歌莉娅·赫尔本向来善于找到自己的位置，但是希苏让她有些无所适从。
希苏的夜晚比艾林谷来得要早很多，也更喧闹很多。混合着各种各样气味的海风在街道上的诸多灯火上空翻腾，化为催眠的烟气和魅惑的薄雾。歌声、乐声、朗诵声、争吵声、打斗声、哭泣声……所以你能想到的声音都在夜幕下悄然彰显自己，人们在黑暗中压抑，也在黑暗中释放，财富与生存的欲望为希苏披上了不夜的披风。
歌莉娅独自坐在港区北侧的旧钟楼上，侧着身子望向脚下的城市，一壶从瑞文戴尔宅里顺来的蜂蜜酒开了瓶摆在手边，一滴都没动。
自登陆算来已经有三天了。三天前她特意跳船潜了一段时间才游上海岸，自问就算追兵是精灵也差不多甩开了，然而还是一踏入希苏就被人盯上了梢。三天来她总能感觉到来自人群中的目光，而追过去看却找不到任何可疑的人。她四处游荡了三天，那个目光就跟了她三天，直到今天上午她才在港区通往地下废城的某处入口抓住了一个笨拙的佣兵。她从他嘴里“问”出了一个名字：弗雷德·瑞文戴尔。
歌莉娅查出了这个瑞文戴尔的住所，然后去他家里蹲了他一整个下午。结果等他和他侄女回来，却发现他们根本不像那个佣兵说的样子。于是唯一一条线索就这么断了，还和人结上了梁子——换了谁把一个良家少女按倒在床还骑在人家身上也会结梁子的，而且最后还什么都没干，这简直一点面子都不给。
开玩笑是开玩笑，但是接下来要怎么办还得想办法。
歌莉娅摸了摸自己的腰包，从艾林谷带来的符文石和燃铁锭还好好的躺在里面，还有几枚本来准备当作工本费的金币。按照计划她本应已经把它们都交给泰德了，再由那个精通矮人锻造工艺的老铁匠打造一把威力无穷的符文剑。但是她已经耽搁了好几天，再加上路上消耗的时间，再晚点恐怕就要错过艾林谷之王的加冕仪式了。
但是现在这种状况，要她去找泰德也是不现实的。城里有一个精灵，还有一群不知道什么来路什么目的的人在跟踪她，如果贸然去找老铁匠，等于是把他拉入了危险的境地。那个男人肯定会帮助她，正因如此，她必须要离他远一点。
每逢这种时候她都会希望佩妮在她身边。小修女虽然有点脱线，反应也迟钝，看到好酒走不动路，还总会莫名其妙地惹上麻烦……但是她总能无意中说出一些歌莉娅怎么也想不通的事情。而且有她在身边时，不管发生了什么事，歌莉娅总能冷静下来。
——怎么可能冷静不下来，该尖叫的时候她一个人就能把两个人的份都叫了，有时候还附赠一个平地摔。
歌莉娅回想着佩妮平时呆呆笨笨的样子，不知不觉笑了起来。
小修女现在是安全的。她看着远处百合区的屋顶在心里对自己说道。精灵看到了我，那么精灵肯定不会放过她，因为她是找到我最好的线索。和精灵在一起她就会是安全的，至少不用担心被人贩子拐走之类的。
不过他们现在会在哪里呢？她已经把城市的上层翻了一个遍，凡是精灵可能居住的地方都检查过了，甚至还冒险探索了子爵府的花园，到处都没有佩妮他们的踪迹。他们会在哪里呢？
歌莉娅皱着眉头思考着，右手拎起摆在一旁的酒壶。她轻轻地摇晃着瓶子，闻着蜜酒略带甜味的酒香气，听着壶中液体晃动的声音，抬起头望向更远处的天空。希苏的天空比艾林谷的要通透许多，也没有那么多树和山的影子遮挡视线，放眼望去尽是一马平川的草原和低矮的丘陵。但她却感觉到眼前蒙着一层薄雾，仿佛有什么东西在黑暗中酝酿，只是影影绰绰的，怎么也看不真切。
