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更像被知识填满的书房。
高至天花板的书架被皮面书籍和扎好的卷宗塞满。宽大的橡木书桌上,摊开的手绘解剖图精细得令人惊叹,羽毛笔、墨水瓶、各种尺寸的玻璃器皿和一架黄铜显微镜摆放得一丝不苟。
约瑟夫卡医生将林轻轻放在房间中央的病床上,铁架发出轻微的吱呀声。
她没有片刻停歇,转身走向一个冒着热气的水盆,开始熟练地清洗双手。
接着,她用镊子从消毒盒中取出一块纱布,蘸取刺鼻的碳酸溶液,再次擦拭双手、手腕,直至每一个指甲缝隙。
“你能听到我说话,对吗?”
她的声音透过面具传来,比隔门对话时更清晰,也更柔和了一些。
“如果可以,请眨一下眼。”
林努力地眨了一下。
“很好。保持清醒,这很重要。”
她点了点头,走向一个玻璃柜,开始利落地准备器械。
“我知道你充满了疑问和不适。但在这里,你首先是我的病人。”
她背对着他,一边准备一边说道。
“我的职责是运用知识,弄清楚你身体里正在发生什么,而不是简单地给你一剂血,然后把一切交给不可知的神迹。那是治愈教会的做法,不是我的。”
她没有急于使用复杂的器械,而是先进行最基础的清洁。戴着橡胶手套的手用温热的毛巾,细致地擦去林的污垢,使他东方的面容轮廓逐渐清晰。
“你从很远的地方来。”她的目光落在他胸前那个刻着“Lin”的金属牌上,停顿了一瞬,
“为了那传说中的血疗?还是……为了别的什么?”
林无法回答。
“没关系,我们一步一步来。”
她并不指望林能回答什么。
“我会先为你做一些基础的检查,尝试找出你虚弱的原因。这需要你的配合,尽量放松,如果感到极度不适,就眨眼示意。”
她凑近了些,仔细检查林的瞳孔、舌苔、指甲的颜色和质地,甚至轻轻翻开他的眼睑观察结膜。
“有些营养不良,脱水……典型的远途跋涉后遗症。”她语气中带着一丝责备,
“那些把你送来的人,连基本的水都没给你喝够吗?”
她拿起一个反射镜,调整角度,检查他的瞳孔对光反应。
“反应迟钝,但存在……”
接着,她用压舌板轻轻压下他的舌头,另一只手举着油灯靠近。刺目的光线让林下意识地眯起眼。
触诊时,她戴着手套的手指有力而稳定,依次按压他的颈部、腋下和腹股沟,寻找肿大的淋巴结。
“放松。”
随后,她仔细检查他的肢体,按压肿胀的关节,检查皮肤是否有异常的皮疹、溃烂。
林隐约感觉到,她特别留意他是否有隐藏的伤口。她的检查非常彻底,从手指到脚踝,甚至仔细查看了他的牙齿。
她拿出一个古典的听诊器,将听头捂在手心预热片刻,然后小心地贴在他的胸口。
“试着深呼吸。”
林试图配合,但只能发出微弱的气流声。
“心音快而弱……呼吸音粗粝,有湿罗音。”
她用手背贴了贴他的额头。
“体温很高,但你在发冷,寒颤很厉害。”
她取来一支体温计,仔细擦拭后,甩了甩,小心地放入林的腋下。
“需要五分钟,不要动。”
在这五分钟里,她并没有闲着。她走到书桌前,就着灯光,用羽毛笔蘸取墨水,在一本厚厚的病历上快速记录。
当她写下姓名时,笔尖微微一顿。
“Lin……一个没有姓氏的名字?或者说,姓氏就是名本身?”
羽毛笔在纸上沙沙作响,她记录下观察到的所有细节: 东方人相貌特征,严重虚弱脱水,高热……
体温计取出后,她对着灯光看了看刻度。
“高热。华氏103度(约摄氏39.4度)。”
她轻轻啧了一声,将数据记录在案。
“接下来,我需要一点你的血,很少一点。”
她转身取出一套工具:铜制放血针、玻璃片、酒精灯和几个小瓶。用**消毒后,她在林指尖快而准地一刺,接取几滴血珠。
约瑟夫卡走到显微镜旁俯身观察。良久,她直起身。面具虽然遮住了她的脸,但林能看到她扶在桌沿的手指,微微收紧。
“林先生,”她的声音响起,
“在你进入亚楠,或者更早的时候,你是否自愿,或非自愿地,让不属于人类的血液,进入过你的身体?或者,你是否服用过任何来历不明的药剂?”
