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一 洁白的希望
最初和那个女孩的相遇,是在我去医院探望生病妹妹的时候。那天是个不算晴朗,不过光线明亮的日子。明明拂过脸庞的微风和洒在身上的阳光让人十分舒适,但是抬头仰望天空只能看到一片压抑的蔚蓝。在这样错位的淡淡纠结感笼罩下,我踩着皮鞋发出的哒哒声,踏进那片充满消毒水味道的空间。
跟前台已经混熟的护士打了个招呼,确定了现在是可以探望的时间后,我轻车熟路地走向电梯,准备直接上到住院的楼层。然后在等待电梯的时候,我第一次遇到了那个女孩。她梳着清秀的单马尾,左手拿着一个装着书本的手提袋,右手拿着一个单词卡片薄不停翻看着。站姿有些拘谨,靠近了能很清楚让人感受到她身上那股属于高中生的青涩氛围。
她也在等电梯。注意到我靠近到身边的时候,她抬头打量过来一眼,礼貌地笑笑,然后收回视线继续专注地盯着英文单词看。我对她的第一印象,就是家教不错、热爱学习的文静女孩,这样的“乖宝宝”印象。虽然从结果来说没有错,但是至少事后让我再次认识到了一件事,那就是通过第一印象来判断一个人的个性有多么短视。
电梯很快就下到了一层,她先一步走进电梯,然后我跟着进去。本来我打算按下住院的楼层按钮,可却惊讶地发现那个数字按钮上已经亮起光芒。看了一眼站在电梯按键旁的那个女高中生,在这个只有两个人的电梯里,很显然不可能有第三个人按下按钮了。
她也是来探望病人的吗?是家人还是朋友呢?我的目光扫过她的背影,心中忽然燃起了一点好奇。电梯无声地关上了门,脚下传来上升的轻微失重感。我盯着显示实时楼层的LED屏幕看了几秒,然后用刚刚能被她听到的适当音量朝她搭话。
“你也是去住院层的吗?”
她从单词卡片上抬起头,把带着轻微审视意味的目光投向我,然后点了点头。
“大叔也是要去看望什么人的吗?”
大叔……我才29啊。我嘴角用于社交的营业微笑抽搐,险些有点绷不住。好吧,我也知道密闭的电梯里,一个穿着西装的成年人和女高中生搭话是很可疑,被警戒一些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换我妹妹,我也会叮嘱她警戒随便搭话的陌生人。所以我只能移开视线,看向电梯门上方缓慢改变数字的LED显示屏。
“我妹妹在这里住院,每周末我都会来过来看她一下。”
女高中生再度点点头,然后闭上了嘴和我一起看向电梯门上方的实时楼层。沉默就这样突然也不意外地降临在我们之间。我注意到她的视线后,忽然发现狭小电梯内的两个人都盯着实时楼层看意味着什么。虽然我完全是不经意随便找个东西盯,为了不让对话时目光带给她太多压力才这么做的。但是想必她只是纯粹希望电梯早点到那个楼层,然后离开和陌生男人相处的这个煎熬空间吧。
嗯,我不伤心,这是很正常的事情。反正我在学生年代就不是那种讨人喜欢的类型。主动开口朝不认识的女孩子搭话,还能聊得十分尽心,这种事情也永远不会在我身上发生。更不要说旁边这个女孩看起来还是个文静的内向类型,和我一样不喜欢说话。那么这样就好,短暂的尴尬稍微忍耐一下就过去了。反正我和这个高中生的人生中也只是仅限今天,有这短短几分钟的交集而已。
我是发自内心这么以为的,可是讨厌的尴尬并没有轻易放过我。电梯停下,打开电梯门,女高中生率先走出去,我紧随其后——结果走了一段时间,我发现自己还跟在她后面。我傻了眼,这么巧的吗,搞得简直像我专门跟着她一样。因为这栋医院住院部的规模很大,这一层更是各种各样的走廊四通八达,所以顺路到这种程度实在不多见。
在我犹豫要不要转身换条路走,或者去厕所洗个手跟她错开再去找妹妹的时候,以显得没那么可疑的时候,几步之外的女高中生突然停下脚步,回头看向我说道。
“大叔,难道说,你妹妹也得了那个蓬莱病吗?”
