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梨花三音 更新时间:2014/11/30 10:39:02 字数:9342

【第六话:驱散噩梦】

时光老人总是在暗中作法,不经意间,开学周期就被鬼使神差地向前推了两周。

第三周的主题周活动,是“快乐天地”。学校里的各大社团,将会在这周内,展开招新活动。每逢火烧云登场的傍晚时分,如果登上靠近饭堂外的第一栋教学楼楼顶,你将会看到各班的学长学姐们,声嘶力竭地在举着喇叭高喊,疲于奔命地唯恐社团介绍传单派不完。学校必须保障学生的学习质量,限定每位学生最多只能加入两个社团,并且每个社团限招三十位会员,和十名干事,有些社团为了便于学校管理,甚至不设立会员一项。因此,各大社团里的老干事,为了让社团能更有活力地运作下去,纷纷陷入焦灼烂额的干事角逐之战中。

我、安璐琪、周甄名和白茹雅,在连续三日的斟酌比较之下,终于是报选了各自心仪的社团。

白茹雅是个篮球天才,在高年级学长的推荐下,她进入了篮球社,学校的校队也都是从这个社团里,选拔出技术最出众的十二位高一学生,组成校方代表队。安璐琪总算是不需要用金钱的方式,而名正言顺地通过加入钢琴协会,拿到学校艺术楼的琴房钥匙。至于内向到如同自闭症的周甄名,在我的帮助之下,通过与美术协会的干事交涉,总算是为她争取了择优选定的社团成员。而我,却因为权衡在加入社团后,会不会影响我学生会的工作,从而错过我最想报名文学社的截止时间。虽然在此之后,我曾无耻地求助林凯娜学姐,希望她能开开后门委托熟人,帮我报入文学社的新干事名单中。但学校限定的招生规则,没有人敢违例。只要社团违约规则中的任何一条,都要受到强制解散的惩罚。

社团活动开始以后,我只好孤寂地羡慕白茹雅她们,在每日放学后有自己的独立活动时间。没有加入社团的学生,是要被学校强制安排在课室里自习的。

这天下午,我吃完晚饭回到宿舍,准备构思新的小说要怎么写时,突然,宿舍大门被人粗鲁地一脚踹开。

“是谁啊?”

安璐琪不满地望向门口。

只见白茹雅从外面怒气冲冲地走进来,她一步一个蹬地声,制造出强烈的噪响。

“气死我了,那个死肥仔,打球就打球,干嘛摸别人的胸!”

白茹雅紧皱着眉毛,眉间皱出一道深深的谷痕。开学才第四周,她便坦荡地向在场的三位好姐妹,宣布自己被性骚扰的事情,这引得安璐琪很感兴趣。

“你是说还有一个女孩子跟你一起加入男队的?”

安璐琪喝了一口Cubita咖啡不急不躁地说。

“切!全校除了我,还有哪个女的能进男队?”

“肢体碰撞是难免的吧?”

外行的我,不太坚定地说着,毕竟这方面最有发言权的,还是当事人白茹雅自己。

“老娘打球从来都是正面进攻,但是那个教练让我和全体男生一起练习背身单打,说是要配合战术,结果就找了个巨丑无比赘肉累累的大肥仔防我,说他是这方面的背身专家。”

“这不挺好的嘛。”

安璐琪从椅子上转过身,面向白茹雅道。

“呸!他不小心碰到我一两次就算了,练到后面还敢放肆地把手直接伸到上面,恶心死我了!摸了就摸了,关键是他还赖皮地反咬我一口,说我用屁股顶他,让他情不自禁地兴奋起来了!”

白茹雅刚说完,安璐琪被咖啡呛得不行,甄子听完脸羞红得跟叉烧肉一样。

“幼雪你说吧,如果是你,我是说如果!”白茹雅气喘吁吁地一边说着,一边向我靠近过来,我不明白她为什么要特意强调这个假设性,“就算那天安璐琪不及时制止你,我被你按倒在地上真的百合了,我也是心满意足,毕竟你是我的好姐妹,可那个死肥仔呢?”

