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瓦卓夫人”是希苏城中最富盛名的酒店,它坐落在东区与百合区交界的巴旭亚大街尽头,正门正对着往郁金香区去的长阶梯,在二楼的露台能毫无遮拦地看到子爵府的尖顶和米白色围墙。因这种独特的位置有人称它为希苏城的肚脐,当然绝大多数人还是管它叫“黄金**”。
这个诨名因酒店主人得来。经营“彭瓦卓夫人”的是一位寡妇,她自称森雅,来自白石城。这位女士可不是那种坐在纺车旁奶孩子的平常女人,她怀着比男人还高远的野心,只怕就算做伯爵夫人都有余;她还生得一副好皮肉,虽然本人并不在意,但这城里少有不曾对她倾心的男人,就连一些姑娘都会因一面之缘对她生出恋慕之心。
只用了半年森雅就在希苏站稳了脚跟,凭着和子爵夫妇的关系她只用了不到拍卖价格一半的钱便将她舅母死前变卖的酒店纳入自己名下,一番修补扩建后它便成了现在的“彭瓦卓夫人”。森雅女士从东区的棚户区收养和雇佣了一大批年轻的女孩作为酒店的侍者和帮工,她把她们教导打扮地像良家姑娘一样,并从自己收入中抽出三分之一作为她们的薪酬。这一善举令她在穷人和学生们中间落下了好名声,使他们乐于为她提供帮助。
但同时森雅女士还为聚集在码头下面的站街妓女们提供帮助,这就不免会传出些闲话来:人们开始怀疑森雅女士养那些女孩是为了给她的贵族朋友们提供“特别服务”。兼之森雅女士自己也是寡妇,流言越传越离谱,渐渐地便有了“黄金**”的外号。
在希苏这种充斥着谎言和偏见的地方,越是捕风捉影的花边新闻传播得越快,等到真的去查究时,只怕完全是一场诬陷。
弗雷德·瑞文戴尔是“彭瓦卓夫人”的常客,他是一名凭悬赏度日的独身游侠,平日里无事可做的时候他便会来到这里。年轻的冒险者和旅客们很喜欢听他讲故事,而他也总乐意对这些懵懂的小雏发些宏论,再配上一杯酿的正好的啤酒和一个伏在怀中的美人则更是酣畅淋漓。
然而今日不同,弗雷德的侄女——只比他小五岁——为了一点贵族小姑娘家的幻梦从裴罗远道而来投奔他。他本想将她托付给自己在治安官里的朋友,却恰又碰上那人正在气头上,结果叔侄两人一同吃了个闭门羹,灰溜溜地跑到彭瓦卓夫人歇脚。
身边跟着个不熟悉的穿盔甲长袍的高大女人就跟戴了骇人的假面一样,往日里总是缠着弗雷德的酒友们这回都躲得他远远的,脸上还都带着“我懂”的猥琐微笑。
人们总得有得烦了才意识到独身是好的……你们懂个毛,精虫上脑的小年轻。
弗雷德想着,望向酒店门前悬着的银色铃铛,每有客进来它便会响,原本是很便利的设计,但在彭瓦卓夫人嘈杂的环境中却显得毫无用处。“彭瓦卓夫人”的一楼是接待普通客人的大厅,总共有十五张桌子三十多把椅子,这个数量在希苏局促的街市上已经算是相当大了,但座位仍然总是不够。找活干的佣兵、来冒险的游侠、倾慕索亚娜大教堂的苦行僧、想碰运气的旅行商人、寻刺激的学生……凡在希苏城中有的,在彭瓦卓夫人都能找到。
有人说,一个人在“彭瓦卓夫人”所处的位置,便是这个人在世上注定所处的位置。这话难免有些夸张,却也不无道理:在“彭瓦卓夫人”里靠西墙脚坐的都是来歇脚的渔民和采珠人,他们吃的很多但从不**致昂贵的菜品,连鸽子派都不吃,总是在影子里佝偻着腰,眼神像警觉的野狗。坐在靠南的小桌子旁边的大多是修士和旅行商人,他们吃得比渔民们精致,经常一坐就是一下午,靠南的位置恰也清净,桌子上还摆着从南城区送来的郁金香。隔着过道的北侧多是些圆桌,坐在这里的人往往是佣兵和学生,他们相较前两种人最为吵闹也最富有幻想,游吟诗人和马戏团的演员也常常加入他们。至于贵族老爷和商会的大老板们,从侧门的楼梯上去二楼便是森雅女士的沙龙。
我在这些人当中又是处在怎样的位置?