听了她的话我才意识到,自己在胡思乱想的时候已经不知不觉走到了一个特殊的区域。不禁周围走廊上已经看不到来往的病人和探望者,墙上还贴着辐射警告的标识,每个病房都房门紧闭,只能看见穿着一身白色的医生和护士偶尔进出。
在清冷的环境中,我乱糟糟的脑子也逐渐平静下来。然后在跟她对上视线的时候,我也随之想到了什么,目光微微暗淡下来……这么说她来探望的人也是吗?我在心底叹息一声:“是的,和你想的一样。”
听完我言简意赅的回答,手提装着书本的手提袋,女高中生第一次朝我流露了感情。她眼睛微微眯起,抿起嘴唇,嘴角勾起了刚好能辨认,又不是很明显的弧度。那是被苦涩浸染的笑容,像在小心抚慰遭受不幸的人,又顾及着不去触及他内心伤痛一样。
“那真是辛苦了。”
辛苦的评价只适用于可以抱怨的事情,但我去没有反驳她。我已经习惯看别人露出这种表情了,并且知道怎么回应是最合适的。
当女高中生轻轻说完,我只是不在意摆摆手,然后露出恰到好处的苦笑。那是既能掩饰自己的内心情感,同时也能好好回应对方关心的表情。我把它精心设计好后,在需要的时候就直接不假思索地拿出来带上,就像无形的面具一样便利。
不过这时我也没什么谈性。他人的不幸我不想了解,自己的伤疤也不想为他人揭开。所以我抬起左手腕看了眼机械手表,然后直接用正当理由告别。
“你也是来看望什么人的吧,这个区域的开放时间不长,别耽误太久。”我摆出大人的架子,用自己也很讨厌的关切口吻随便说了几句后,才胆怯地引出自己真正想说的:“那么我先走了。”
女高中生双手提着手提袋,没有说什么,只是很乖巧的朝我微微低头,行了一礼。我洒然一笑,抬起右手跟她随意道了个别,然后越过她继续走向前方妹妹所在的单人病房。
这个探病时的小插曲,我以为已经到此为止了。每次来到这里总会遇到形形色色的人,和妹妹年龄相仿的未成年人独自来探病虽然少见,但也仅仅是作为等会跟妹妹见面时的闲聊谈资程度。更不要说我也很不喜欢跟探望者有过多牵扯,尤其是这片区域,蓬莱病患者的家属。
蓬莱病,这个特殊的绝症是在几年前才出现的新型疾病。虽然死亡率没有老牌绝症那么恐怖,但是在社会上的话题性却一点不比癌症艾滋病低。得了这种病的患者体内会因为不明原因出现慢性辐射,器官一点点衰竭逐渐走向死亡。
有人说这是污染环境后大自然带来的惩罚,也有人说是医疗过度发展后给人类带来的不良反应。但是阴谋论如此盛行的理由,终究是学术界对这种不明病因的疾病没有给出令人信服的解释。
几年前,那个名为“蓬莱”的女孩查出这样的疾病之后,在世界各地都相继发现了同样的病例——体内来源不明的慢性辐射、无法阻止的器官衰竭,最终不可避免地走向死亡。
我的妹妹在去年也查出了这种病。虽然家里不算没钱,但是在这个时候才深刻体会到“金钱并非万能”的道理。即使我瞒着父母和妹妹偷偷染指器官买卖,跨过器官捐献的漫长等待,但是也无法治好妹妹的病。因为目前唯一的共识是,蓬莱病患者体内的辐射只有人死后才会停止。简直就像缠绕在人类灵魂的诅咒一样,灵魂离开身体就才会痊愈……蓬莱病也是因此才衍生出了无穷无尽的阴谋论。
到底是否能战胜这个绝症,人类至今也没有定数。所以或许妹妹也很难……不,不要接着想下去了。我靠着理智与意志力,硬生生把自己从晦暗的漩涡中牵扯出来,不让负面的情绪感染我的内心。
即使消沉也要等回去的时候再做——不管是一个人喝酒自暴自弃也好,还是打一个通宵的游戏也好,工作独立后出去租房子住的现在,已经没有任何人会管我。那么在即将跟妹妹见面的现在,我绝对不能让自己有任何会流露不好情绪的瑕疵。自然是我不想给与死亡斗争的妹妹带来更多的压力了。
我轻轻发出叹息,把焦虑和烦闷从胸膛里吐出来。然后整理了一下自己今天(周五)下班后还没来得及换的西服,顺带理了理头发,让自己看起来更精神点。
这时,身后忽然传来一阵陌生又熟悉的悦耳声音。我的脚步微微放缓,面露古怪的神情,但是并没有回头。稍微思考后,我没有做什么特殊反应,继续大步向前走去。
我听到身后的女高中生仿佛在背诵着什么。她用很低的声音,不过吐字又很清晰,我几乎能听得一清二楚:
“希望”是个有羽毛的东西——
它栖息在灵魂里——
唱着没有歌词的歌曲——
永远,不会停息——
现在高中生会要求背这种东西吗?我直觉感觉不会,所以大概是课外自己看的诗句吧。换做是其他人,对她突然背诵这样诗句或许会觉得很奇怪,但是我能猜到她这样做的理由。那是给予不幸的陌生人,举手之劳程度的善意与关怀。
我听出她是在拐弯抹角地安慰我,让我不要因为妹妹的病情绝望。虽然很文艺,甚至不考虑进入社会后远离书本的社畜能不能听懂,但是能为素不相识的人做到这种地步,我对她“乖宝宝”的印象发生了少许改变。至少我自认自己是做不到这样的,即使不会享受他人的不幸,但也一定是选择敬而远之。就像我不愿意和蓬莱病的家属有过多牵扯那样。
只不过来自陌生人没有任何动机,更没有任何目的的善意,总能让人感觉到莫名的温暖。我感觉脸上为了见妹妹而准备的笑容面具逐渐消融,嵌入面部肌肉的更深处,显得不再那么僵硬。就算还是无法真心笑出来,等会见面还是会被妹妹说“老哥,你笑得好恶心”,但肯定比刚才好很多了。
这就是我与那个不可思议的女孩,渡伊甸的相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