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楠的街道比他们想象的更狭窄、更扭曲。高大的哥特式建筑像黑色的巨人挤压着天空,只留下一条污秽的缝隙。阳光在这里迅速暗淡。
最引人注目的是,几乎所有低矮楼层的窗户,都被粗重的、锈迹斑斑的铁条所封死,或者装有带锁链的厚重挡板,仿佛不是为了防贼,而是为了阻挡某种更庞大、更凶暴的东西。
而最令人不安的,是寂静。除了风声和他们自己的脚步声,整条街道空无一人,仿佛一座死城。
然然而,那种被窥视的感觉却愈发强烈。好像每一扇被铁条分割的百叶窗后,每一道幽深的门缝里,都似乎有目光黏在他们背上。
“见鬼……”维兰德啐了一口,蜡黄的脸上写满了失望,
“这他妈就是亚楠?连个鬼影子都没有!说好的热情好客呢?说好的酒馆和温暖的炉火呢?”
他的抱怨在空荡的街道上激起微弱的回声,更添了几分凄凉。
就在这时,前方不远处一栋房子的二楼,一扇未钉死的百叶窗“吱呀”一声被推开了一条缝。
一个看起来不过六七岁的小男孩,穿着有些臃肿的旧衣服,怯生生地探出头来,正好奇地打量着下面这群陌生的外乡人。
“妈妈!有……”
他还来不及说完,一只苍白、枯瘦的手突然从后面的阴影中疾伸出来,死死地捂住了他的嘴!那只手的动作粗暴得吓人。
“啊!”孩子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叫。
下一秒,他就像一只毫无重量的布娃娃,双脚离地,被那只手臂粗暴地、几乎是用拖拽的方式,猛地拉回了漆黑的屋内。
“砰”!
窗户被用力关上,发出巨大的声响。紧接着是铁链被仓皇拉上、扣死的刺耳刮擦声。
紧接着,里面传来孩子被捂住嘴的、沉闷的哭喊声,以及一个女人歇斯底里的、压低的尖骂:
“……不准看!你想把那些东西引进来吗?!你想害死我们吗?!”
整个过程发生在电光石火之间,从孩子出现到消失,不过两三秒。
“……慈祥的圣母啊。”艾格尼丝修女画了个十字,脸上第一次露出了不安的神情。
“他妈的……”维兰德脸色发白,咽了口唾沫,
“这……这地方的娘们手劲可真大……”
赫伯特的手已经按在了大衣下的武器上,低声道:
“不是手劲大的问题。她在害怕。害怕我们……或者,害怕那孩子看到我们。”
“妈的……好歹说明这鬼地方还是有活人的,对吧?”
维兰德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像是要说服自己一样,
“连小孩也有啊!瞧见没?不是只有我们几个倒霉蛋被困在这!”
他试图挤出一个难看的笑容,声音却干涩发颤:
“连小孩都有……妈的,这算什么安慰。”
他用力甩了甩头,仿佛要把那孩子被拖走的画面从脑子里甩出去。
赫伯特没有理会维兰德,现在,唯一要紧的是找到诊所区,离开这令人脊背发凉的街道。
他灰色的眼睛最后警惕地扫过那扇窗户和周围几栋建筑的屋顶,确认没有更多的视线或更直接的威胁后,才小声命令道:“走。保持安静。”
不知过了多久。
终于,在又一次冲过一条开阔、令人不安的街道后,维兰德几乎瘫靠在一条肮脏的小巷墙壁上。
他喘着气,徒劳地试图辨认那些破旧的歪斜路牌,“诊所区……诊所区到底在哪儿?这鬼地方像个迷宫!”