安璐琪笑得连杯子都端不稳,豆大的咖啡液滴从杯子里洒出来,溅到白茹雅的黄色篮球裤上。

白茹雅的这番话像是锥子一样挑动了我的触感神经。如果不是那个冒犯她的肥仔,我根本无从得知她打心底居然真的有想要和我百合的念头。

说实在的,我被她的话雷到了。

可没想到,天性耿直,品性单纯的甄子更是语出惊人,她弱弱地问了我一句:“幼雪姐,百合是什么意思?”说着,拿着手上的一张形似医院化验单的东西,一边审视着上面的内容,一边转身瞟了我一眼。

听到她的疑问,我哑口无言不知如何解释,但与此同时,脑子里也迅速被某种相当肮脏的画面所占据,那是我一时间拒绝用言语描述的场景。

“用文艺点的话说……”安璐琪开口的瞬间,我浑身不寒而栗,我非常不希望她破坏我在甄子面前树立的大姐姐形象,“就是女生之间的互相拥抱,你明白吗,甄子?”

安璐琪把杯子踱到身后的桌子上,言简意赅地为周甄名解释完百合的意思。

“噢。”

甄子似懂非懂地点点头,然后又睁着那双无辜的大眼睛盯着我和白茹雅看了一眼。

这时候,安璐琪翘起二郎腿,双手抱胸,一副不可一世的女王姿态,同时半睁着那只眼影刷到太阳穴的左眼,恶狠狠地朝我眨了一下。

“不过,是不穿衣服的那种。”

她画蛇添足地补完最后一句,立刻起身走向厕所。

甄子从纸上抬头跟我对视了超长时间。她的脸色忽然煞白,拿着白纸的右手剧烈颤动起来,接着,她那好不容易恢复成正常肉色的双颊,又如突然心肌梗塞的窒息病人一般,变成了浓浓的血色。

她发出了连海豚都无法达到的尖叫音频,同时起身冲向宿舍门外,不知所措地,没有方向地奔跑起来。

宿舍剩下神情呆滞的我,和怒气未消的白茹雅。

我知道的,这下是彻底玩完了。

甄子很怕黑,哪怕是傍晚都不行。究其真实原因,她在我面前都守口如瓶。因此,我每晚都会陪她一起去学校田径场的废弃仓库旁写生。尽管我调侃她,你是贞子的亲戚,厉鬼不敢危害你。

甄子在日后的好几天,二十四小时全天候都戴着厚厚的棉纱口罩。她仿佛铁定了心,不让任何人看到她的脸,不让任何人和她交流,就像是装成重症病人一样,企图与世隔绝。而当她回到宿舍,不得不和大家待在一起时,她像是强迫症发作一样,狂喷威露士消毒水,大概是担心我们说话制造的病毒也会吃掉她,后来安璐琪对此表示强烈抗议,在提出严正交涉无果之后,甄子把威露士换成了六神花露水。除此之外,把自己穿的衣服,用过的毛巾,远远拴挂在阳台的防盗网外层。

我们对甄子的错乱状态,完全摸不着北。安璐琪甚至在甄子宿舍的抽屉里,翻出一大沓足以使用一个学期数量的口罩。我们都没想到,甄子的自闭症竟然一下子犯得这么严重了。

开学刚认识甄子的时候,她只是沉默寡言,对任何人都是,除了我。

白茹雅说,甄子是最先到达宿舍的,当白茹雅跟她打招呼时,甄子听而不闻,像个聋子一样。你家在哪?你以前是哪所学校的人啊?你爸爸妈妈是做什么的呢?甄子全部摇头回答,一问三不知。

可等到我进宿舍后,甄子却很快告诉我她的名字,尽管那时候声音也是非常微弱的。在我们宿舍四人初次游览校园的时候,甄子一直都挂着一副忧郁的表情,好像在担心教学大楼会随时塌下来,过田径场的桥会随时断裂,以及多呼吸一口会不会污染大气,导致碳排放超标,让中国在哥本哈根会议上立下的减排誓言,无法兑现。

一次课间,我找到白茹雅,向她叙说自己很担心甄子的状况。白茹雅表示她也同样如此,甚至还怀疑甄子是否有严重的自闭症。这方面,作为进攻型的外向女孩,连白茹雅对甄子的情况,都表示相当束手无策。我们都担心甄子是否是因为家里出现什么变故,才导致她的个性变得如此沉闷。

为了解开甄子的心结,我们经过一番探讨。最后,白茹雅给出建议,让我试着在甄子面前,扮演大姐姐的角色,平日私下里要多接触她,哪怕是随意聊些轻松话题,让她意识到身边有个愿意和她相处的人,以此减轻她的心理包袱。

但听完白茹雅的提议,我自己都慌神了。

“开玩笑吧?其实我也是很内向的人啊!”

