雄狮纪1463年秋季的第五场雨来得很急,不到半日便笼罩了整个裴罗领。荒原在雨水的冲刷下变得沉寂,牧人的笛子与猎手的呼哨都哑然失声。透过雨幕,西方的远山与裴罗城堡显得影影绰绰,草原上孤独耸立的岩石的影子仿若传说中的巨兽,安铎人的陆船撑着鲜红的三角形风帆悄然穿行于巨兽的脚下。在这寂静的多雨秋暮,荒原、红帆与重云密布的天空相映成趣,组成一幅诡谲的风景画。
在沉寂的风雨中,盐泥地迎来了自跨海时代以来的第六百个暮秋时节。
这片贫瘠草原是连接北境与费尔德大陆的唯一陆上通道。它曾经只属于安铎人的游牧部落。直到六百年前,统一了费尔德大陆的乌瑞克-诺斯特帝国皇帝“驯狼者”罗嘉率领半个帝国的骑士踏足此地。他们在夏季通过了地峡,并用了五年时间像征服东土那样征服了北境——这段时期被称为跨海时代。
皇帝以为他征服了整个西方世界,于是又将目光投向了更遥远的东方——达摩克斯海峡与日落山脉以东的先民领地。不幸的是他未能征服天气。当罗嘉率领王师返回帝都时,十分之一的远征军由于盐泥地暮秋时节要命的湿冷气候永远留在了这里,而皇帝自己也因严重的肺病未能再次跨过地峡。
即便今日,在潮湿寒冷的暮秋时节穿越盐泥地对于大多数人来说也是一项致命的冒险。当牧人们把他们肥起来的羊群赶进兽栏或者城堡时荒原中的狼嚎声更加饥渴渗人,拦路强盗也更加卖力地把刀片敲得叮当响。这些残酷的荒野游魂四处游荡,窥伺着每一群行走在碎石小径和石骨隘口的旅客,寻找能满足他们欲望的猎物。
人类永远不缺冒险的理由。向北方追求利益与荣誉的南方人与向南方追求安逸生活的北方人往往结成团队,携带着充足的补给与装备通过盐泥地。至于那些孤身一人试图跨越地峡的蠢货,荒原从来不介意多几具枯骨装点自己。
然而万事皆有例外。
雄狮纪1463年的第五场雨过后,盐泥地迎来了一个熟悉又陌生的孤独行者。
提坦
提坦·深岩之握挺直脊背,深吸一口灼热的空气,试着让抽痛的肩膀放松下来。他把狼皮扔进锻炉,在烧焦毛皮的臭味中打量着已有雏形的猎刀。这是近三十年来他第一次为自己打造个什么东西。
他默念着从城里牧师那里学来的半吊子悼词,看着灰白的狼皮化为灰烬,把猎刀从锻炉移到铁砧上,挥动锤子精心锻打。每一次他举起手臂,露娜的幽绿色眼睛都出现在他的脑海中,仿佛它还像过去那样看着他的后背。
露娜是匹好狼呀。提坦想着,双手的力量又重了一分。
他回想起还在奥隆海姆时的生活。那时他还没有失去他的头发,露娜也还是一只在母狼怀里拱来拱去的小崽子。他还记得它是怎么长大,他还能想起他们第一次狩猎时的情景,他的脑海中还回响着酋长在他们共同的成年礼上诵念的古代诗歌。
这么快就过去了啊。老铁匠在心底感叹着,又一次挥起铁锤。
——我们到了吗?
当他们一家离开北境时梅琳不止一次这么问道,而他总是回答“就快了”。他也确实曾经认为就快到了。但当五天前看到露娜在兽栏里咽下最后一口气时,提坦终于意识到,他们永远也到不了了。
——天堂就在此处,信者可达。
他猜自己不会再相信牧师或者萨满们的话了,尽管他还在磕磕巴巴地为老狼念着悼词。
猎刀已经成型,宛若雪原狼的牙刀。提坦看着它,满意地打了个喷嚏。直到这时他才意识到自己正对着棚屋门口的脊背坚冷如铁——秋天确实到了。
暂时将猎刀放在一边,提坦走出棚屋来到空气清新的院子里,环顾空荡荡的兽栏与起居室。让这间小铁匠铺维持经营是个苦差事,裴罗城堡扩建之后更是如此。多走几步路镇子里的人就能买到城市工匠的精工制品,提坦不得不压低价格才能留住一些顾客。深岩之握打造的铁器不像城市工匠的产品那么精致锋利,它们的优势在于从造主那里继承来的力量感和可靠耐久,一柄深岩之握打造的拆骨刀用上好几年都不会崩口。
提坦·深岩之握的铁匠铺座落在裴罗镇外的溪流边,矿渣和岩石垒成的低矮围墙拥抱着老铁匠的棚屋;颇具北境风格的粗犷雕塑装饰着门柱,有心的旅客或许能辨认出那是深岩堡雪狼奔雷的异体。铁匠铺的院子里始终有股狼骚味,涂着白灰的院墙被秋阳晒得暖洋洋地,露娜的孙子窝在墙角的草堆里打着哈欠,毛茸茸尾巴搭在小脑袋上。
连下了五天的大雨刚刚过去,地面泛着潮气。老铁匠拎起搭在门框的羊毛外套披到肩上,动了动下巴,活像只精神的豪猪。他听着屋后水车的声音,感到正午渐渐逼近,敞开嗓子呼唤道:“伊蕾尔!”
“来了!”
