要说那仅属于我的房间里能有什么称为儿子的人的话，那就只能是嘉祥他了！“您是嘉祥的母亲吗？”我询问道，眼神中大约充满了急迫。
她却变得比我更激动起来，枯槁的双手紧抓着我的双肩，像一只许久没有觅食的僵尸，“你认识嘉祥？”
“诶？是啊。”一涉及到嘉祥，我又变得扭扭捏捏起来了，“那个嘛……我是他的……那个……该说是女友呢还是未婚妻呢……哎呀……差不多就是那种关系啦……”
“你是嘉祥的女朋友？”她的神色突然变得凝重起来，对着我不停地打量着，就好像我是另一个星球的生物，她从来没有见过一般。看了许久，她紧绷的神经才松弛下来，“太好了。”她这么说道，“太好了。”
“那个……你是嘉祥的母亲吧？要和我一起进去吗？他今天加班，要六点多才能回来。”我询问着向她伸出了手。
“既然他不在家，那我就回去好了。”她艰难地站了起来，一边有些无情地拒绝了我，“以后就麻烦你照顾他了，这是我给他做的菜，你帮我能麻烦你帮我拿进去吗？”
“诶？我不行的啦！一直都是他在照顾我，我根本没……”
“不重要。”她把手上的袋子交给我，沉甸甸的，“我走了，记得带我向他问好。”
“好的，妈……”
当她听到“妈”这个字的时候，我明显地发觉她愣了一下，但她很快又继续起了她的步伐。她驮着有如千斤的后背，蹒跚地迈向电梯间，就像一场沉重的日落。
（4）
没有什么意外地，她还是回来了。在我到家的一个多小时之后，躺在床上玩着游戏的我听到了远处电梯开门的声音，随即起身查看。
她还坐在楼道里，微热的天气与寒冷的地面没有半分关系，但可想而知，就连地面也已经被她捂的很热了。不过这并不是我应该关心的，我迅速地向电梯间的方向看去，先跃出墙边的白皙手臂很快吸引了我的注意。那是她的，我一清二楚。很快，她的整个身体都出了“警戒线”。她的神情轻松又愉快，但似乎还有一点愧疚的意思，步伐之中蕴含着大概是躲闪的东西。
要是她观察仔细，虽然这并不可能，就会发现我的身影。这绝不是我想看到的，于是我便躲到了大门后。早知道就应该将她赶走的，我这么想，因为让她们两个遇到绝对是下下策。
她当然注意到她了，而且就凭借她的自控力，是很难不出手去管一管的。我不知道她们到底会对彼此做些什么，说些什么，于是只能侧耳静听，期待着楼道里的风能把他们的对话送到我的耳边。
她们从相遇到离别的过程持续了许久，虽然其中的大多数的时间都是彼此的沉默，但她扭扭捏捏说出自己身份的样子着实有些太可爱，以至于我差点笑出声来露馅。她们并没有说太多话，所以只可惜我看不到她们的动作，不知道她们是如何使用着肢体语言进行着交流，以及现场的氛围究竟是怎么样的。但尽管如此，我还是能感受到母亲对她那明显的敌意。那最终没有化作行动的敌意，我想应该很大一部分大约都是嫉妒吧。
将她送走的她就要进门了，想了半天，我还是停在了家门口，没什么好隐瞒的。很多事情我要在今天和她说清楚，有关我，我的父亲和母亲，这不过是是铺垫罢了。说起来我还要感谢她，因为是她为我提供了这样一个恰到好处的契机，尽管我原来并不想要这个契机。
我不知道察觉到了母亲她敌意的她会怎么做，很失落？还是选择以更加努力的方式来反驳她？不过反正都一样，因为我不需要她做太多事。我只要她能保持这个样子，老老实实地待在我身边就好了。
随着指纹锁“滴滴”一声，她推门进来了。而出乎我预料的是，她的脸上洋溢着笑容。那真是可怕的笑容。
（5）
我没想到的是，嘉祥他居然在家。推开房门，我就看到了站在客厅里的他，像一位静候多时的骑士。