我毫不忌讳地告诉实情,自己在初中时期是多么地孤僻任性,不擅长交往,更别提是和连话都不愿说的人。

“也许,正是因为你身上的内向气质,吸引了她呢?”

超越现实认知和客观事实,导致无法解释的现象,我们称其为未解之谜。在学校,我身边没有太多愿意和我交流的朋友,可是,父亲工作单位里的同事小孩,却都很喜欢和我玩。他们一口一声姐姐,叫得我的心比蜜罐还要甜。而现在,摆在我眼前的未解之谜正是,甄子竟然和那些小孩子一样,会对我产生不言而喻的好感。

白茹雅说,人的第一印象是不可撼动的,甄子大概是感受到我能使她产生安全感,所以才会尝试接受我。

就像是玩养成类游戏一样,从宠物店买入一只情感度为负值的小兔子,然后主人要通过各种方式各种手段,提升小兔子对主人的信赖度,直至产生感情。

后来,我便真的开始和甄子进行模拟养成了——当然,我的出发点就是让甄子承认我是她的大姐姐!

甄子在熟识其他三个宿友之前,从来都是一个人吃饭,她那落寞畏缩在饭堂角落的黑白剪影,像极了初中时代的那个内向幼雪,不知怎地,一想到自己以前也是这个样子,我的心总是感到一阵翘楚的悲怜,我实在太理解那种孤独的苦楚了。于是,我加入到她的餐桌前,陪她一起吃饭,尽管第一次坐到她对桌的时候,甄子稍稍向后拉动了自己的餐盘,表示出防御的意思,不过,随着往后几日的多次接触,有一天,她竟突然和我分享起自己餐盘里的菜。

再往后,我们的关系甚至发展到课间一起去晨跑,虽然只有一次,因为我实在是太懒不肯起床。还有一起课间上厕所,而且还是甄子主动叫我陪她去,甚至当她来例假的某一天,甄子泛红着脸颊,顶着周围人好奇的目光,悄悄凑到我的耳边,娇嗔地小声道:“幼雪姐,我忘记带ABC了。”

和甄子的关系进入蜜月期以后,我试着邀请她,和白茹雅和安璐琪一起吃饭。她听完我的话,权衡了很久,但最后还是勉强答应听我的。

迄今为止,安璐琪从未跟甄子说过一句话。但我告诉她,即使白茹雅和安璐琪很少搭理你,但她们都很在乎你。

开学的时候,家里做珠宝的安璐琪,给宿舍的每个人都准备了一份见面礼,但唯独没有把甄子的那份,赠送给她。

“那家伙这么内向,我猜她一定不肯收什么见面礼,所以都送给你好啦。”

安璐琪把两份白金珍藏版的琥珀标本,全部送给了我。

那时候,我才知道,表面上打扮成女王特质,嘴上又喜欢冷言恶语的安璐琪,原来也有那么通情达理的一面,她信奉着“金钱能摆平一切”的解决方式,却有着“不伤害感情为前提”的底线。

事实上,307的我们,都知道甄子的自尊心,是出了名的诡异。甄子有晨起在艺术楼花园里作画的习惯,有一次,她听到路过的学生,抱怨她挡路碍事以后,甄子就决定再也不去艺术楼那边,而宁愿端着沉重的画架,远远走去田径场的废弃仓库旁作画,因为她认为,全校的早晨,只有那里一定不会有人。

面对着一连好几日,摆出一副从未见过的冷漠脸面,甄子的精神状态,让我和安璐琪都感到异常捉急。

安璐琪跟我说,她之所以要拿我和白茹雅开那样的玩笑,是想逗甄子开怀大笑,却没想到产生了相反的效用。但我是知道的,在和甄子相处的时候,一定谨慎自己的一言一行。而我也生怕触碰到甄子的警戒雷点,导致那扇只为我敞开的心灵大门,会因此关闭。所以,玩笑话并不能适用任何人。

有几天的凌晨半夜,我突然惊醒,是因为听到甄子的床上,传来阵阵抑郁的叹息声,那声音绝望透顶,夹带着凤凰坠地的哀伤。我不曾想象,安璐琪说我有百合倾向,竟然会这样影响她的精神状态,乃至睡眠也是如此。

我所不知道的是,甄子在疏远我的几天里,独自找校方办好了退学手续,并恳求班主任对此绝对保密。借读生的她本没有参与社团活动的资格,甚至不予住宿的权利,校招生处的郭主任,念在甄子下跪求学,又自诉家境贫苦,住处遥远,考虑到该生的所有情况,校方酌情给予特殊照顾,将其分配在Sha2楼的307房。

但我所知道的是,今天下午,甄子没有来上课。

这天晚上放学,我跑到操场,扫视废弃仓库那旁,果真看到甄子坐在角落一边,抬手在纸面上涂画。我猜想她或许是躲在仓库的阴处,画了一个下午的画。无意间望向篮球场,看到疲于跑战术的白茹雅,在一大群男生中,气喘吁吁地进行训练。

安璐琪突然给我打来电话。

“幼雪,甄子这周是要回家吗?”