赫伯特走在最前面,每一步都充满警惕。他偶尔会停下,侧耳倾听,灰眼睛在黄昏的街道上搜索着任何潜在的威胁。林被他半搀扶着。
伊薇紧跟在林身边,脸色苍白,但眼神却异常专注,像在努力记忆着走过的每一处拐角,每一栋有特点的建筑。
走在前面的赫伯特突然举起拳头,示意停下。
“有光。”
众人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在前方不远处一栋歪斜的三层楼房的二楼,一扇窗户缝隙里,透出一点微弱但稳定的、暖黄色的光芒。
与其他房屋一样,那扇窗外也加固了铁栏,但似乎是唯一一扇没有从外面被完全钉死的。
“过去看看!”维兰德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第一个就要冲过去。
“慢着。”赫伯特一把拦住他,目光锐利地扫过街道两侧,
“我去敲门。你们保持距离,掩护我。”
他示意其他人躲在一个废弃的推车后,自己则深吸一口气,放轻脚步,快速而无声地靠近那栋房子。
他并没有直接敲门,而是先警惕地贴在门边的墙壁上,倾听里面的动静。
片刻后,他似乎没有发现立即的威胁,才用指节谨慎地、轻轻地叩响了那扇看起来并不结实的木门。
叩,叩叩。
敲门声在死寂的街道上回荡,显得异常响亮。窗户里的光,似乎轻微地晃动了一下。
等待。
窗户被小心翼翼地拉开一条更大的缝隙,露出一张脸。在昏黄的光线下,他们看到一张因长期病痛而显得蜡黄憔悴的面孔,眼窝深陷。
他看起来四十多岁,头发凌乱,但眼神却异常清醒。
然后,一个虚弱、沙哑,但明显属于人类男性的声音,带着疲惫,从窗户后面响了起来:
“哦……陌生的面孔。在这个时辰?你们可真会挑时候。”
他虚弱地叹了口气,声音沙哑:“而且……也不是从这附近来的。”
他的目光扫过林奇特的东方面孔和赫伯特紧绷的姿态。
维兰德立刻探出头:“这位好心的先生!帮帮我们!我们是来求医的外乡人!”
“求医……是啊,来亚楠的人,都是为了这个。”窗户里的男人脸上掠过复杂的苦笑,“我叫吉尔伯特,和你们一样,也是个外乡人。”
他剧烈地咳嗽了几声:
“你们肯定过得很高兴吧?亚楠的人们对待客人的方式很……特殊。”
“好吧,我不知道我还能不能自如地站起来……”他看了一眼自己蜷缩的房间,“但是,如果你们有什么需要,我愿意帮忙。”
“先生!”伊薇忍不住率先开口,声音带着急切,
“您知道治愈教会吗?大教堂该怎么走?我必须要找到我父亲!他是一位学者!”
“学者?大教堂?”吉尔伯特的眉头紧锁,“小女孩,你是说……治愈教会?嗯……”
他似乎在犹豫,但最终还是说道:
“如果你是对血液感兴趣的话,你的确该去治愈教会碰碰运气。教会掌握着有关血疗的所有知识,也掌控着各种血液。”
他指了指一个方向:
“穿过峡谷,去亚楠之东,那里是治愈教会的小镇,又叫做大教堂区。在大教堂区深处就是古老的大教堂……那里是治愈教会特殊血液的诞生地,至少他们是这么说的。
“但是,亚楠人不会和外乡人分享太多。一般来说,他们不会让你靠近那里。”
他话锋一转,指向昏黄的天空:
“不过……今晚是猎杀之夜。守卫会集中在主要的街道上。这可能是你唯一的机会……”
“唯一的机会?去送死的机会吗?”维兰德忍不住插嘴,蜡黄的脸上写满了焦虑和不满,
“老兄,你看我们这个样子,像是能穿过什么峡谷的样子吗?
“教会去不了,晚上又不能出来!那我们这些来找血疗的人怎么办?难道就这么在街上等死?没了治愈教会,我们还能去哪儿搞到那该死的、能救命的血?
“难道亚楠除了那个见鬼的大教堂,就没有别的能救命的地方了吗?诊所呢?普通的医生呢?”
“你……”吉尔伯特被这粗鲁的打断弄得一怔,随即疲惫地看了一眼维兰德,似乎在确认又一个被“血”蒙蔽双眼的可怜虫。
“不……你说得对。你们现在去不了那里。”吉尔伯特看着下面这群狼狈不堪的人,尤其是林那病弱的体态,喘了口气,指向另一个方向,
“如果你执意要对血液……或者说,对治疗感兴趣,你应该去碰碰运气的地方不是大教堂,而是诊所。
“听着,沿着这条路往下走,第二个路口右转,找一栋门口挂着褪色蓝旗的房子,那里…那里有个小诊所,当地人管它叫……约瑟夫卡诊所,至少曾经是这个名字,一个……女医生的地方。
“”据说她还在接收病人,但现在,谁知道呢?或许那还能容身。
“教会掌握着有关血疗的所有知识,也掌控着各种血液…但那不是你们现在该想的!先去那里,活过今晚!”