一边思忖着,弗雷德抬起头。他注意到屋顶的横梁上挂着些用贝壳制成的小饰品,按区域不同贝壳的式样也不太一样。或许在这酒店在设计时便考虑到了不同的客人。弗雷德想,转而想到彭瓦卓夫人的修缮和装修是森雅女士一手操持的,心中对这位寡妇的敬意又高了几分。
“瑞文戴尔。”坐在对面的蒂尼娅在桌子下面用脚踢了踢弗雷德“瑞文戴尔,你说的人怎么还不来。”
“耐心点,阳光。”弗雷德转过头看着面带愁容的女孩,笑着答道“每天下午森雅都会去鼓捣酒水,很快就会回来了。比起她我倒是更想知道咱们的吃的怎么还不上……至少要上啤酒啊。”
“你给我正经点!”蒂尼娅急了,用力狠踩了弗雷德一脚“你知道她这会不在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我还不如再去营房碰碰运气。”
“嘿嘿……你轻点。”弗雷德侧过身子躲开蒂尼娅的厚底马靴,伸手在女孩鼻梁上轻轻一刮“你为什么不好好观察下周围的人呢?以后他们都会是你要保护的安善良民,如果你一点都不了解怎么能当好治安官呢。”
蒂尼娅紧盯着弗雷德看了好一会,放弃似的叹了口气,双手抱在胸前用力靠到椅背上,蓝绿色长袍下的轻骑甲甲片相互碰撞,发出清脆的响声。
弗雷德饶有兴致地望向蒂尼娅,脸上不自觉地挂起微笑。
蒂尼娅·兰德鲁特原本可以是一个稀世的美人,她有着全裴罗最漂亮的冰蓝色眼睛和一头比黄金还要璀璨的淡黄色长发,容貌端庄秀丽,颇有些中土先民的古典气质。但她生在了一个家风剽悍的英雄世家,六岁便开始学习挥剑骑马,练出了一身结实的肌肉和一颗比男人还男人的心。然而即便是在宽容如裴罗的地方,女孩从军也是难以想象的事,于是蒂尼娅辞别父母,来到鱼龙混杂的希苏寻找建功立业的机会。
弗雷德为这姑娘感到惋惜,他看着她额头上的伤疤,不由得叹了口气。在她身上他仿佛看到了多年之前的自己:勇敢、无畏、渴望冒险、冲劲十足。但是看看他现在得到了什么?和父亲断绝关系,将近十年没有回家看过母亲,曾经的恋人嫁为农妇……他在这片土地上获得了名声和荣誉,同时也被多个城邦通缉,至少五个佣兵组织想要他的脑袋,据说还有一位女匪首悬赏了他的*哔*——说真的,想要他的脑袋就算了,关他的*哔*什么事!
“……跟我说实话。”蒂尼娅突然问道“我是不是挺古怪的?就……就一个女人来说。”
“你都不算一个女人呢,阳光。”弗雷德忍不住笑出声来“你跟‘女人’这个词差远了,小家伙,你最多就是个小丫头片子。”
“你才是小丫头片子!我认真问你呢!”
蒂尼娅伏到桌子上,一脸严肃地死盯着弗雷德的眼睛。弗雷德也看着她,看着她眸子里映出来的自己的影子。
“你才不认真呢。”弗雷德靠上椅背“我回答了你就会说我是发妄言,满脑子都是泛神论的胡言乱语,离经叛道寡廉鲜耻……”
“我不会说的,我不会那么说,我发誓!”蒂尼娅激动地握住弗雷德的手,旋即又放开,局促地坐直身子“总之……总之这次你说什么我都不会打断你的。”
“你确定?”
“当然!嗯……除了泛神论,你不准说泛神论的事情。嗯……还有安灼拉神父,嗯……还有卞福莱尔神父……唔……”
说着说着,仿佛意识到自己要求的太多,女孩抬起手掩住自己羞红的脸,长长地叹了口气。
“抱歉。”她说。
弗雷德耸耸肩:“没必要道歉,阳光。这是第一点:别轻易道歉。”他停顿了一下,接下来的话声小多了“既然你已经下定决心,我便教给你我在这里立足的技巧。啊……要是当年我离家出走的时候也有人这么拉我一把多好。等等你确实不是离家出走的吧?”
“我向造物主和我爹的八字胡发誓,我是跟我爹商量过才出来冒险的。”
“我不该怀疑你,阳光。你怎么会骗我呢?尤其是你。”弗雷德挑挑眉毛,目光越过女孩的肩头落在门外跑来跑去的孩子身上“但是给我个时间思考,我不想胡说八道,我也不想说得太快,信口开河只是浪费精力。”
“你是个女孩却想和传说中的英雄勇士一样声名远播,在我看来这是没错的。男人和女人确有不同,男人们嗜酒,姑娘们则喜欢嚼糖,但对未知神秘的希冀却是别无二致。也许看到的方面不同,但终归走向同一条道路。最终塑造一个人的不是他的性别——当然也不能排除性别——而是他的所作所为。”
“你的性别、出身或者身体上的缺憾可能会使你面临普通人无法想象的阻力。但当你战胜它们,他们就会成为你尊号的前缀。‘女猎手伯特奈妮’‘女武神拜伦希尔’‘奥卢之母’……女性的伟业更加令人仰止,我的小太阳。但是在你得到这一切之前,你首先要认清自己。认清自己究竟是谁,抛开你的家族和你的戒律,单纯的你自己……啊!咱们的菜终于来了!”