“喔?可能吧,我看到她行李都收拾好了,怎么啦?”

“那没事。我打电话是想说,甄子可能忘记带画纸了,上周新买的那本作画册放在桌上没拿呢。”

“啊,是吗?我回来拿给她吧。”

我回转身,朝通向教学区那边的北桥走去。

“不用了,我现在已经下楼出来了,你是不是还在田径场啊,我们到北桥上汇合吧,你拿过去给她就好了。”

“噢……谢谢你啦,Lucy。”

只有当我觉得安璐琪很伟大的时候,我才会叫她的英文名。

拿到画纸以后,我走向操场,果真看到甄子仍旧保持同一姿势,端坐在无靠背的架椅上。

夕阳的辉光披散在甄子额前刘海上,甄子安静地拂动作画的右手,全神贯注凝视着放在画架上的板纸。她侧歪着脑袋,似乎觉得作得不满意,想要重新开始。

我不想因为突然出现,而吓到甄子。我远远向她挥手致意,甄子好像注意到了我,眯了眯眼。

口罩把她的脸盖得严严实实,我不知道她是在笑,还是在怒,总之是在向我表露自己的情绪。

“给你,忘记拿画纸了吧。”

我小心翼翼地走到她跟前,在表露出自己绝对不会侵犯她的安全距离下,把新买的画集纸递到她的眼皮底下。

甄子抬起头长时间凝视着我,像个木偶一样。她那长长的睫毛,沾染着落日余晖,黄黄的,暖暖的,煞是好看。

“不……刚好,最后一张,还是谢谢你。”

她像是被人用开关控制了一样,点一个开关说话,再点一个开关伸出手,机械地接过我递去的画纸册。

见到她愿意开口搭理我,我心里稍松了一口气。

“你在画什么呢?”

我得意忘形地凑到甄子的身边,想看她现在正在全神贯注画什么。

甄子伸手欲盖弥彰,但还是被捷足先登的我,抢先看到了板纸上的图画。

甄子迟疑了一下,终于决定把手摊开,让我完整直视到画纸上的图案。

图画上是一片空旷无际的大草原,和顶尖凸起的山峰。鲜嫩的绿色底彩,令人心驰神往。纸面四分之三的部分有一条狭窄的溪流,顺着画幅展现出来的曲线,让人看到流向远处的流动方向,溪流中游鱼攒动,宛如浮在半空。近景组成一体,便是溪流如弓背,山路如弓弦。纸张的顶上方是一个着色温暖的夕阳,散漫的阳光把云朵灼烧成一片橘黄。画里屯着三个小女孩,每一个都五官精致,轮廓清晰,精细的身体上,透射出满满的青春活力。一个长发飘飘,枕着双手精神松弛地闭目躺在地上,一个短发清爽,双手怀抱太阳,奔向远方的山峰,还有一个蜷着慵懒身姿坐在溪流边,目光涣散地望着漂流的白色泡沫。 “这是……307的大家哦……”

厚厚的口罩,将她的声音切割成模糊的碎片。

我注视着甄子,不经意间,感觉她的耳朵像只猫咪一样,略微抖动了一下。

“本来呢,其实呢,我想给你们画独立照的……”甄子支支吾吾地说着,喉咙突然哽咽起来,“姐姐说307是完整一体的,我画了很多张,但最后还是觉得用草(原)图,更适合表达我对你们的印象。”

听到这样的话,我脑子里泛出一个奇怪的念头,但一时间又反应不过来这是怎么回事。

“明天,将是我在学校的最后一天了。”

甄子淡淡地说道。

我像个死人一样,失去任何知觉地看着面前冷静的甄子。她坐在夕阳的暖黄色光线下,身体被不知道哪里折射而来的阴影遮挡。她的表情我全都看不见,整张脸被一张白纸阻隔。

我半天说不出一句话。

她的眼睛里,闪烁着晶莹的泪滴。

“我患艾滋了。”

甄子摘下口罩,脸上露出前所未有的微笑。

这是我开学一个月来,第一次看到甄子笑得这么灿烂。

但那是无奈的,苦涩的,不带任何少女美感的笑容。

“什么?我跟一个艾滋病人同居了整整一个月!”