他没和我说话，只是接过了手里的购物袋，但我脑海中的思绪却快速流转着。我大概知道他说的麻烦事是什么了，因为我直到现在才想起来他与母亲关系不好，之前我甚至完全忘了这一点！他大约是希望我不要和他母亲见面，才叫我出去避避风头，而又是因为害怕我不够听话，才提前下班回来的吧？但是尽管如此，我觉得他再怎么埋怨和怨恨自己的母亲，也不应该让她在大门外苦等这么多个小时，更何况还是在他回了家的情况下。
我又想起了她坐在门外的模样，渐渐的，那个身影和我的一位故人重合在了一起，那是我已经去世的奶奶。
我虽然没有了记忆，但当听到有关我记忆的内容时，也许是因为上天的眷顾，我一般都能牢牢地记住，甚至能有难得的画面感。那是一次我去爸爸家的时候发生的事，因为闲的没事，他就和我讲了讲有关他的父亲……还有母亲的事。
他和他父母的关系也不算好，但说是不好其实有些不妥，只是比较疏远而已。他的父母以及祖辈都是农民，生活在崇明的某个农村里，母亲主要负责种地，父亲偶尔还给别人当当厨师赚取外快，生活虽然艰辛，但还算过得去。
转折发生在父亲初中毕业那年。
父亲成绩一直很好，除了因为当年情况的限制，英语比较差之外，其他学科都可以说是名列前茅，尤其是物理和数学，更是常年占据年纪前三的席位。而就在那关键的一年，家里出生了新的孩子，他的妹妹。为了缓解家中的困难，他被要求去读中专，早点毕业工作。
他一开始想又不想就答应了，毕竟是父母生养了他，他应当为家里做点什么。但是经过老师的一番劝说，他冷静下来。老师表示按照他这个成绩，上一所好的大学生轻而易举的，而考上一所好的高中更是如同探囊取物一般容易。如若他大学毕业，必将前途无量。
他开始想办法和家里商量，可面对父母殷切的神情，和嗷嗷待哺的小妹妹，他又怎么说的出口呢？别说是上大学了，就是上高中的学费，要他们拿出来都很困难。
最终，在老师的帮助下，他开口向父母说明了情况。父亲没什么表示，只是说找着他自己的意思来就好，但母亲却因此十分激动起来了，表示他一定要去读高中，为国家和社会做贡献。
在父母和老师的共同帮助下，他考到上海，上了一所当时非常知名的寄宿制学校。父母加倍努力地干活，他也非常努力地学习，一直在班级和年纪里保持前列。这样的情况一直持续到他高二那年，悲剧悄然发生了。
临近会考时，敏感的父亲隐约察觉到了事情的不对劲，在繁忙的学业之中给家里打了个电话，接电话的是他的父亲。
“你们都没事吧，爸？”他这么问。
也不知道为什么，说话的突然换成了他的母亲。“没事，都没事，你好好学习就行了，不用担心我们。”而他也只听到母亲匆匆说了这么一句，电话就被挂断了。
那是他最后一次听到他父亲的声音。
等他知道真相已经是在暑假。父亲猝死的消息犹如晴天霹雳，他几乎花了一个假期的时间来调整心态，迎接高三。
之后他才知道父亲之前已经在田里昏厥过一次，而他正权衡着要不是说出时，被他的母亲阻止了。于是，他再也没有和家里主动联络过，除了生活费之外，母亲寄来的什么东西他都不要，就这样走完了一年多高三路。
即使心态受到了影响，但父亲强劲的实力母庸置疑。他在他们那个物理班里甚至都考到了第二名，最终考上了复旦大学的物理系，还获得了多次奖学金和助学金。
他没再回去看过母亲，特别是得知为了供给学费，母亲将妹妹也送人了这件事之后。他靠着学校的安排有了能住的房子，从此定居上海。在与我母亲相爱之后，很快便有了我。
“我绝不会原谅她的。”这是父亲他的原话。但尽管如此，他依旧每年把大笔的钱寄向崇明的老家，给他的母亲，以及他那年幼的妹妹。