一名女孩端着托盘向弗雷德两人走来,她穿着一身朴素的墨绿色长裙,腰上扎着洁白的围裙。弗雷德打量了她好一会才记起她的名字,于是当她微笑着把酒杯和菜品摆上桌子时弗雷德像老朋友一样亲昵地呼唤她:“嘿,兰妮!”
他拉住她,指着蒂尼娅说道:“你能告诉这位游侠骑士小姐我是谁吗?”
兰妮愣了一下,看看弗雷德又看看蒂尼娅,答道:“你是希苏的弗雷德·瑞文戴尔……你没事吧,先生?”
“我好得很,谢谢你丫头。”弗雷德笑着拍拍侍女的手臂,转身端起酒杯。兰妮又盯着蒂尼娅看了好一会,终于迟疑着回去后厨了。
“你瞧,阳光。”兰妮走远之后弗雷德放下酒杯,用手背蹭了蹭粘在胡子上的啤酒,笑着说道“我的朋友都知道我是瑞文戴尔,但他们绝不会把我和裴罗的那位瑞文戴尔大统领联系起来。不是自夸,这城里至少有三十个人自称是来自裴罗的瑞文戴尔骑士,但是他们加在一起也不如我的名字为人所熟知。因为我是弗雷德·瑞文戴尔,风暴角的、希苏的瑞文戴尔。而不是千里之外的裴罗城堡里那面名叫瑞文戴尔的蠢旗子。”
“你不该这么说你自己的家族。”蒂尼娅又皱起眉头“那是一个……一个荣誉。”
“也是一把枷锁”弗雷德捏起一块干酪放进嘴里“你应该见见我的朋友们,他们中有很多都来自古代被放逐的家族。如果他们都像你一样把‘荣誉’‘律令’之类的字眼挂在嘴边,现在就都在牢里了。”
“我只知道你为我引荐的时候咱俩被治安官赶出来了。”
“咳,那是个特例。我没想到今天是塔瑞安执勤,知道是他我就不带你去了。他是一个……嗯……顽固的家伙。”
“你是做了什么事让‘顽固的家伙’见你就拔剑?”
“你瞧!你又开始了。什么时候你能学着尊重我,别这么急着打断我?好歹我也是你的表叔。”
“哈。哈。‘弗雷德·亚利斯塔·瑞文戴尔叔叔’。刚刚是谁说裴罗城堡里的家徽只是蠢旗子的。”
“我是说我家的家徽,又没说你家。我很敬重你妈,小时候我俩可好了。”
两人边吃边聊,不一会便没了主题。连着好几天没有好好吃过饭的蒂尼娅很快便将注意力放到了食物上。没有馅子的面包和有些发酸的鹿角湾干酪,主菜是一条足有十五寸长的肥美鲱鱼,配上白石城产的啤酒。这样的一餐于蒂尼娅这样在城堡里长大的孩子算不上丰盛,却最能填补口腹之欲。
弗雷德看着蒂尼娅狼吞虎咽,不自觉地挺起了胸膛。他几乎可以预见这个女孩会成为一个多么受人敬畏的治安官,她不乏勇气和青春的活力,而且有着完善的道德观,她理应获得比他更好的生活。
或许晚点再去找塔瑞安求求情?弗雷德喝着酒,从窗户望向索亚娜大教堂的尖顶。
迎客铃突然急促地响了起来,大厅里不知不觉变得安静。弗雷德阖了阖眼睛,转过头看到一堵全副武装的人墙。
来者总共有五个人,除了为首的另外四个都是一身镶铁片的皮甲,从肩背到小腿挂满匕首刀剑,肌肉隆起的上肢撑得衬衫都快裂了。打头的一个则是一身装饰繁复的金黄长袍,还系着花哨的蕾丝领巾,双手十根手指戴着十一枚戒指,颇有些巨富豪绅的气场,只可惜头上缺了点头发。
带头的人在弗雷德他们的桌子上奋力一拍,将蒂尼娅的酒杯都震倒了,琥珀色的酒水洒了女孩满袍。蒂尼娅愣了一下,看看桌子又看看来找茬的人,掏出手绢擦着长袍上襟问道:“这也是你朋友?”
“嗯……算是?”弗雷德挑起一边眉毛,向商人举起酒杯:“瓦列里乌斯朋友,你这么兴师动众地前来有何贵干?”
“你居然还有脸问我!”瓦列里乌斯一把打翻弗雷德手中的酒杯,死盯着游侠咆哮起来“我的货呢!我的货呢!还有我的船我的钱我的人呢!”
“你朋友真喜欢洒别人一身水。”
“他还喜欢喷别人一身水……呃啊,恶心。”弗雷德看都不看瓦列里乌斯一眼,毫不客气地从侄女手中拿过手绢擦了擦溅到脸上的唾沫星子“现在,蒂尼娅,这是我给你第二课:‘在希苏最好随身带着家伙,就算是你的商业伙伴也有可能突然把你堵在酒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