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妮·吟风者喜欢旅行,尤其喜欢徒步旅行。
她穿着有些单薄的棕色旅行装行走在石骨隘口的谷地里,被起伏的碎石硌得有些发痒。
道路两侧刚经过秋雨洗礼的土黄色山体寂静矗立,一些绒毛般的苔藓植物正攀附着岩石上薄薄的一层灰尘茁壮成长。无数夹裹着沙石的水流从岩体间流出,在山谷中汇聚成一条水量充足的河流。靠近河岸的断木有着风暴的痕迹,不时有从山上滚落的碎石落进水里,激起一片涟漪。
天气晴好,罗妮的心情也随之明朗。她看着河中的红背鳟鱼,吹着口哨加快了脚步,右耳的耳链叮当作响。
这是罗妮三十年来第一次回到这里,熟悉的石骨隘口像老朋友一样向她敞开双臂。这对于精灵来说是一种难得的心灵慰藉——当你过完二千三百零八岁生日之后,任何熟悉的东西都变成了最好的礼物。
自从精灵时代过去,孤独的阴影就笼罩了还留在这片土地上的长生种们。
精灵在这颗星球上曾经有过辉煌的文明,但数千年前的一场内战却使他们不得不背井离乡。为了抹去自己族群对大地的伤害,保护后来的物种不会受无法带走精灵遗迹所害,当精灵们离开这颗星球时一群自愿承担起责任的精灵留了下来。他们一共二十四人,受三人议会的领导,罗妮正是其中最年轻的一员。
即便族群已经离开,孤立无援缺少依靠,精灵行者们仍然是这个世界上最强大的生物之一。他们的二十四对染色体凝聚着精灵基因科技的精华,使他们近乎完美。在很多文明的传说中,精灵们都被视作神明在人世的投影或者使者,真正的人间之神。
这听起来很酷,不是么?在一个落后的世界上充当神明的身份,在低等生物敬畏的目光中穿行于古堡教堂,与他们最智慧的学者探讨最原始的问题,教导他们最强壮的冠军如何挥剑。这难道不酷么?
真是荒唐的青春时代。
罗妮望着前方越发蔚蓝的天空,深深地吸了一口盐泥地潮湿而冰冷的空气。
她爱这个世界,她想看到它的一切。但当一个又一个物种在她的注视下灭绝变化时,她也感到了自己与这个世界的格格不入。
——我们活在时间之外,与短寿物种为伍非常危险。慎重,吾爱。
现在才说是不是太晚了?罗妮想起两年前与她的导师在北境见面时的情景——这种会面对于精灵们来说难能可贵,他们大部分时候都在自己负责的领域行走,极少有见面的机会——那位深沉的男士似乎正在为一个盗取了精灵遗物的窃贼焦头烂额。她真心地祝福他能经常有这样的事情可以忙碌。
不知不觉中,罗妮已经走出了石骨隘口,视野豁然开朗。一望无际的原野呈现在精灵女士面前,秋日阳光透过云层洒在荒原起伏的小丘上。在遥远的天边重云堆积,光穿过云的缝隙形成令人惊叹的光柱。当地人称这种光为“升天者”,他们认为这是秋风的神明穿越天界的表现,昭示着冬天即将到来。
多美妙的浪漫幻想!罗妮的心潮澎湃起来,再次加快了脚步。
碎石小径两旁渐渐能看到羊群与红帆的影子,还有些黑色的石柱——那是裴罗领的界碑。罗妮知道自己离目的地已经不远,她干脆跑了起来,软鹿皮靴子如蜻蜓点水般踏过岩石与溪流,七尺多高的修长身体化为了一道在地面上疾行的棕色闪电。
渐渐地,前方已经依稀可见那间熟悉的低矮棚屋。精灵放慢脚步,努力使自己的呼吸平复,满怀希望沿着小溪攀上土丘,走近那散发着雪原狼骚味的小院。