正当歌莉娅把酒壶举到唇边，一只麻雀从百合区的方向飞了过来。它落在她的膝盖上，歪着小脑袋看着她，然后蹦跳着扑腾到了她的手指上。
“怎么了？”歌莉娅用另一只手握住酒壶放到身旁，微笑着轻声地问那鸟儿。它也看着她，黑豆似的小眼睛里映出歌莉娅的脸。一人一鸟对视了大概十秒钟，麻雀便扑腾着翅膀，飞向了钟楼里面。
“你有什么要让我看么？”歌莉娅把酒壶留在窗台上，一翻身跳进钟楼里面，握住悬挂大钟的绳子，快速而平稳地落向地面。麻雀飞出钟楼的后门，歌莉娅也跟了出去，她看到一条僻静的小街，沿着被海浪冲刷的礁石，一路向下延伸向一个通往废城区的洞口。
她确实还没有在废城区检查过，但那里怎么想也不会是精灵的藏身之所。那是城市的下水道、废弃的公墓和流浪汉的窝棚所组成的垃圾场，除非那名精灵在这座城市里的身份是一名五个铜板就能来一次的廉价妓女，否则她怎么也不可能到那里去。
歌莉娅犹豫着，猜测着这只麻雀想对她表达的什么，一动不动地站在小街的入口。时间大概已经接近午夜，这条小街上看不到除了她自己之外的任何人，连野猫也半只都没有，仿佛世界上的生物只剩下她和这只鸟。麻雀站在街角的旧街灯上，用喙梳理羽毛，然后继续歪着头看她，也是一动也不动。
正当歌莉娅和麻雀大眼瞪小眼的时候，一个白色的影子从街道另一端飘过。虽然只有一瞬之间，但半精灵敏锐的感官还是捕捉到了她。歌莉娅确信自己看到了一个身着白色长裙的十五六岁样子的人类少女，随即毫不犹豫地跟了上去。她相信那个人就是这只鸟儿希望她看到的东西，即使不是，她出现在这里——废城区的入口——也不是正常的现象。
但以半精灵引以为傲的脚力和追踪技巧，仅仅半条街便失去了那少女的踪迹。
歌莉娅疑惑地站在废城区的入口，下水道和坟墓的各种怪味混在一起的异臭从栅栏门后面涌出，让她忍不住掩住了口鼻。是看错了吗？几天来不顺心的状况终于让歌莉娅开始对自己的感官产生怀疑。她犹豫地观望了一会儿，悻悻地回转身，不料想一个纯白的身影突然闯入了视野。
正是那个突然消失不见的少女。她现在就站在歌莉娅面前，像麻雀一样歪着小脑袋看着她，一头浅褐色的长发披散在肩膀上，洁白如雪的脸蛋缺乏血色，却有些别样的病态美感。
“啊……抱歉，我刚刚没有看到你。”歌莉娅慌张地说着，担心起自己藏在头发下面的尖耳朵，她看着眼前的少女，莫名地感到一丝违和感。
【你看得见呢？】
少女笑着，抬起纤细得仿佛风一吹就会消失的手掌，摸上歌莉娅的脸颊。她的手指触感冰凉，碰到的地方温度迅速流失。
歌莉娅突然害怕起来，没来由地害怕起来，她的每一个毛孔仿佛都在哀嚎，口鼻中呼出的气体也变得冰凉，多年的绿林生活培养出的生存本能疯狂地催促着她迈动脚步，然而四肢的肌肉却颤抖着动弹不得。
【你看得见呢！】
歌莉娅意识到了违和感的来源：眼前的女孩一直在说话，嘴唇却动都不动，胸部也完全看不出呼吸的起伏。于是更多的抗拒感从心底涌了上来，她努力想移动自己的身体，大脑却也变得迟钝，一时间仿佛整个世界都倾倒过来压在了她的身上。
女孩带着死气的冰冷的脸越靠越近，歌莉娅咬着牙坚持了大约半分钟，终于还是失去了意识。
“……女士，买朵花吧。女士，买朵花吧。”
