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像弗雷德所说的那样,彭瓦卓夫人看起来混乱嘈杂,实际上秩序井然。瓦列里乌斯把叔侄两人堵在墙角才不到十五分钟,一群穿着青黑色长袍胸口佩着城市卫兵标志的高个女人便冲进来赶走了他。蒂尼娅对这些女性卫兵很是好奇,但还不等她多看一眼,这些身材魁梧的女士就已经消失了。
很快大厅里便恢复了平时的状态,仿佛对于所有人来说刚刚那一幕是司空见惯的事。一个打赤脚的红棕色头发的小男孩跑进来,把一封信交给吧台的酒保
蒂尼娅捧着杯子,默不作声地看着在吧台与侍者交谈的弗雷德,感觉这位叔叔越发陌生了。
她还记得最后一次在裴罗城堡里见到他的样子。那时的弗雷德还是个嘴上没毛的训练生,身上穿着瑞文戴尔骑兵的深蓝色胸甲,蚀刻着绿色符文的护肩系着饰带,背上披着抖擞的红蓝色短披风。他还不是一个真正的瑞文戴尔骑兵,等他完成了入盟礼,他的胸前和肩背都会佩戴怒拳利刃的徽记——那该是何等的威风!
但他始终没能完成入盟礼。
关于弗雷德为何逃离裴罗有很多传闻。有人说是因为他与他父亲不合,有人说是因为他爱上了一个安铎女人,还有人说是因为他在长枪决斗中误杀了伯爵的儿子。这些流言或浪漫或悲壮,大多符合一般小民对瑞文戴尔骑兵们的幻想。但真正了解其中内情的人们却选择了三缄其口,如今唯一可以肯定的是:弗雷德·瑞文戴尔,放弃了成为一名瑞文戴尔骑兵的机会。
蒂尼娅很生他的气。她是一个女人,无论怎么磨练自己她都不可能成为一名瑞文戴尔骑兵。而弗雷德却对她梦寐以求的事弃若蔽履,这怎能让她原谅。
但蒂尼娅又不敢对弗雷德其人妄下断言。看看他,虽然他像旧都商人一样蓄起了小胡子,虽然他像野蛮的安铎人一样穿着粗线缝制的轻皮甲和翻毛披风,但他仍然意气风发,甚至比他作训练生时还要潇洒自信。他不再使用规范华丽的高哥特语,却有了更多的连珠妙语;他不再穿着威严的骑兵胸甲,却更加矫健灵敏;他不再坚守戒律规范自己,却多了一分漂泊者的神秘魅力。
他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蒂尼娅注视着弗雷德的眼睛,愈发好奇。
弗雷德从吧台踱步回来,手中多了一张扣着封蜡的信纸。“来吧,阳光。我们去见个朋友。”他说着,从椅背上拎背包,那自在的样子仿佛刚刚被人堵在桌子旁边的一幕完全没有发生过似的。
“又一个朋友?”蒂尼娅站起来抱怨道“这次是扫地出门还是被堵在哪里的墙角?你哪来这么多朋友?”
“离开裴罗的围墙你也会有很多朋友的,阳光。”弗雷德塞给侍者两个铜板的小费“非常多,非常非常多。”
“多到见面就要揍你?”
“如果你这样就交不到朋友了,阳光。”
两人离开彭瓦卓夫人,沿着长街穿过东区往城市西侧走去。他们在丝绸商铺门前租了一架轻装马车,从金盏花广场南转,顺着黄砖路去往郁金香区。一路上道路渐渐变得宽阔,两旁的建筑也变得越发精致。在经过一座蚀刻着银灰纹饰的拱门之后,呈现在蒂尼娅眼前的景象豁然开朗。一栋栋高哥特风格的宅邸整齐地排列在能容四辆马车并行的道路两旁,各式各样的家徽旗帜悬挂在临街的围墙上,屋顶和小街口摆满了盛放的花卉,连空气都带着一股香料的味道。
“这里就是郁金香区。”弗雷德说“绅士们的地方。”
蒂尼娅惊讶地看着街道两旁,她未想到在希苏也能有如此井井有条欣欣向荣的景象。安静地街道、带院子的两层宅邸、飞驰的厢式马车、衣着整洁的佣人、举止优雅的公民、嗓音动人的歌手……仅仅相隔两条街,这里比起鱼龙混杂的东区简直就天堂。蒂尼娅辨认着外墙上的徽记们,却发现自己竟一个也认不得。
“这些家徽属于哪里的家系?”她问“我从来没见过。”
“哪里都不属于,阳光。哪里都不属于。”弗雷德回答“这个区域的居民只有两户人家有爵位,大多数人挂在外面的都是商会的标志。”
“商会的标志?”蒂尼娅望向窗外,被一个精美的红鳟鱼标志吸引住了“瓦列里乌斯是不是也住在这里?”