提坦·深岩之握的身影出现在视野中,罗妮感觉自己的心脏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那个男人比罗妮记忆里老了很多,但是看起来身子骨仍然硬朗。他失去了茂密的仿佛豪猪鬃毛的黑亮头发,明晃晃的大光头看起来格外滑稽;腰身比从前粗了一圈,但大多是软趴趴的赘肉;胳膊仍然肌肉发达健壮有力,双手则添了不少新疤痕。
最后精灵的目光落在老人的眼睛上,它们还是如此敏锐而明亮。
“午安,我的好先生。”罗妮在离铁匠铺五步远的地方停下脚步,用流利的奎恩语对老铁匠打着招呼。她的声音甜美中带着一丝狂野,奎恩语说得就像奥隆海姆本地人一样好。
“你想要什么?”老铁匠开门见山地问道。
“我是从远方来的陌客,来索求一件迟到的礼物。”罗妮戏谑地笑着说道。他没能认出我的声音来,但是他听出我不是奥隆海姆人了。精灵想着,微微挺起胸膛——这使她看起来更加高大。
“爷爷,饭就熟了……呃……”一个小女孩从院子里跑出来。她看起来最多也就十二三岁,考虑到奎恩人骨骼粗大还可能更年幼一些。她瞪大了眼睛看着罗妮,有些害怕地躲到老铁匠背后。
“多可爱的小姑娘!”罗妮惊叹道,向女孩伸出右手。
女孩立刻像受了惊吓的小动物一样瞪大眼睛看着她。牙牙和巴尔也跑了出来,像是要保护主人似的对着女人龇牙咧嘴地低吼。
“放尊重点,陌生人。”老铁匠不慌不忙地嘬了一口烟,问道:“你想要什么?”
“一件许久之前的礼物。”
“小店概不赊账,更没有什么礼物。”提坦吐出一个烟圈。罗妮注意到他悄悄地摸上了腰间的剥皮刀,手背的血管因发力而凸显。
“对其他人可能没有。”罗妮笑得更欢了,她缓缓掀开兜帽:“如果是罗妮·吟风者呢?”
兜帽下露出一张惊人的美丽面容:白皙无暇的皮肤,纤长可人的尖耳朵,锦缎般的茶色长发顺顺当当地披散在肩上,樱色的唇瓣微微翘起显得格外诱人。她眨了眨眼睛,仿佛有些不适应阳光直接照在脸上,然后用没有瞳仁的银色双眼盯住老铁匠。
她开心地笑了起来,俏丽的笑颜令周围的一切都变成了苍白的背景。
尚存于世的精灵多少都有点怪癖,毕竟在缺少同类的漫长孤独岁月里大家都需要乐子来使自己不至于无聊而死。
罗妮蜷曲着身体坐在工作台边的小板凳上想着,看着提坦握着一柄小得可爱的小锤子对着一枚钉子敲敲打打。他正在为罗妮制作一枚眉钉——一枚真正钉进眉骨的钉子。
精灵抬起手摸了摸自己的左脸,眉梢四枚样式各异的凸起代表着她已经度过的两千年岁月。每过五百年她都会“第一次”造访东方的神圣乌瑞克帝国,找皇家工匠为自己钉上一枚银钉。
她别过头,环视着老铁匠的屋子,墙壁上古老而熟悉的霜狼氏族图腾令她心里暖暖的。三十多年前帮助提坦建造这间小房子时的情景历历在目,她还记得那时提坦一家人脸上洋溢的希望和阳光。
时间在这些短寿种族身上总是留下更多痕迹。罗妮看着老铁匠满是皱纹的侧脸想到。
老人的孙女伊蕾尔坐在墙边看着罗妮,那匹叫牙牙的狼趴在她身边,毛茸茸的大脑袋搭在她腿上,鼻子里喷着热腾腾的白气。
她可不太像她母亲。罗妮忍不住想。
精灵记忆里的梅琳也是这个年纪,那小姑娘当真是个美人胚子,不难想象男人们为她疯狂的样子。