不知道过了多久，稚嫩的童声才将歌莉娅唤醒。她“睁”开眼睛，发现天已经大亮，自己也早已不在港区的小街，而是突兀地站在了郁金香区通向下城区的坡道上，身边则是繁华的街市，采买商品的商人和平民上下往来络绎不绝。唤醒自己的女孩正站在面前，手里捧着花篮，睁着明亮的大眼睛看着自己。歌莉娅抬头看了看天空，太阳已经挂在正头顶——她起码昏迷十二个小时以上了。
这真是一种非常恐怖的体验，就好像一闭眼就来到了一个异世界。歌莉娅慌张地检查了一下自己，幸运的是带的东西和身上的零件一个也不少，可能会引来麻烦的尖耳朵也好好地藏在头发下面。
这座城市的雾越来越浓了。歌莉娅想着，揉了揉鼻根，重新振奋了精神。
她低下头看着买花的女孩，她也昂着头看她，楚楚可怜的样子像一只乞食的小狗。
“你都有什么花能卖给我呢？”歌莉娅笑着说道，抬起手摸了摸女孩的小脑袋，随即立刻注意到了一个从侧方投来的目光。
“我、我有茉莉花，还有、还有……”
“还有三色堇、彩叶草、百合以及……这是啥？提灯兰？”歌莉娅皱着眉从女孩的花篮里拎起一串白色的球形小花“你知道这东西有毒吧？让我看看你的手。”
“唔……我、我……”女孩慌张起来，悄悄向后挪动着脚步，歌莉娅还是抓住了她的手腕。她看着女孩的手指，食指和拇指上被莫名的物质染上了蓝色的斑点。
“……你这小笨蛋。”歌莉娅跪下来，掏出手绢帮女孩擦掉了手上的蓝色斑点，然后从腰包里掏出几枚金币和银币放进了她的篮子里。
“站在这里稍微等我一下。”她笑着说道，站起来走向一旁，从卖水果的小摊后面拎起一个弓着腰的褐发少年。那孩子一副根本没有反应过来的样子，整个人毫无反抗地被歌莉娅拖到了女孩旁边。
“你呀，是想等我掏钱就跑过来抢走吧？”男孩子个子不矮，歌莉娅稍微弯着腰，双手捧着他的脸来回揉捏，然后看着卖花的女孩压低声音说道“你们两个是一起的吧？花是从教会那边偷来的。比较容易被信任的你来吸引客人的注意力，等到客人掏钱的时候这小子就冲过来抢了包就跑。手段实在是有点笨呢。
“嘛~我也没兴趣举报你们。不过你是男人吧，让女孩子干这种事好吗？”歌莉娅站直身体，手却还是没有放开男孩的脸“拿着本钱去干点正经活啊。”
“我、我们也是……没办法。”仿佛终于回过神来，男孩嘟囔着辩解道“我们是、是从白城来的……而且还太年轻，本地人都不愿意用我们做工……”
“白城？”歌莉娅挑了挑眉毛，她无意掺和进本地人对外地人的歧视之类麻烦的事情，毕竟就算做了什么也不会有好处，更何况她自己就是一个身负原罪的外乡人。
我也是个没有融入本地社会的外乡人呢，别说找到佩妮，连甩掉追兵都做不到呢。
歌莉娅想着看着两个孩子，突然对未来的行动有了想法。
“那就是你们的事啦，不过作为孩子你们不是也有自己的优势吗？好好动动脑筋吧，别再用这种如果被人抓住就要进监狱的方法了。”她又摸了摸女孩的小脑袋，转身向着坡道下方走去，仿佛走神似的，还不小心撞到了一位身着漂亮丝质外套的男人身上。
歌莉娅连声道着歉，目送那男人和他的抱怨声一同消失在街角，用手指在斗篷下面搓了搓沉甸甸的钱袋子。她活动了一下一夜梦游之后有些僵硬的肩膀和脊背，迈开大步走向街道拐角处的成衣铺。
歌莉娅向来善于找到自己的位置，即使是在陌生的异乡也是如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