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是怀有心事的缘故,即使是在睡梦中,她也无法获得真正的沉眠。只见梦境中交织着各种意象的场景,从前方纷沓而至,在她身边穿梭而过。她漫无目的地行走在预示着人生的长长的廊道上,无意识地走了好一段路,终于,仿佛有了什么感应的她,在一扇门的面前停了下来。
旁边门牌上的标识已经看不真切,门的把手上也积攒了厚厚的灰尘,她在门口处略微迟疑了一阵子,才握上了门把,稍微心怀期待地拉开了门。
打开门的一瞬间,由前方映入视线的,那一抹有些刺眼的阳光,让她霎时生出了一种错觉。
——大家都在呢,对吧?
下一刻,她嘴边的笑容就僵住了。屋子里,窗帘在墙边有一个不小的缝隙,那一泓阳光正好从那个位置照射了过来,浸入了她的眼眸。而除此之外,整个房间都笼罩在了深沉的阴暗当中,看得并不真切,一股无人问津的破败气息扑面而来。
她在门边默立了好久,才走进了房间,走到了那个记忆中熟悉的角落里。轻轻呼了一口气,她略微仰起头来,伸出手来,有些用力地拉开了窗帘。顿时,扬起的漫天灰尘弥散在久违的日光当中,尘埃上流曳着七彩的光华,在半空中飘旋起了重获新生的舞蹈,轻轻地挑逗着女孩的眼皮,她微微眯起了眼睛,一时沉浸在了这种怀念的意味里面。
静默良久,她才转过了身,怀着复杂的心情伸手抚上了钢琴,黑色的表面上早已布满了怵目的灰尘。她用手指轻轻一抹,琴面上轻易地出现了一道清晰的划痕。于是,她的嘴角浮现出了若有若无的微笑,在同样是沾满了尘埃的凳子上坐了下来,推开了钢琴的盖面。
庆幸的是,在盖子的保护下,那黑白的十二律音键,依然还是光洁无尘,焕然全新。她轻轻地将五指放在了琴键上面,正要开始弹奏,却又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她扭过头望向了钢琴的侧面。只见在房间的正中央,那些参差排列的位置,有半边依稀沐浴在温暖的日光之下,恍然和那些光阴里排练时的景象悄然重叠了起来,幽幽地沁入心田。
她怔怔地望过去,只觉视野中的景象倏忽一晃,她才意识到那些位置上,已经没有人在了。
往昔的排练室里,此时此刻只有她一人在。
“已经,只剩下我一个人了么?”她低声念叨着,顿时,忧伤、后悔的感觉涌了上来。
轻轻地摇了摇头,她轻呼了一口气,闭上眼开始弹奏。
——人生若只如初见?
从纤细的五指之间流淌出的,是宛如初见时那般美妙的乐符,却飘旋着勾勒出了遗憾和忧伤的旋律……假如时光可以倒流的话,那个时候的我们啊,还会作出同样的选择么?
……
“里杉酱,起床了哦!”
由梦境中苏醒过来,浅见里杉费力地睁开眼睛,眼皮依旧困乏地半垂着。隐隐约约中,她看到香山绫叶的脸贴近了过来:
“虽然你难得睡一次懒觉,实在是有些不忍心叫你起来……不过……”
说着,香山绫叶敲了敲浅见里杉的脑袋:“今天可是你们去比赛的日子,要是睡过头就不好了呢。”
“比赛的日子……”浅见里杉茫然地自语道,“有点快呢。”
“终于发觉舍不得离开姐姐了么?”香山绫叶打趣了一句,看到女孩还在发呆的样子,再次出声提醒道,“快起床吧,再迟就来不及了哦。”
确实,今天是乐队去参加县里的比赛的日子,可是不仅仅是如此,今天也是她预定离开学校的日子。尽管几天前的决定很匆忙,不过在香山绫叶同意并告知了她家人的情况下,各种转学的手续都进行得很顺利……不出意外的话,她下周就可以直接返回老家茨城那边就读。
像是往常那样,穿衣洗漱完毕,然后将自己的不多的衣物收拾到包裹里,接着吃过了早餐。提着包裹临出门的时候,浅见里杉还习惯性地像往常那样说了句:“我先过去了……”话说出口,才发现了失误,她在门口站了几秒,缓缓放下了行李,转过身来,轻声说道:
“绫叶姐姐。”
香山绫叶微笑地说道:“一路顺风呢。”
却见女孩小跑了过来,在香山绫叶惊讶的眼神中,轻轻抱住了她的身体。香山绫叶低下了头,只见浅见里杉低着头,小声说道:“姐姐,再见了……”
香山绫叶拍了拍了她的肩膀,回应道:“嗯,会再见的。”
只见女孩带着清澈的眼神抬起了头,随即她退后了一步,双手合十,郑重地鞠了一个躬:“一直以来,有劳老师照顾了,感激不尽!”
