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在巨大的石桥入口处停了下来。一座饱经风霜的石碑立在桥头,上面刻着难以辨认的古文字,但其中一个反复出现的符号,像极了一只凝视的眼睛。
“只能送到这儿了。”车夫老班卓的声音依旧沉闷,他敲了敲隔板,
“前面是亚楠的地界,步行穿过大桥,自然会有人接待你们这些外乡人。”
维兰德第一个跳下车,夸张地伸展着僵硬的四肢:
“终于到了!这鬼地方,骨头都快散架了。”
他回头看了看那座笼罩在暮色与雾气中的宏伟石桥,桥的另一端没入亚楠密集的建筑群中。
林在伊薇善意的搀扶下也下了车,虚弱的身体让他脚步有些踉跄。
赫伯特则像一头警觉的老狼,最后一个下车,目光迅速扫视着周围的环境。
荒芜的道路、寂静的桥头、还有桥下深不见底、雾气弥漫的河谷。
艾格尼丝修女则跪在石碑前,虔诚地在胸前画着符号,低声祷告。
“老哥,谢了!”
维兰德掏出一枚银币,想递给依旧坐在驾驶座上、帽檐压得极低的老班卓。
老班卓没有接,只是微微抬了抬下巴,露出下半张饱经风霜、带着一道疤痕的脸和干裂的嘴唇。
“钱,留着在亚楠用吧。那里的东西,更贵。”他顿了顿,砂纸般的声音压低,“记住我的话……钟声为所有人而鸣。”
说完,他不再理会众人,一拉缰绳,马车吱呀作响地调头,很快便消失在了来时的迷雾里,仿佛从未出现过。
“真是个阴森的老家伙。”维兰德嘟囔着,收起了银币,
“走吧,各位!希望,还有温暖的床铺!就在眼前!”
他带头走上大桥。桥面宽阔,但两侧的雕像大多已经破损,形态怪异,像是某种扭曲的人形或野兽。
风从桥下吹来,带着河谷的湿气和那股熟悉的、更加浓郁的铁锈味。
伊薇下意识地靠近了林一些,低声说:
“这味道……太浓了。真的是……血的味道吗?简直像是……整条河都是……”
林没有回答,他的不安感越来越强。
这座桥太长了,仿佛永远走不到头。
而桥两旁的建筑,那些紧闭的百叶窗后,他总感觉有无数双眼睛在窥视着他们这些不速之客。
风向似乎变了。
一阵更强的风从峡谷下方吹来,带来了除了血腥味之外的另一种声音。
一种低沉、混乱、梦呓般的嗡嗡声,似乎是从桥下深渊的某个角落传来,又像是从对面那座寂静的城市内部发出。
“那是什么声音?”伊薇不安地小声问。
维兰德侧耳听了听:“是……是风声吧?这鬼峡谷的风声就是这么怪。”
赫伯特突然停下脚步,耳朵微动。
“有动静。”他低声道。
众人凝神细听。似乎又隐约有混乱的声响从城市深处传来,像是尖叫,又像是……野兽的咆哮?但距离太远,听不真切。
“这是欢呼声吧?”维兰德强笑道,
“肯定是在欢迎我们这些带来……呃,带来生意的客人!”
艾格尼丝修女却浑身一颤,喃喃道:
“不……这是……哀嚎。是罪人的灵魂在圣火中燃烧的悲鸣……”
就在这时,桥的尽头,阴影中走出了两个人影。
他们穿着亚麻色的上衣,戴着奇怪的大礼帽,脸上覆盖着乌木鸟嘴面罩,只露出一双在暮色中闪着微光的眼睛。
他们腰间挂着老旧的手枪,而手中握着的,一个是粗糙改造过的砍刀,刀刃上满是锯齿般的豁口,一端则缠绕着带有狰狞锯齿的机关。另一人手中则拿着一根手杖。
“站住,外乡人。报上你们的来意。”
左侧拿着砍刀的猎人开口,声音透过面罩显得有些扭曲。
他的目光在五人身上扫过,在林这个明显的东方面孔和伊薇怀中的医疗箱上多停留了一瞬。
维兰德立刻换上讨好的笑容,上前一步:
“啊,两位尊敬的先生!我们是慕名而来的求医者,为了亚楠神奇的血疗!”
“你看,我们中有病人,有虔诚的信徒……”他忙不迭地指向林和艾格尼丝,
“我们都是怀着最大的诚意而来的!”