“你确定要这么干?”提坦放下锤子转过身询问精灵,手里捏着一枚银色的钉子“我可不敢保证我一定能做好。”他皱起眉头,打量着罗妮精致的脸庞,最后目光落在精灵的眉骨上。
“一个精灵将她最脆弱的地方暴露在你面前,而你要做的却是畏惧不前?”罗妮闭上眼睛昂起头:“来吧老朋友。”
“……你们这些长耳朵都是疯子。”提坦嘟囔着,用钉子对准精灵的眉梢,高高举起锤子。
穿刺的过程比想象中要长,老铁匠仍然有些畏首畏尾。当钉子钉进罗妮的眉骨时她明显地感觉到他用力变小了。但整个过程中双方都一声没吭,甚至都没怎么出血。
当一切结束之后提坦长长地叹了口气,然后松开颤抖的双手把锤子放到一边。他看着罗妮额上新添的银星们,犹豫着说道:“我都不知道我能干这么精细的活。”
“相信我,老朋友。你干的可一点也不精细……哎呦。”罗妮碰了碰正在长合的伤口,疼得倒吸一口凉气。精灵的新陈代谢很快,用不了两天新生的组织就会完美地包裹住这枚异物,只留下一枚明亮的银星在眉梢闪闪发亮。
“不过我喜欢你的风格。邓希尔的工匠都太束手束脚了。”精灵站起身子,舒展了一下有些麻痹的四肢“非常喜欢。”
“他们不敢接你的活是因为没有正常人会在头上钉钉子……至少在盐泥地没有。”提坦端给精灵一杯掺水的甜金酒,自己则斟了一杯闻着都烧嗓子的盐泥地水酿——这种一点就着的烈酒总能让他产生北境家乡的错觉。
“这不公平,我要你那杯。”罗妮像个小孩子似的挥着手。
“做梦。”提坦坐到床上,微眯着眼睛盯紧罗妮,问道:“你到底想要什么?我不信你大老远跑来就是为了要个眉钉。”
“……”罗妮突然安静下来,直视着提坦的眼睛。
老铁匠愣了一下,很快就反应过来。他叹了口气,对孙女说道:“去睡觉,伊蕾尔。”
女孩看看爷爷又看看精灵,乖巧地应了一声便领着牙牙走出屋子,到门口还不忘回过头再看精灵一眼。
罗妮耸起长耳朵静静地听了一会,确定女孩去上床睡觉之后压低声音对老铁匠说道:“实际上,我有点事要你帮忙。”
提坦又是一声叹息,随即把烈酒全都倒进了嗓子里。“你看看我。”老人摊开双手,向精灵展示自己苍老的身体:“我和你这长生种可不一样。我已经快六十了,左手拇指断过三次,下雨就会膝盖疼。露西已经先去了那边,我没准那天也会去那边报到……你还想要我这老家伙干什么?”
“并不是冒险,老朋友。我不会蠢到让一个老人身处险境。”罗妮把手搭在提坦的膝盖上“我在找一个法师,一群拯救之手的骑士知道他在哪里。问题是我不知道他们在哪。”
“哈,和往常一模一样。你想要个向导,然后把自己和向导一起卷进要命的麻烦里!”老铁匠拍着床边站起来“坏爪子就是被你这么害死的!我也不得不跑到这活见鬼的地峡!你这长耳朵什么时候才能学会不给别人添麻烦!”
“冷静点老朋友,你会吵醒孩子的。”罗妮按住提坦,看着他闪烁不定的眼睛:“会发生那些事我很抱歉,但你明白我不得不……当然,如果这次你真的不方便的话……”
老铁匠扶着额头跌坐在床上,像年轻时一样,酒精与咆哮令他冷静。他沉思着,回想着自己的生活,干涸的眼眶竟变得湿润起来。
“我没法帮你,罗妮。”老铁匠抽泣着说道“我没法骗自己,上一次把一切搞砸的就是我,是提坦·深岩之握这个自负的懦夫……我抛弃了自己的兄弟还拆散了他的家庭,逼得自己的女儿离我而去……我把一切都搞砸了,而你当时还提醒过我……天哪!”