他的母亲，也就是我的奶奶，晚年时经常来我们家拜访，但总是被父亲他拒之门外。我明白他恨她害死了自己的父亲，也恨他将自己那可爱的妹妹转送给他人，使一个原本完整的家支离破碎；但我却同情她，因为她为自己的儿子付出了所有，却依旧得不到一句原谅的话。
“我觉得你这样不对，爸爸。”听完这个故事，我很义正言辞地这么说道。现在的我不曾见过我的奶奶，但依旧能在脑海里勾勒那依稀的凄惨轮廓。而这个轮廓，在我见到了他的母亲后变得愈发清晰。
爸爸他听到了我的回答之后笑了，“你当初也是这么说的。”他笑着说道，“其实我早就想明白了，没有她我不可能有现在的成就。但是我却很固执，不愿意听你妈妈的话。”
“你母亲她没有道歉吗？”我又这么问。
“没有，”他无奈地摇了摇头，“那个家伙和我一样，也是固执的家伙。我爸可是很随和的人，我就是随了她了，真是的。”
“那么她也有错哦。那个……你们有向对方好好道歉吗？”
“托你的福。”爸爸他最后这么说，然后站了起来，“你妈妈快回来了，今天就到这里吧。”
“嗯！”我捣蒜般地点着头，为爸爸能和他妈妈和解感到由衷的高兴。同时这样让我有了信心，我也是可以帮助嘉祥和他的面前和解的。
“那个……”嘉祥他正要消失在房门之后，我于是叫住了他。
“什么事？”他回过头来，神情很舒缓，又暗含着克制。
我一瞬间又有些害怕了，说出嘴里的这些话，会被他讨厌吗？我掂量着，权衡着利弊，却听见他又说：
“要是你想为她求情的话，就免了吧。”
他说这话时难得的冷酷。我有些不甘心，也许是因为被看穿了，又或许是为他的母亲感到不公，我有些气愤地反问道：“为什么？”
他并没有回话，只是转过身来，用一个如同刚刚过去的寒冬中那凛冽北风一般的眼神看着我，大概是在诉说着“你又知道什么呢？”
是啊，我真傻。知道了父亲和奶奶的所有事情之后，我才为双方都过错下了定论。而对于嘉祥和他母亲的事，我到底知道些什么呢？我是没有秘密的人，唯一的秘密不过是我的身份。而嘉祥他心底隐藏的那种悲伤，或许更甚于我所拥有的这个秘密。世界上并不全是好人的，所以，也没有规定父母一定要疼爱自己的孩子。我似乎把整件事都想得太美好了，所以才会觉得这一切都有解决的办法。像是嘉祥他那么善良的一个人，既然怨恨一个人到如此地步，想必一定是有他自己的理由的吧？
我想向他道歉，可他已经进了房间，门也虚掩起来了。我鼓足勇气，深吸一口气之后推开了房门，坐到了他的身边。他在看手机，似乎在寻找有什么我可能会喜欢的美食，一下子几乎要我泪流满面。我又靠近了他些，准备附上他的耳朵说道歉的话，却被他不知道什么时候伸出来的手捂住了嘴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
我看向他，同时在一瞬间领悟了他的意思。他明白我的意思，叫我不要道歉。我实在忍不住大哭起来。即使我犯了这样的错，他还是包容了我。他脸上的浅浅的笑意几乎让我融化，我早就知道自己已经离不开他了，却未想自己已经陷的这么深，完全无法自拔了。她也是这样的吗？她也是这样摄了嘉祥的心吗？我居然感到嫉妒，而对象则是曾经的那个自己。我越来越明白自己存在的意义，而且我想，我也还可以生出一点新的意义来。
待我哭完了，他用自己的衣袖为我抹去了眼泪。他今天和我穿的是同款的衬衫，大概可以称得上是情侣装的衣服，所以在我眼里格外好看。
“有菜了，还出去吃吗？”就这样倚靠了许久，他终于又出声道。
“我还是想出去吃，嘉祥。机会难得，这些菜就明天在吃吧。”
“嗯，好。都听你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