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周日一过，嘉祥他便又去上班了。其实我还真的很担心，他那天下午提早回来，会不会影响他升职的考核。虽然他跟我说这事已经板上钉钉，但我总归还是有些怀疑，因为我已经很迟钝地发现，他是个很能，也很爱逞能的人。
但是担心这些显然也不能改变什么，不管怎么说，李院长也算是我们家的朋友，应该会帮他一把的吧。有这些时间烦恼，还不如好好考虑该怎么为嘉祥他分忧解难。两个月来，他愈发疲惫，有时候的晚上，就连玩游戏的精力都拿不出来；早上，我有时候也会听到拖把在地板上拖动的声音。嘉祥他和爸爸一样，也是某种意义上的完美主义者，对某些东西有着在我看来近乎离谱的要求，比如说干净的地板。
也许我这辈子也学不会做饭，但我想，一些简单的体力活我还是可以代劳的。之前的我就是因为不爱惜自己的身体才赴死的，我可不想嘉祥他也重蹈覆辙。
但是，我到底又能做些什么呢？今天早晨刚刚拖过的地板一尘不染，光滑地几乎能反光的桌子，都显示着我的无能。冰箱里有我的午饭便当，今天晚饭的材料也有，家里什么都不缺，似乎只有我这个“废物”是多余的。
但事实是，我确实有可以做的事——我可以学着来烧菜。我大约是对做菜没有一点天赋的。每次在爸爸那边，我一进厨房，他们的其中一位就会死死地盯着我，就好像进了厨房的我只会捣乱一般。
但我毕竟是他们的女儿啊！他们每一个，不说什么天赋异禀，至少做菜的美味都是有所保障的。作为他们的女儿，就算是继承着他们的天赋，我也应该是会做菜，至少对这门技艺有所掌握的。
可能是为了逞能，也可能是不想让爸爸妈妈他们知道了之后笑话我，反正我没有打电话给爸爸他，而是一个人在网上搜索起来。网上无论是做菜的教程还是图文资料都非常多，而且，我还没看几个，没换几个网页，浏览器就开始给我弹“厨师培训”的弹窗。广告的代言人是最近几年来一位小有名气的厨师，按照我这贪吃的性格，从前和嘉祥他去过他的店也是很有可能的。现在的厨师已经不想当年了，当烹饪机器人能取代大部分底层厨师的工作之后，就只有拥有着颇有名气的老店的高级厨师能立足于世了。广告中的那位显然就是这样，高而洁白的厨师帽镶着金边，黑金相见的袍子上甚至纹了蛇纹。我有些不明所以，厨师会和蛇有什么关系呢？（之后才知道，他就是做蛇肉的）
想这些事花了太多时间，又因为他今天早上拖地有点吵我很早就被叫醒，我很快开始发困。我想，我果然还是有些懒惰的人。早上十点，我耐不住诱惑重新躺回了床上，不过十几分钟又酣然入睡了。
（9）
第一天上班总是会更富有激情一些，不过中午一过又荡然无存了。我不是太容易有激情的人，但是有了便会持续很久，就像我之前谈的每一场恋爱。但我的工作似乎是个例外，或许可以这么理解，因为这并不是我最想要的工作，所以做多了便觉得繁杂，百无聊赖。
很快便又来了一位病人。他看样子五十多岁，面色发白，像是见了什么妖魔鬼怪。一番问诊过后，我发觉他并没有什么生理上的疾病，而于此对应的，他的心灵似乎饱受煎熬有什么很沉重的事情压在他的心头。“我们这边没有专职的心理医生，您的病最好还是到十一院那边治。”我这么告诉他，然后准备接待排在下一位的病人。
他没动身，虽然我有这个权利，我也不忍心把他撵出去。“请说说吧，您遇到什么事了？”我询问着他，尽量让我那张不怎么讨人喜欢的脸看起来柔和一些，以便让他说出真话。
他没开口，过了好一会，正当我想再询问他一边的时候，他机械般的开口了。
他诉说的内容超乎了我的想象。他三十多岁得子，现在是一个即将高考了的孩子的父亲。他自知自己不聪明，为了给妻子和孩子更好的生活，每天都夜以继日地工作着。虽然受到了公司上层的器重，但也因此与儿子关系疏远。进入高三，不知道什么原因，他发觉儿子的成绩直线下降。原本都是他的妻子在管教孩子的学习，但现在他觉得这样下去不行了，于是他便要插手儿子的学习，要让他从错误的道路上返回过来。
现在已经四月了。四月，是每一位曾经的也是现在的高三学子努力奋斗的美丽月份。他说的这个话题让我想起了我的高三岁月，美好的，也是最为痛苦的一年，但更多的不是因为他说的事情，而是因为他本身。虽然长得一点都不像，我却能轻易地在他身上找到我父亲的影子，忙于工作，疏于关心，以及那几乎暴力的干涉。
还好的事，父亲他最后离我而去了。四十多岁的他有了新的家庭，不在忙于工作，而是把自己的心与爱倾注到自己的新家庭上。虽然度过了一段极为痛苦的日子，但好在有了她在我身边，我缓过来了，我们拥有了一个皆大欢喜的结局。
托尔斯泰曾经这么描述过，每个不幸的家庭的情况都各不相同，而现在我确实领悟到了。虽然他的做法与我父亲如出一辙，但我想，他想必有一个疼爱自己的母亲。或许是被太过溺爱，他才会在最关键的学习上脱了力。
“我问我一下，您的妻子是个怎么样的人吗？”