“老朋友……”精灵坐到老人身边,温柔地牵起他的左手。那只手掌还像四十年前那么宽厚温暖,但手心手背已经遍布老茧与烫伤以及——正如他说的,那根可怜的拇指的骨头都快碎完了。她看着他,猜想着他们分别后的故事,什么能让这么一个坚毅的狼卫、一个真正的北地勇士潸然泪下?她想不通,她甚至都不太了解人类为什么这么多愁善感,这一千多年来他们的变化太大了。
“你能保证这次一定是安全的么?”老人看起来老了十多岁,他努力瞪开浑浊的眼睛,紧盯着精灵。
“我骗过你么?”罗妮反问道。
“……我会给你一个向导。”老铁匠坚定地说:“但你也要答应我一件事。”
“我答应你。”精灵毫无犹豫。
我为什么要答应他……
罗妮·吟风者稳稳地站在光滑的卵石河滩上,看着前面在河边饮狼的伊蕾尔·灰牙,忍不住后悔起来。
——伊蕾尔对盐泥地的了解不在我之下,她完全可以当你的向导。但是作为回报,你要带她离开这里……三年、五年……多久都可以。我已经毁了她妈妈的童年,我不能再把她拴在身边。她应该有她自己的选择和人生……我知道这听起来很疯狂,但你必须答应我。
罗妮闭上眼睛,提坦·深岩之握胡子花白的脸浮现在脑海中。这次他可是给精灵找了个大麻烦。一个人类能活多久?五十年?六十年?七十年?三五年后等罗妮回来时提坦还在不在都两说了。养育一个人类女孩……这算是什么惩罚游戏?难道他就是想要她认识到长生种的悲哀么?看着身边的人成长老去,最后还是只剩自己。她已经忍受了几千年这样的生活,他怎么能再来补一刀?
精灵想着,深深地叹了口气。她属于捍卫者派系,古老的传统中绝无食言这一选择,因此无论如何,她安静的单身旅行生活都要结束了。
罗妮向伊蕾尔走去,她不想浪费太多时间来为自己的决定懊悔。就像她的大师所说的:罗妮·吟风者总是在思考之前就迈出了脚步。但这又何妨呢?总要有人记得精灵最初的游侠品质与冒险精神。如往常一样,罗妮很快将各种问题抛在了脑后,全身心投入到眼前的目标上去。
伊蕾尔听到罗妮的脚步声,拍拍巴尔的脊背站起身子。那只灰白的大狼蹭蹭女孩的手肘,留下主人和姐妹蹦跳着跑回家去。
“那只叫什么?”罗妮看着巴尔扭着屁股的背影问道。
“它叫巴尔。”伊蕾尔仰着头看罗妮,精灵女士七尺有余的身高和没有瞳孔的眼睛仍然令她感到惊奇。
“鲍尔?球球?”精灵女士模仿着少女不伦不类的盐泥地方言。
“不是球球,是巴尔。”女孩纠正道,目光仍然没有离开精灵女士惊人的双眼。
“这名字真有趣。”罗妮笑着说:“那么你叫什么?伊蕾尔·深岩之握?”
“我叫灰牙。”女孩撅起小嘴:“深岩之握是爷爷的姓。”
“灰牙?那是你父亲的姓氏?”
伊蕾尔甩甩头,答道:“是爹的姓。”
“……姓和姓氏有区别么?”罗妮从脑海中寻找着关于奎恩人命名学的知识,努力想要理解女孩前后矛盾的话。
“爷爷是提坦·深岩之握-霜狼,爸爸是瓦罗拉·断爪-刃牙,我是伊蕾尔·灰牙-刃牙。”女孩掰着手指解释道:“我和爸爸都是刃牙,爷爷是霜狼。”
“氏族姓氏么……这个我倒不知道。”人类的变化太快了。精灵感叹地想,然后追问道:“那你母亲呢?她是霜狼还是刃牙?”
“……”女孩沉默了一会,答道:“不知道,没见过。”
“啊,抱歉。”精灵急忙结束了这个令人不快的话题。
罗妮抿起嘴唇,打量着眼前的女孩。在精灵看来这姑娘绝对算不上美人胚子:她有一张奎恩族人的长脸,眼窝深陷鼻梁高挺,被盐泥地的风吹得发黑的眼眶中是一双清澈而热忱的蓝眼睛;她的前额很宽,发际线也有些偏高,右耳耳垂不知为何少了一块,脖颈的线条更算不上优美……
她想象着女孩长大后的情景,脑海中浮现出一个带着五六个孩子用粗糙的毛皮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的肥胖妇女形象。
有些事还是不要多想比较好。
“让我们出发吧。运气好的话晚上我们还能赶回来陪你爷爷吃顿饭。”罗妮·吟风者笑着说道,紧了紧罩衫的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