他似乎耗尽了力气,最后告诫道:
“记住!无论听到什么,看到什么,不要出门!点亮灯火,然后…祈祷吧。愿你们能见到明天的太阳…”
说完,他不等众人回应,窗户便被轻轻合上,只留下那条缝隙里透出的光。
赫伯特沉默地退回到推车后。维兰德则啐了一口:
“呸!又是个没用的病鬼!指了条不知道是死是活的路!”
艾格尼丝修女则望着那扇窗户,喃喃道:
“他……他在警告我们。主的仁慈并未完全抛弃这片土地,仍有点滴星火……”
“走吧。”赫伯特打断了沉默,“按他说的,去找那个诊所。”
队伍再次蠕动起来,循着吉尔伯特所指的方向,蹒跚前行。然而,林却感到自己的脚步变得越来越沉重。
起初只是疲惫,但现在,一种更深层的不适感正从身体内部蔓延开来。
先前因紧张而暂时被忽略的虚弱感,此刻如同潮水般反扑,而且变本加厉。
他感到一阵阵发冷,仿佛寒意不是来自亚楠阴湿的空气,而是从自己的骨髓里渗出来的。
周围的景象开始微微旋转,那些哥特式的尖顶在昏黄的余晖中扭曲、晃动,像是某种活物的触须。
更让他心悸的是,风中那股无处不在的铁锈味,此刻对他而言变得前所未有的浓郁和具体。
它不再仅仅是飘散在空气中的气味,而更像是粘稠的、温热的液体,试图从他的口鼻钻入,堵塞他的呼吸。他甚至能尝到喉咙深处泛起的、清晰的腥甜味。
“呃……”他不由自主地发出一声压抑的呻吟,身体猛地一晃,脚下踉跄,眼看就要软倒。
“林!”
伊薇惊叫一声,第一时间用力撑住了他的一只胳膊。林的重量让她一个踉跄。
就在这时,另一只有力的手猛地抓住了林的手臂,粗鲁但有效地将他大半重量架在了自己肩上。
是维兰德。
“喂喂喂!关键时刻别掉链子啊,东方小子!你这要是摔进哪个臭水沟,我们可没功夫捞你!”
维兰德喘着气,半拖半架地扶着林,汗水从他额角滑落,又瞥了一眼伊薇,
“还有你,小丫头,扶稳了!他要是死了,咱们这趟算是白跑,还得倒贴一副棺材本!”
他费力地把林调整到一个舒服的姿势,喊道:
“妈的,就知道你撑不住!老兵!搭把手!这小子要不行了!”
他虽然嘴上抱怨着,但支撑着林的手臂却异常稳固。他和伊薇一左一右,勉强架住了林。
走在前面的赫伯特立刻折返,灰色的眼睛在林惨白的脸上迅速一扫,眼神凝重。
“能走吗?”他问林,声音短促。
“我……没事。”林试图挣扎,但虚弱的身体不听使唤。
“省点力气吧!”维兰德喘着气,又没好气的说道。
赫伯特当机立断,对维兰德和伊薇说道:
“架着他走,别停!”
他自己则再次退到队伍侧前方,快速的寻找着道路。
时间不多了,无论是对于这座城市的夜晚,还是对于这个东方年轻人的体力。
维兰德则一边费力地架着林往前走,一边喘着粗气嘟囔:
“真他妈是笔亏本买卖……你小子可欠我一次,听到了吗?找到诊所,你得……你得好好谢谢我……”
林的意识有些模糊,他已分不清那萦绕不散的甜腻腐败气息和浓郁的血腥味,究竟是来自这座诅咒之城,还是来自他自己正在崩溃的身体。
他只有一个念头:要到那个诊所去。那里或许有能缓解这痛苦的东西……那种名为“血疗”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