右侧那个持手杖的猎人从鸟嘴下发出一声短促的、像是嗤笑的气音。
他用杖尖随意地指了指城市深处某个隐约可见的尖顶:
“诊所区,那边。治愈教会的大教堂不接待闲杂人等。记住,夜晚不要出门。”
“夜晚?为什么?”伊薇忍不住问道。
左侧的猎人转过头,鸟嘴面罩直勾勾地“盯”着她:
“因为猎杀之夜,小妞。
“夜晚,是属于猎人和……猎物的。不想变成野兽的饵食,就待在屋里。或者……
“点亮你的提灯,加入猎杀。”
“愿主的恩泽庇护你们的工作。”艾格尼丝修女上前一步。
那两个猎人似乎愣了一下,随即发出一阵低沉的笑声:“恩泽?呵呵……哈哈哈……是的,是的,恩泽。嗯。”
左侧的猎人止住笑,挥了挥沾满污秽的手套:
“快滚吧,天……马上就要黑了。”
他们侧身让开通往城市的小路,不再言语,只是立在阴影里,注视着他们。
五人不敢再多问,匆匆走过他们身边,正式踏入了亚楠的街道。
就在他们走出几步时,伊薇突然停下了脚步,猛地转身看向那两个仍立在桥头阴影中的两位猎人。
“请……请等一下!”
她的声音在空旷的街道上显得有些突兀。
那两个猎人的头颅同步地转了过来,乌木鸟嘴无声地注视着她。
维兰德吓得一把想拉住她:“喂!你干什么?!”
伊薇挣脱了他,上前一小步,紧紧抱着怀里的包裹,用尽力气让自己的声音显得清晰:
“我……我不是普通的求医者。我来亚楠是为了寻找我的父亲,他是一位学者,几个月前应治愈教会的邀请前来进行学术交流。我必须见到教会的人,你们能告诉我……怎么能去大教堂吗?或者,我能和哪位神职人员谈谈?”
空气中瞬间弥漫开一种比之前更加沉闷的沉默。连维兰德都察觉到了气氛不对,闭上了还想客套的嘴。
左侧那个手持锯齿砍刀的猎人发出了一声拖长的“嗬……”声,向前迈出一步,鸟嘴面罩几乎要戳到伊薇脸上。
“学——者——?”他故意拉长了音调,语气里的嘲讽毫不掩饰,
“小姐,你父亲是谁?劳伦斯主教本人吗?”
右侧持手杖的猎人用杖尖轻轻敲了敲地面,发出沉闷的“叩、叩”声。他的声音透过面罩,十分冰冷:
“小女孩,我刚才说的话,你是一个字都没听进去吗?教会现在不接待访客,尤其是外乡的学者。”
他抬起手,用包裹着皮革的手指,直指着伊薇,也扫过她身后的每一个人,语气带着一种威胁:
“记住我刚才的话。去诊所区,找个地方躲起来,活过今晚。或者,加入猎杀”
他的声音陡然压低:“至于大教堂?那不是你们该去的地方,也不是你们能去的地方。别再问第二次。”
“可是……”
“没有可是!”砍刀猎人猛地打断她,声音透过面罩变得狰狞,
“诊所区,左边。要么去那里找个床位躺下。要么……”
他顿了顿,鸟嘴面具划过所有人。
“滚。”
伊薇张了张嘴,还想说什么,但林的手已经按在了她的肩膀上,声音在她耳边响起:
“够了。走吧。”
赫伯特一个箭步上前,将她拉回了队伍中,灰色的眼睛警惕地盯着两个猎人,手已经按在了大衣下某个凸起的位置上。
“对不住!对不住两位大人!她……她受了惊吓,胡言乱语!”维兰德赶紧打圆场,脸上堆满讨好的假笑,
“我们这就去诊所区!这就去!绝不给二位添麻烦!”
“愿好梦眷顾你们,小家伙们。”另一个猎人用怪异的语气补充了一句,随后两人不再给任何机会,转身便消失在桥头建筑的阴影里。
艾格尼丝修女回头望了一眼那两个猎人,又在胸前画了个十字,喃喃道:“迷途的守卫者……愿主宽恕你们的粗暴,指引你们回归正途……”
维兰德长长舒了口气,擦了把冷汗:“圣母玛利亚……伊薇小姐,你差点害死我们!你没看到他们家伙上的血都没干吗?跟这种人讲什么道理!”
艾格尼丝修女则用一种全新的的目光看着伊薇:“孩子……你的父亲,究竟在追寻什么?竟值得你如此冒犯……”
“我……”伊薇嘴唇翕动,却说不出话。
“够了。”
赫伯特低沉的声音打断了一切。
“现在争论这些没有意义,抓紧入城才是正事。”
他转过身,灰色的眼睛里没有丝毫缓和,依次扫过维兰德、艾格尼丝,最后定格在伊薇脸上。
“你,管好你的嘴,看清楚这里的人。别再招惹任何东西。
“现在,跟紧。”
伊薇抱着包裹,肩膀微微颤抖,最终,她抿紧了苍白的嘴唇,默默地点了点头。
身后,再没有传来猎人的任何回应。只有那两道戴着鸟嘴面具的身影,沉默地注视着他们消失在亚楠的阴影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