“他在这里有房子。”弗雷德沉默了一下,接着说道“但是他平时大多会在码头。他是倒卖进口货物的。”
“他为什么来找你麻烦?”没能看到红鳟鱼,蒂尼娅又坐直了身子,盯着弗雷德问道。
“一点生意上的……分歧。”
“裴罗和希苏的‘生意’不是一个意思么?多大的事情能让他连城市卫兵都不怕了跑来对付你?”蒂尼娅双手抱胸,扬起下巴“我至少得知道我的叔叔有没有给家族丢人。”
弗雷德不说话,只是看着她。她便也不说话,只是直勾勾地盯着他。
“好吧,好吧。他托我押运一船货物,我给弄丢了。”最终弗雷德还是放弃了,耸耸肩回答道“确切说也不能算是弄丢了,我把他的‘货物’都交给了济难所。”
“那应该是你的不对。”
“但那船货物是一整船的安铎人,换做是你难道要把他们交给他么?”
“一船安铎人?”蒂尼娅愣住了,她想不出商人要一船安铎人干什么。在她的印象里,安铎人是一群比驼羊聪明不了多少的愚昧异教徒,用作仆人都嫌笨手笨脚。
“奴隶贸易,阳光。我不想和你谈这个,你以后慢慢会明白的。”弗雷德示意她别问了,皱着眉转过头去。
“……”
“而且,你说的没错。”沉默了好一会之后,弗雷德低声说道“‘生意’在希苏和裴罗的含义完全不同。”
蒂尼娅看着弗雷德,感觉这位叔叔又陌生了几分。
马车停在靠近长街尽头的一座拱门前。蒂尼娅走下马车,抬头便看到了一排风格独特的菱形尖顶和满墙的槲寄生。她向拱门里望去,映入眼中的是一条幽深静谧的小街——裴罗人这样称呼长街两侧的短通道。
“这里是哪里?”她问
“提图斯·李维乌斯的房子,他就是我说的这条街上仅有的两个爵爷之一。”弗雷德整理了一下全身的系带和纽扣,右手稳稳地扶在腰间的剑柄上“如果你要当城市卫兵的话,以后有的是和他打交道的时候,来吧阳光,跟上来。”
“哎?哎!等、等下!我还没准备好……咱们来找见他干什么?有什么礼仪之类的我应该注意的吗?我叫他李维乌斯爵爷好么?他是个什么贵族?”
“用不着那么紧张,阳光。这次是他有求于咱们——当然主要是我。”弗雷德轻轻拍拍蒂尼娅的脑袋“你就把他当成我就行了,在希苏除了子爵没有什么贵族需要你以礼相待。”
“你至少告诉我他是个什么人吧!”
蒂尼娅一边系着领口的扣子一边追上来,紧张地瞪大了眼睛。
“提图斯是个很可靠的男人,但绝对别想糊弄他。”弗雷德不慌不忙地大步走着,同时向蒂尼娅介绍起他们要访问的主人来“他祖上是帮圣殿骑士筹措粮食的司铎,最后一次远征失败之后就改帮子爵和白石城调度粮运,自己又搭了大半家产进去,这才保留了司铎的头衔。现在他主要帮子爵解决一些城市卫兵不好干的活。”他停顿了一下,仿佛在寻找合适的措辞。
“他是个商人”他接着说道“嗯,他是个商人。你这么记住就没错了。”
蒂尼娅看着弗雷德的背影,只觉得不明白的事情越来越多。
小街比女孩想象中长得多,两侧是平整的白石院墙和两层的木房屋。槲寄生和一些其他种类的藤蔓植物攀着房屋和院墙生长,在街道上方形成活着的绿色穹顶。这条小街格外安静,与郁金香区其他地方的气氛迥然不同,放眼望去街道上只有两个拿着扫帚的佣人。
这里不像是常人的居所,倒像是教会的隐修所。
蒂尼娅想着,渐渐冷静下来,加快步子跟上弗雷德。
提图斯的住所是小街尽头的一栋石砌的小房子,完全没有蒂尼娅想象中贵族宅邸的壮丽宏伟。红色菱形装饰的外墙上嵌着深棕色的大门,从街道到门槛只有三级阶梯,二楼的屋檐上匍匐着一头栩栩如生的滴水嘴,垂着头盯着大门。
弗雷德在门上轻轻敲了两下,半分钟后才有个行动迟缓的老女仆来开门。叔侄两人走进门厅,已经有人等在里面。
那是一个身高五尺左右的女性。她穿着暗色的短装和打磨光亮的胸甲,修长的双腿裹着紧绷绷的厚长筒袜,披散的深紫色长发垂下来遮住了脸,只能隐约看出侧脸的轮廓。
“克里斯蒂娜!”弗雷德向她张开双臂“能见到你真是——”
“真是令人绝望。”被称作克里斯蒂娜的女人抬起头,恶狠狠地瞪了弗雷德一眼“太晦气了。”