一个稚嫩的童声回应了他。很快,拎着水桶的伊蕾尔·灰牙出现在门口。
女孩提着对她来说有些太大的水桶跌跌撞撞地走进院子。牙牙和巴尔——露娜众多子孙中幸而没有早夭的两头——跟在她身后,驱赶着三头盐泥地灰山羊。
提坦看着巴尔,它的体型和露娜如此相近,有着雪原狼的宽大脚掌和锐利刃牙。而牙牙更像裴罗狼,身体瘦长毛色混乱,幽绿的眼睛像蒙了一层雾一样浑浊不清。
我糟蹋了露娜的血脉。若是我没有离开北境,露娜的子孙应当和她一样强健有力,踏着白雪与黑岩在奥隆海姆自由奔跑,口中衔着雄鹿与野熊的肉,而不是在这片土地上干牧羊犬的活。
老铁匠自责地想着,向两头年轻的狼伸出右手。巴尔立刻跑过来亲昵地舔着他粗糙的手指,牙牙跟在哥哥身边,张开缺少獠牙的嘴轻轻地咬了咬老铁匠的袖子。这样的亲密接触老铁匠平日里早已习以为常,但今天看在眼中却只觉得心脉紧绷。
女孩踮着脚把水倒进水缸,一边在身上擦着手一边跑到老铁匠面前。“爷爷休息了吗?”她昂着头问。
“嗯……休息下。”
“那我去弄点吃的!爷爷想吃什么?昨天的腌鱼还有剩……”
老铁匠打量着孙女,内心深处的愧疚感更加汹涌。女孩只有十一岁,奎恩族人的粗大骨架使她看起来比实际要大一些,眼窝深陷的脸上带着好几道细小的烫伤和划痕,一头漂亮的亚麻色头发用一根树枝盘在脑后。她现在正仰着头看着他,比狭海还要清澈的蓝眼睛像烈阳般刺得他脸发烫。
她的眼睛和她母亲是如此相像,仿佛要将提坦的灵魂都吸进去,令老铁匠痛苦地想起自己是如何糟蹋了自己的血统和前程,并且毁掉了两个女孩的童年。
“我还不饿,去帮我把烟斗拿过来。”老铁匠摸摸孙女的小脑袋,踱步到门柱旁席地坐下,双腿伸得笔直。提坦望着小河消失的远方,浑浊的双眼映出盐泥地缺少起伏的地平线。远山和堡垒的影子和云霞连成一片,隐约传来声声隼哨声。
一头驼鹿拉着小型红帆陆船沿着碎石小径缓缓走来,驼铃声叮当作响。当来到铁匠的院门前时驼鹿停下脚步,三角形的红帆升起,一个穿着紫红色安铎人传统服饰的男人钻出船舱。他踢了踢陆船的木轮,扶正帽子满脸堆笑地走向提坦。
“我的好朋友!盐泥地的好先生!钧安!”他操着一口流利的安铎语,却用了一种流行于裴罗城堡上城区的华丽花腔,显得不伦不类。
“您一定为即将到来的寒冷冬季困扰不已~您是否在阴天下雨感到肩膀酸痛?或者在夜里冻得发恶梦?”商人每一句话都要躬一下身子,看起来特别滑稽“那就说明您需要从北境进口的貂鼠皮披肩!”
哈!希苏人!
提坦立刻看透了这家伙的真实身份。在这片人烟稀少的土地上只有无处不在的希苏港商人会有这种熟练的推销技巧,真正的安铎牧民大部分连话都说不清。
希苏港是一座处于子爵治下的港城,坐落于风暴角半岛与北境的衔接处,天气晴好的时候站在小镇的教堂屋顶上就能看见。希苏港凭着优良的避风条件和著名的克里姆鳌虾成了狭海沿岸最大的海港城市,那里的人都是诗人与富商,而谎言则是街坊间的硬通货。
提坦一直认为,“诗人”这个词在希苏人使用的奥卢语里是强盗的意思。
眼前这个蓄着小胡子伪装成安铎人的希苏商人显然是把提坦当成没什么见识的本地人了,他居然想向一个出生在奥隆海姆的霜狼氏族汉子兜售所谓的“北境皮草”。要知道,在裴罗领甚至整个盐泥地,没人会比提坦·深岩之握更清楚北境的物产。
伊蕾尔恰好走了出来。提坦接过孙女手中的烟斗和火石,用下巴指指满脸堆笑的商人,问女孩:“这位先生有些北境的皮毛衣物,你想要么?”
“我衣服还够穿呢。”伊蕾尔帮老铁匠压实了烟叶,挨着爷爷坐下,抬起眼看看商人“咱们就是北境人,干嘛要别人卖的‘北境衣物’。”
女孩有些尖刻的揭露令商人脸上的微笑变得僵硬。提坦看着他抽动的眼角,忍不住大笑起来。这才是他的女孩,像北地凛风一样充满野性。这点她母亲一辈子都比不上她——当梅琳抛弃女儿和父亲跟着某个城堡里出来的浪荡子私奔时就决定了,她永远不可能是个合格的北境人。
“但是……您瞧,您现在在盐泥地,这里跟北境可不一样。”商人不愿放弃“这里的冬天又湿又冷,您需要点……”
牙牙和巴尔跑了出来。两匹狼惊人的碧眼与獠牙帮助商人把他的后半截话都吞了回去。小胡子看看狼又看看膀大腰圆的老铁匠,衡量再三之后悻悻地回到自己的陆船上,催动驼鹿沿着碎石小径远去。
当驼铃声消失在道路尽头,一个包裹在棕色布料里戴兜帽的高大身影出现在老铁匠的视野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