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的细雨连绵，雨水滴答滴答顺着屋檐流下。灰霾的天空，浅色的城市，匆匆的路人，披着蓑衣的过客，上街的人并没有变少，该卖菜的卖菜，要买菜的买菜。撑着伞的八字胡男人缓步走在人群中。
因为程知秋刚上任就了结了一桩惊动皇上的大案件，所以名声大噪，京城几乎无处不在讨论她的判案过程以及薛家的经历。
薛家可以说是名誉扫地，没过几日就举户迁走了，不知道去了何方。薛老爷再也没有昔日的光彩，皇上也看出来他无心也无力再为朝廷工作，索性给他辞掉了。
八字胡男人只是想找个地方散散心，喝壶酒也好，茶也罢，可是一路上也看不到开门的茶馆和酒馆。
终于走到了熟悉的小酒馆，只有这家店还在开门。
八字胡男人走了进去，看到有一个女人抱着琵琶正在弹奏。坐在座位上的几个男人喝着酒，讨论着薛家三公子。
“哎，我说这个老三，是真的无情冷血，亲兄弟硬是让他给杀了！”
“这算什么，我听说二少爷找的女人，还被人家老大给抢走了。”
八字胡男人在前台拎了一壶酒，找到角落的一个长椅，坐了上去，自顾自地开始倒酒。
似乎只有看见恨玉，才会让他安心，只有听着她的弹奏，才能让他一杯一杯地无止境地喝下酒。千杯不醉，是什么样的体验，大概就是倒在美人怀里，闻着美人的体香，那一种欲罢不能的冲动。
程知秋什么都不说，只是看着恨玉，恨玉什么也不说，只是低眉信手续续弹，琵琶声中，传来无尽的忧伤和孤独。
等了很久，恨玉终于弹奏完了，客人也满意地离开了。她走到了知秋的身边，坐在知秋的身边。
知秋先开的口，毕竟只能由她先开口。
“爱莲不会再回来了。”知秋淡淡地说。
“也许吧。”恨玉想了想还是说出了口，她想不到爱莲的一别竟是永远，情不自禁地眼泪夺目而出。
程知秋轻轻地扶着恨玉颤抖的肩膀。
等了很久，恨玉再开口时却说：“我要去找她。”
本以为恨玉会放弃的程知秋有些感到惊讶。
“我要去，找到她。”恨玉坚定地看着知秋。
“随你。”程知秋说，低头沉吟了一句，“桃李春风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灯。”
程知秋记得这句诗，父亲交给她的，既是一句诗，也是一段记忆。这种感觉让她只觉得人生处处都是似曾相识，一杯酒，十年过去，回头万里，故人长绝，满座衣冠似雪。
那些年，风花雪月，吟一首长相思，多少才子佳人，一笑间，离别多愁善感。独步江畔，寻花见月，伊人醉，只愿长梦不复醒。
“这段时间劳烦您了。”恨玉站起身深深地给知秋鞠了一躬。
程知秋什么都不说，自顾自地又倒了一杯酒，又自顾自地躺在长椅子上，一手拄着头，一手拿起酒杯。
知秋其实不想让恨玉离开，离开自己身边。
“小事情。”程知秋吐出了三个字，真的是小事情吗？她自己问自己，自己笑自己，才刚上任就碰上了个棘手的案子，还险些把自己的人生断送掉。
“最后你怎么样了？”恨玉问。
“我被告受贿，但我确实找出真凶，皇上说功过相抵了。”程知秋说。
“对不起。”
“与你无关。”知秋回了一句。
恨玉愣了一下。
此后再也没见到过恨玉了。
知秋也没有想到过，自己的一句“与你无关”竟然就是最后一句。
那家小酒馆，还是以前的小酒馆，只是没有了恨玉，也没有了爱莲。
程知秋也再也没来到过这家酒馆。
没有人再教她划酒令了，也没有人再陪她玩划酒令。知秋明白，她只是替人做了一件事而已。
此后的某年某月的某一天，程知秋独自站在小舟上。
船夫划桨。
她站在舟上，独自看风景，烟雨蒙蒙的江面，平静无事的人间，云雾缭绕的山川，浅薄碧水，清流的小溪汇成小小的湍流，聚集在江边的石堤旁边，小草青而柔。柔软的风吹过，吹不散云雾。
或许这时候知秋早就不记得了，曾经一个叫做恨玉的姑娘，那个姑娘曾经占据过某个人的内心。
程知秋踏上岸边的石板路，一路撑着伞。踩在青草缠绕的石阶上，一步步踏上更高的地方，最后终于走到了山顶。
山顶的云雾已经不足以遮住视野，而是作为一种渲染，从上往下俯瞰，云雾环抱着整座山峦。
院里无人，程知秋直接走到道观前，默默行礼。
过了一小会，知秋便原路返回了，
又一次孤身一人踏在这路上，扑面而来的芳香让知秋回过神来，注视周围。
蝴蝶在飞舞，忽上忽下地飞舞，一只，两只，三只……
程知秋盯着蝶儿入了迷，像是儿时的自己，对未知的美丽，都会格外向往。
她像是出了幻觉一样，她仿佛看见一个妖娆的女子一边奔跑一边哭泣。知秋看着那个女子，女子最终跑到了道院里，双膝跪地。
“此生此世，终不嫁娶。一心求道，愿剃发为尼，不复世间。”
那女人如此地痛心疾首，像是犯了世界上最大的过错，一定是如此她才亲手毁掉了自己的青春，自己的余生。
那些落下发丝全部飞扬在了记忆的红尘中。
让知秋意外的是她的眼泪，有人为她抹去。
那个人还是个女人，她同样地双膝跪地。
程知秋晃过神来。
才看到，面前路过的是两个尼姑，一个眼神是爱中带着恨意，一个却是恨中带着爱意，两人手挽着手，背上背着大竹筐，竹筐里是她们一清早采集到的药材。
她们见到了知秋只是笑笑点了点头。
知秋觉得似曾相识。
知秋记得在书中看到过。她想起来那是沈复的《浮生六记》：一任他人情反复，世态炎凉。优游闲岁月，潇洒度时光。
知秋莞尔一笑，潇洒地离开了。
如何呢，又能怎样呢？
仿佛一切命中注定。爱莲恨玉就这么消失在了世间。
下次一定要，永远陪在我身边。
下次你路过，人间已无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