他抬起因为愧疚而低下的头，脸上充满了疑惑。但或许是我的面容显得咄咄逼人，他很快回答说：“她是个很好的人，温柔又体贴，就是太容易心软了，什么事都由着他来。”
“果然如此！”我在内心惊呼一声，我想的果然不错！“那我能再问一下，您的儿子原来学习成绩是在什么水平吗？”
“挺不错的，但也算不上特别好。”他诚实地回答道。我甚至有些怀疑，他为什么会如此相信我这个完全陌生的人。
我一下子便明白了，但是或许有点武断，但我还是把自己的想法和他说了。
“您儿子大概是很努力的那种类型，高三学习强度和学习深度提升之后，他应该是有些累了。”我语重心长地这么说道，就好像我比他还要年长，“我的建议是您自己不要插手，还是让孩子他妈来管教。”
“那怎么行！”他像是打了鸡血一般蹦跳起来，完全没有之前那副紧张，无奈的感觉了。“年轻人就是年轻人。”他仔细打量我一番后这么说道，“我还是回去自己努力吧，也比在这里听你乱说要好。”
他这样说，是个人都会很气愤的，明明不是自己的本职工作，被要求做了，却还要遭受批评。但或许是因为我性情温和，又或许是我无论如何都想要拯救一个已经处于水深火热之中的家庭，我没有做声。只是在他起身的时候，我轻轻拉住了他的衣袖。
他不耐烦地回头瞟了我一眼，想要挣开我的手臂，但大概是看到了我真诚的眼神，他最后重新坐了下来。
“在家里，您儿子是听你的还是听他母亲的？”
“当然是他妈的，但就是这样才不行……”
“您先听我说完，”看着他急急忙忙又要打断我，我轻轻拍了拍桌子，“您想让您的儿子回到正轨上来，您已经实践了吗？如果实践了，您成功了吗？”
他的眼神变得躲闪，我猜测，他要说谎了。但这也情有可原，作为一位威严的父亲，很多时候是把尊严和面子摆在最前面的。自己可以做错事，但不能让孩子知道自己做错了，实在心烦，对着孩子大吼两声，斥责两句也是无所谓的。大人都觉得自己做过孩子，所以对孩子的一切都知道，自己永远是正确的。但他们却殊不知时代的变化已经导致了许多关系的改变，在很久以前，比如他们还在做孩子的时候，可没有这么发达的网络与科技。若是生在农村里，比如我那位发奋图强的岳父，真正进城之前，就连许多在当时的人们已经有些看不上眼的东西都从未见过，孤陋寡闻得让他自己都感到吃惊。但即使是这样，有一件事是可以肯定的，那就是父母对孩子的爱不会改变，我见过有如畜牲一般的父母，但那毕竟只是极少数。这身上绝大多数的父母，哪一个不希望孩子能过上幸福美好的生活呢？可是殊途并不一定能同归，千差万别的爱，也就构成了一幅幅千奇百怪的家庭图画。
令我吃惊的是，或许是感受到了我的话语的真诚与分量，他并没有想我想象的那样撒谎。
“我已经尝试过了，但说实话……一点用的没有。”
说这话时，他整个身体都因为大概是内疚的东西而颤抖着。这也让我知道，他并非无可救药（可能这词有点过了）。
“您的儿子听惯他母亲的话了，为什么要来听您的呢？您在他从前最困难的时期，给过他哪怕一点点的帮助吗？还是说，您觉得他至今为止的成长都一帆风顺，没有什么曲折吗？”
他呆住了，似乎不知道应该怎么样回答，又或许是不敢回答。
“您不应该插手有关您儿子学习的事情，这是一个事实，因为他根本不会听您的。他也十七八岁了，有自己的判断能力，当然也会像成年人一样懒惰。或许，他也在为自己的成绩下滑而烦恼，而你这时候去打扰他，只会适得其反。我觉得您大可以放心地把这事交给您的妻子，因为她一直以来做的都很好。”
“可……”
“我知道您有顾虑，或许这段时间她确实有些松懈了。”我补充道，“但您依然应该相信她，因为她也知道，改为自己的孩子做些什么。虽然我不建议您直接干涉，但您可以去和您的妻子交流想法，最终由她来定夺。也就剩下两个月了，既然您儿子之前成绩不错，想必底子还是可以的。稍微努把力，我觉得最终的成绩未必会差。”
该说的话也都说完了，我站起来，准备送这位父亲出去。他也很快明白了我的意思，从位子上站了起来，“没耽误你的工作吧？”看了一眼手表之后，他略带歉意地问。
“没关系，我们都是自动派给病人的，之后的就都分流出去了。”
“啊……”他脸上的歉意缩减了一分，然后变成了谢意，“谢谢你，医生，我有些重拾信心了。”
“不用谢我……”我本来想说这是我的本职工作，是应该做的，但一下子就发现了这不对。因为我并不是个心理医生，也没有义务去给他们调解家庭内部矛盾。但是，出于我个人的良心，或者是同情心又或是同理心的考虑，我还是决定帮助他们。因为他们是应该幸福的，他们有着应该幸福的家庭，有着应该幸福的未来。
他开始往门外走，正当他要出门时又回过头来，“无论你的话有没有效果，我觉得我都应该报答你。”他的眼中闪着执着的，难以拒绝的目光，“请你提个要求吧，我会尽量满足的。”
“呀……”听了这话，我便踌躇起来。我并不会刻意问别人讨要什么，但有好东西要来，我自然是来者不拒。
“可以的话，请让我见见孩子的母亲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