林的眼神难以自制地闪烁了一下。
约瑟夫卡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一细微变化。她沉默了片刻,面具后的呼吸沉重了些。
“看来,你的情况比我想象的更复杂。”
她直起身,走到水盆边,仔细地清洗双手。
曼西斯那帮疯子会对他感兴趣。
这个念头像毒蛇一样滑过约瑟夫卡的脑海,但她立刻将其掐灭。
她抬手,解开了后颈处的皮带扣。“咔哒”一声轻响。面具被轻轻取下,露出了她的脸庞。
没有了那标志性的乌木鸟嘴遮掩,油灯暖黄的光终于能直接落在她的脸上。她的面容第一次完整地显露出来。
她的脸庞比声音听起来要年轻,约莫二十七八岁。苍白、清瘦,颧骨分明,透着疲惫。她的眉骨清晰,鼻梁挺拔,嘴唇因紧抿而显得有些薄,此刻正沾着一点灯光的暖色。
她的头发是深栗色的,在脑后束成一个利落但已略显松散的发髻,几缕碎发因长时间的忙碌而松脱,垂落在纤瘦的脖颈边。
她穿着一身略显宽大的米白色长袍,袍子的质地并非崭新,手肘处带着细微的磨损痕迹,下摆却浆洗得十分挺括,垂至脚踝。
长袍的款式简洁而庄重,高耸的立领紧贴着她的下颌,一条深棕色的皮质束带在腰间利落地收紧,勾勒出她清瘦的身形,也让她平添了几分修道院般的禁欲与庄严。
一件厚实的浅色羊毛披肩随意地搭在她的双肩,边缘有些许脱线。她的双手戴着及肘的手套,即使在这相对安全的诊所内部,也依旧没有摘下。
这身装扮毫无修饰,甚至透着一股朴素。
她走到书桌前,快速记录了几笔,然后转身,语气严肃。
“林先生,你体内有一种未知的东西在与你的病症相互作用,我暂时无法确定那是什么,但它的存在是明确的。”
她顿了顿,加重了语气,
“在这种情况下,我不能对你使用血疗。
“很多人,包括我的许多同僚,都已经忘记了医学首先是一门科学,然后才是……”
她似乎想说什么,但摇了摇头,没有说完。
她走到一个上锁的玻璃柜前,用钥匙打开,里面陈列着各种瓶罐。她取出几瓶透明的液体和一套输液设备。
“我现在需要为你补充水分和基础营养,先稳定你的生命体征,这是当前的首要任务。”
她一边熟练地连接输液管、排尽空气,一边用平静的语气解释,
“然后,我需要观察。观察你对基础治疗的反应,观察那种未知成分在你体内的代谢情况。”
她拿起连接着细软管的针头,冰凉的手指轻轻握住林的手腕,寻找他手背上那条清晰的静脉。
“可能会有点刺痛。”
话音未落,针头已小心地刺入皮肤,暗红色的血液回流入细管,随即被透明的药液推回。
她熟练地用胶布固定好针头,调整好滴速。冰冷的液体顺着橡胶管,缓缓进入林的血管。
约瑟夫卡看着药液一滴滴落下,语气放缓了些,补充道:
“等这瓶输完,我会根据你的情况为你配制一点温和的安神药物。”
“现在,休息吧。”她说,声音低沉了一些,
“在我弄清楚之前,你不会被注入任何不洁的血液。”
做完这一切,她揉了揉眉心,却没有停留。她走到书桌前坐下,重新拿起那支羽毛笔,就着已有些暗淡的灯光,开始更详细地记录。倦意一阵阵拍打着她的意识。
“约瑟夫卡姐姐……疼……”
一声细微的、孩童般的啜泣,幽幽地飘了过来。不是来自林的病床,而是来自那扇虚掩着的、通往里间走廊的门缝。
约瑟夫卡书写的动作停下了。她沉默地看着病历上林的名字,然后轻轻合上本子,将羽毛笔搁在墨水瓶边。
油灯的光将她起身的影子拉得很长,在摆满书籍和器械的墙壁上晃动。
没有任何犹豫,约瑟夫卡快步走向通往诊所内部的那扇门,身影很快消失在门后的阴影里。
黑夜,的确还很漫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