“我猜猜,这位也是你的朋友?”蒂尼娅小声说着,用手肘捅了捅弗雷德的腰眼。
“克里斯蒂娜——别这样。”弗雷德摊开手“你知道我不是故意造成现在这个局面的。”
“如果我不明白这个道理的话,你就已经被赶出希苏了,瑞文戴尔。”克里斯蒂娜叉着腰,抬起手用拇指指了指身后的房门“你要干什么就快去,我没空和你耍嘴皮子。”
眼见克里斯蒂娜没有再聊下去的兴趣,弗雷德示意蒂尼娅留在这里等他,独自向屋里走去。
蒂尼娅上下打量着克里斯蒂娜,却发现她也带着一副饶有兴致地表情观察着自己,不由得紧张起来,悄悄地挺起胸膛。
“站着的架势挺像那么回事,你是个佣兵吗?”克里斯蒂娜问她。
“不,女士,我不是佣兵。”蒂尼娅惊讶地发现自己竟然不知不觉用了尊敬的语气,于是越发失措,只得把双手也紧贴在大腿两侧,仿佛一个等待国王检视的骑兵。
“那你一定是瑞文戴尔提到过的那个女孩。”克里斯蒂娜的语气缓和下来,她对蒂尼娅招招手“来这里坐吧,我不是你的长官。”
“好的,女士。”蒂尼娅迈着机械的步子走过去,挨着克里斯蒂娜坐下,感觉心跳越来越快了。
“我听说你想加入城市卫兵?”克里斯蒂娜问道。
“我……呃……您是从哪听说的。”
“我就是个城市卫兵,小姑娘。”她拍了拍胸口,向蒂尼娅展示自己的城市卫兵徽章“早在你来之前你叔叔就跟卫队长推荐过你,说你是把好手,而且一丝不苟。”
她捏了捏蒂尼娅的胳膊:“看起来确实是这么回事。”
“……可是,我被拒绝了……”
“被塔瑞安?再正常不过了,鉴于你叔叔和我们的一些私人恩怨,塔瑞安没叫人揍你俩都是好的。”克里斯蒂娜说着说着,仿佛想起了什么好笑的事情似的,抚着额头大笑起来“哎呀,塔瑞安。”
“你们之间的……私人恩怨?”
你又惹了什么麻烦?蒂尼娅在心中构想着叔叔可能干出来的惹城市卫兵憎恨的事情,对他的印象越来越差。
“别怪瑞文戴尔,亲爱的,别怪他。”仿佛看穿了蒂尼娅的想法,克里斯蒂娜解释道“瑞文戴尔做了正确的事情,他帮助了很多人,并且帮助城市一劳永逸地解决了安铎人侨民的问题。他的所作所为,全是正义的。”
“可,那是为什么……”
“因为这里是希苏,亲爱的。”克里斯蒂娜拍拍蒂尼娅的肩膀。“我很欢迎你加入城市卫兵,但是要打动其他人你还需要点成就。先留在瑞文戴尔身边吧,慢慢你就明白该做什么了。”
说完,她站起身,拎起靠在椅子旁边的弯形佩刀,头也不回的离开了提图斯的房子。蒂尼娅回味着克里斯蒂娜所说的话,感觉心中弗雷德的形象清晰了几分。
这时,房屋里侧传来走路和交谈的声音。蒂尼娅回过头,看到弗雷德和一位看起来只有三十来岁却已经头发花白的矮个男人一同走出来,他们似乎在争论着什么,那个男人看起来有些焦急。
“我明白该怎么做,提图斯。”弗雷德对矮个男人说道“但是必须按我的方法来,你只要做好你承诺的事情就行了。”
“这事可能会关系到希苏的未来。我希望你能理智点。”提图斯用力握住弗雷德的手腕“想想城市的未来,弗雷德。”
“城市的未来是你们这种人思考的,我只看眼前。”弗雷德挣脱他,对蒂尼娅招招手“来吧,阳光,咱们回家去。”
蒂尼娅应了一声,跟上自己的叔叔,径直走出了小街。当他们踏出拱门时,她鬼使神差地回过头,看到提图斯站在他家的门口,正对着她微笑。
蒂尼娅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两人一同回到了弗雷德在港区的房子里。奔波了一天的蒂尼娅迫不及待地跑回客房,仰面躺倒在床上。她翻过身想把靴子脱掉,一个修长的阴影却从背后笼罩了她的全身。还不等她拔出匕首坐起来,一个异常矫健的身躯已经压了上来。
那人跨坐在蒂尼娅腰上,仅用一只手便压住了蒂尼娅的上半身。他垂着头,兜帽下只露出半张脸。
“你是什么人?”
袭击者莫名其妙地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