等到了浅见里杉真正离开了这间公寓,香山绫叶一时走神起来,她回忆着女孩最后那一本正经的姿态,不禁有些想笑,末了,她叹了一口气,自言自语道:
“……就像是做了一场不得了的梦啊。”
……
到达活动室时,乐队里其他的成员似乎都已经到齐了,只见两位带队的老师正协助大家将乐器搬到外面的车上。一位大约三十多岁的西装女子正站在不远处,看到浅见里杉走近,便朝女孩点头示意了一下。
这位女子正是这所学校实际上的董事长真咲千纪,这次因为浅见里杉的事情的缘故,也会随乐队一同出发。
部长樱庭明音在整理和检查演奏时的乐谱,椎名诗乃正抱着次中音号试音保养,两位男生正在和带队老师一同搬运打击乐。她看到安逸寺流萤提着小提琴包,从她身边插肩而过,身位交错时,只听略显冷漠的声音从安逸寺流萤的口中说出:
“早安。”
“流萤,早安。”浅见里杉深吸了一口气,用温和的语气说道,“一起加油吧!”
安逸寺流萤显然愣了一愣,才小声地“哼”了一下,背对着说道:“这是自然!”
最后,浅见里杉的视线望向了角落里的草野彩织。只见作为经理人的她,正在拿着笔记本站在角落里,似乎是在确认比赛的行程和各种具体的安排,可是她长时间僵在那里的动作和略显茫然的神情,显然意味着她的心不在焉。
浅见里杉走近对方,唤道:“彩织。”
回过神来的草野彩织,一时又怔然凝望向了浅见里杉,好一阵子,她才从脸上挤出勉强的微笑来:“里杉,早上好。”
“早上好。”略微低下了头,浅见里杉已经不知道用什么话语去回应她。
彼此无言了一阵子,还是草野彩织先开口了:“那件事……你还没和其他人讲,对么?”
浅见里杉静默地摇了摇头。
“流萤她……也还不知道么?”
“嗯。”
“虽然还是很想知道理由……”草野彩织不知不觉攥紧了拳头,“可是,我不会再问了……呐,里杉,可以答应我一个请求吗?”顿了顿,她还是加重了语气:“应该说,这个请求,请你无论如何都要答应我,拜托了!”
仿佛生怕遭到拒绝似的,草野彩织的眼中闪着盈盈的泪光,紧接着就说出了请求的内容:
“里杉,就算你离开了……无论你到了哪里,都要和我保持联络……好么?”
在学校里面犹如偶像一般的温柔而优雅的草野彩织,唯独只对一个人,才会表露出这种显得谦卑的姿态。四目相望之间,浅见里杉已经完全没法去拒绝她,只能回答道:“好。”
看着草野彩织一时露出了欣喜的笑容,她却不敢去看对方的眼睛,不忍心地别过了头去。却听草野彩织接着说道:“里杉酱,我还想抱一抱你。”
浅见里杉略微垂下眼睑:“嗯。”
只觉草野彩织的声音从稍近一些的地方传了过来:“介意么?”
“不介意。”
“本来打算在最后的时刻再说的,可是我怕你会不告而别,所以……”说着,草野彩织搂住了女孩纤细的肩膀,凑近了对方的脸庞,蜻蜓点水般地,倏忽在女孩精致小巧鼻尖上亲了一下。接着,她在浅见里杉微怔的眼眸中,用黏乎乎的语气说:“我喜欢你。”
出乎意料之外的,干脆利落的告白,让浅见里杉瞬间有了种晕眩般的幸福感。紧接着,在下一刻,她便没法压抑住忧伤的情感,泪水霎时不受控制地从空洞的眼眸中滑落而下。
这倒是把草野彩织吓了一跳,她连忙伸手去擦拭女孩脸颊上的泪水,出声哄道:“欸,怎么啦?都是我不好,又说了莫名其妙的话,没有吓到你吧……”
草野彩织捏了捏女孩的鼻子:“里杉酱,不哭不哭啦,快看我,不——哭——哦!”
透过被泪水模糊的视线,浅见里杉看到草野彩织为了哄她扮起了各种鬼脸来,她不禁红了脸颊,把头扭到了一边:“……才没有哭呢。”
“好啦……里杉酱,差不多要准备上车了哦。” 草野彩织伸手仔细地把女孩脸上的泪水擦拭干净,微微笑道,“明明里杉酱的身体一点都不讨厌我了呢……结果马上就要离开了……好可惜……”
“再待一会儿吧。”
“好的,我陪你。”
趁着这最后的时光,浅见里杉静静地倚靠在草野彩织的肩膀上,逐渐明澈起来的曦光,浅浅地映在两人身上,谁都没有说话,彼此流连享受着这最后的温存时光……
伴随着晨间的微风,樱红色的花瓣儿,悠悠飘旋着在视野中滑落。
她无意识地摊开了手心,接住了那枚下落的花瓣儿。
站在不远处的樱花树下,几乎把方才发生的景象都收入眼底,安逸寺流萤面无表情地望着偎依在一起的两人。良久,她任由手心的花瓣儿飘落在地,苦涩地自嘲道:
“什么都做不了,我输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