当安璐琪得知甄子是由于这个原因办了退学手续以后,她用赤脚踩到蟑螂背的反应咆哮起来。

而白茹雅对此则表示很淡定。因为她知道,艾滋病只会通过血液、母婴、**三种方式传播。

我也总算明白,过去的一段时间里,甄子为什么要用自己的饭盒进餐,把毛巾和衣物晾得远远的,包括戴着口罩进出课室,要知道,甄子的这个举动,甚至夸张到在校内掀起了一阵流行风。脸上因为**而长痘痘的男生,戴口罩。脸上因为经期混乱而长雀斑的女生,戴口罩。还有那些乳臭未干整天抱怨党和国家外交官政风软弱的男生们,连摘下口罩直面心动女生的勇气都没有,还凭什么吐槽奥巴马支持同性恋是没有主见?

“无论如何,我要换宿舍!”

安璐琪从兜里掏出手帕,紧紧捂住鼻子后,远远绕开那张空寂床位,连留恋甄子的心情都没有,就夺门而出。

“没想到她这么可怜。”

白茹雅伤感地叹了口气,她望了望眼前那张空无的床位,甄子离开后,书桌收拾得一干二净。

待我向在场的两人说明了甄子离去的来龙去脉后,连我自己都忍不住再次怜悯起甄子的惨淡境遇。

甄子的家住在距离市区偏远的榄核村。就是这个村,头一个月嚷嚷要区政府把拟定的新建垃圾场修在他们那里,只为得到一笔抚恤金。就是这个村,在政府公办的三下乡活动举行时,委派的志愿者要在众目睽睽之下,将囤积了好几辆卡车的保质期过期的食品一并销毁,以借此告诫人们食用过期食品对身体有害。但出乎所有志愿者的意料,这场充满教育性意义的三下乡活动,竟然沦为解决饥荒的赈灾措施。

住在榄核村里的大爷大妈们,抄起一个大麻袋便是一顿哄抢——过期方便面比硬馒头好吃多啦!

而甄子的家人,当然不包括在这一群人当中。要说他们家实在是太穷了,穷到连参加公办三下乡活动的资格都没有。

这便是甄子所在村子的惨烈生存状况。

甄子的父亲是一名赌庄的老庄主,说得不中听就是地下**的庄主。所谓地下**,是一伙庄家以自己拟定的游戏规则,通过鼓动玩家用金钱押注竞猜选项,在竞猜结果公示前,完成客户间的现金流转,以达成资金套现。不考虑出老千在内,干这行纯粹是凭坑、蒙、骗吃饭的非法职业。

但凡是游戏,只要掌控了规则,制造者永远都是赢家。他们总会千方百计地设想如何引诱玩家,激发玩家的内心欲望,被贪婪冲昏头脑的玩家,即使是砸锅卖铁也是心甘情愿倾尽所有赌上一切。

甄子的父亲负责的项目,是一个叫押宝十二生肖的**游戏,这个项目有多名庄主负责运营管理。这个游戏的规则大致是,玩家只能以现金押注十二生肖中的其中一项,直至最后的结果公示,根据押宝的赔率,由庄主负责发放奖金给赢得赌注的玩家。不过,每一次竞猜结果必定以十二生肖当中,客户押注总金额最少的那个作公示。

不为人知的是,由于庄主们事先达成了勾结协议(即瓜分押注金额),为了让利益最大化,让每个人得到绝对平均的押金。联合起来谋求最大利润固然谁都不反对,对于如何分配玩家的赌金,众庄主的矛盾很大,即使往往表面遵守协议,但暗中还是会互相欺骗,直至协议最终瓦解。甄子的父亲,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被其他庄主们出卖,导致其成为牺牲者之一。

而这次的背叛,让甄父欠下了三十万的赌资。

日后的偿还,让甄父杯水车薪。经受债主多次的拷打威胁,甄父绝情之下,抛弃妻女,选择了背井离乡。

由于法律确立的婚姻关系确实存在,即使甄父本人已逃之夭夭,但债款依旧是要让其家属偿还。债款便沦落由甄父的妻女偿还。

甄子有一个小自己三岁的弟弟,在读初一。母亲是位了不起的画家,令人痛心的是,由于感染了严重恶寒,导致右手肘关节病变,甄母无奈被迫截肢,失去了绘画的能力。

作为手上持有甄父二十万债权的马面鬼,自然不愿意放过这笔巨款。他亲自登门甄子的家中,豪言如若不能凑齐债款,将让甄家过上砸锅卖铁的饥寒交迫生活。更为变本加厉的是,马面鬼开出筹码,在二十万未完全归还前,将掳走甄母儿女的其中一员,派去马面鬼的工厂充当苦力。

不忍心让弟弟去工厂做苦力的周甄名,决定顶替弟弟,随马面鬼工作。让甄子万万没想到的是,从地狱伸出来的恶魔之爪,已在这时候撩到了她的衣背。

不知不觉中,甄子边打工边上学的日子,已经过去一年了。潜伏在甄子身上的魔爪,在这一时刻浑然爆发。

夜晚的回家路上,疲惫不堪的甄子,独自打着手电筒,在湿淋淋的暗巷中穿行。烙印在甄子背上的恶魔之爪,终于在此时破发,无数带刺的藤蔓,从甄子的身后破土而出,紧紧裹住她的腰身,拽至深不见底的深渊。藤蔓上的尖刺,深深扎入了甄子的体内,破瓜之血瞬间溅满她的全身,摩擦出乌黑焰火的根状体,最终如井喷般在甄子的体内,吐泻出一大滩污浊的液体。

在那滩饱含世界一切罪恶、黑暗、恐惧、折磨、淫欲的死水里,宿主身上那坨汹涌澎湃的HIV病毒体,刚从另一位女子的体内嫁接过来。这些致命的游离因子,搭载在无数游离蝌蚪尖端的子体,又一次幸运地找到一个新的神圣、温暖、新鲜、鲜活、干洁的移植体。

少女的神圣贞洁被黑暗中的微小颗粒侵蚀得体无完肤。

用一次强行性行为,对20万债款做出最后通牒。

天空下起了鹅毛般飘柔的芝麻点小雨。

我和甄子在离别的车站紧紧相拥。

“幼雪姐……”

甄子拽着那张写着验血结果为阳性的化验单,簇拥地抱住我。

“不用说了喔,我都知道了。”

我抚摸着她的后背,甄子的身体在颤抖,那是在哭泣。

“爸爸离开以后,我就是家里的唯一顶梁柱,可是啊……我果然是太嫩了呢。”

甄子抽噎着,话音断断续续,让我听得很辛苦。

“幼雪,你知道吗?我从小都很羸弱,从小都很渴望有个可以保护我的人,我害怕隔壁阿武揪住我的头发玩弄我,害怕班上同学把蟑螂塞到我书包恐吓我,我的书总是被人撞倒,经过课室门前总是被泼粉笔灰,我不想跟任何人交流,因为我觉得时时刻刻都有人会危害我,我想要远离任何人,把自己反锁在任何人都够不着的世界……但是,天野幼雪,你却是个例外,你可以被我任性地叫姐姐,你可以让我产生依赖感,你可以很好地保护我,你让我的高中生活变得无比充实精彩,你随时随地像个大姐姐一样照顾我……可现在,一切都没有任何意义了。”

甄子像述说她那悲惨家境一样,一口气在我的怀里匍匐完所有的话语。

所有的话语,都敌不过摆在眼前的可怕事实——甄子的生命,要被HIV终结了。

我的耳朵深处,不断重复着这段令人无比哀伤、深刻、感慨的话音。

断翅的天鹅,从屠宰场中幸运挣脱,远离刀下之痛,但跳到圈外,也依旧难逃被恶狼捕捉的命运。

甄子的命运,就这样遗憾地要画句号了。

“没关系的,甄名……”我极力地安抚着她,周围等车的人们,用疑惑地眼光盯住我们两人,但我已经没有闲心去在意那些家伙了,“剩下来的几年里,就做些自己想做的事情,让你的人生变得有意义点吧。”

我更加抱紧甄子那宛如风中摇曳的胴体。

“甄名,想哭的话就大声哭出来吧,我会紧紧抱住你的。”

我从未试过用如此怜悯的腔调安抚别人,话从我口中说出来的一刻,连我自己都感到惊讶无比。

甄子哆嗦着身体,终于在我的肩膀上放声大哭起来。她痛快地哭着,仿佛是要把一生积攒到此刻的所有不满、忧愁、恐惧、怨恨,如解放般地呼出体外。奔腾的泪流如雨倾泻,每一滴豆大的泪珠,都洒在我衣裳以外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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