蒂尼娅从没有熬夜的习惯,生活一直非常规律,今晚却难以入眠。只要她一躺到床上,下午那个不由分说便将自己压倒的身影就浮现在眼前。她应该生气的,应该怒不可遏,当时就应该抓住那个无礼之徒按在地上暴打一顿。但是……她现在心里的这种感觉到底是什么呢?
她努力让自己阖上眼睛,他的样子却更加清晰起来:带着青草和蜂蜜香味的气息、撩人的长发、有些粗野又充满磁性的声音、兜帽下漂亮的中性面容……
该死,我在想什么?!
蒂尼娅猛拍了一下额头,又爬了起来,盘腿坐在床上,两眼直勾勾地看着窗户,脑子里却一片空白。
虽然已经老大不小了,蒂尼娅还没有过男人,这是理所当然的。谁会看上一个肌肉比自己还发达的老姑娘呢?不过这并不妨碍她对“白马王子”这种东西存有幻想,毕竟蒂尼娅始终是一个取向正常的女孩。还在裴罗的日子里,练习剑术和法律之余,蒂尼娅很喜欢旁听贵族小姐们的读书会。女孩们轮番朗读的故事大多是关于爱情的,有时还会有一些大家都喜欢的“动作元素”。
但是没有一个故事里的情节像她所经历的那样,一切都发生得太快,仿佛凤蝶的翅膀摇动了迦南兰的花瓣,蝴蝶倏然去了,花蕊却无可挽回地暴露在了空气里。
该死!该死!该死!
蒂尼娅猛敲了自己的脑袋几下,想把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都赶出去,结果连最后的一丝睡意也敲没了。她绝望地瘫在床上,像个死人一样瞪着眼睛一动不动。
“阳光,你还没起来吗?我们该……我的妈你这是怎么了?”
弗雷德上楼来叫蒂尼娅的时候她正抱着腿顶着一对比烟熏过还黑的眼圈看着窗户发呆,听到有脚步声传来她便机械地转向门口,结果那副死了半截的样子把她年轻的叔叔吓了一跳。
“我这就起来了……你先出去……”考虑了一下自己的着装,蒂尼娅嘟囔着说道,还抬起手甩了甩示意弗雷德出去。
“你不会是为了昨天那个小子一晚上没睡吧。阳光,看来我们得谈谈,你也老大不小了这种事情……”
“啊啊啊啊!够啦!我没事!你出去出去出去!”听弗雷德说起昨天的事女孩一下子就炸毛了,她也顾不得衣冠不整之类的小事,跳下床把叔叔推出了屋子,随手就把门带上了。听着弗雷德在门另一侧絮絮叨叨的声音,蒂尼娅叹了口气,拍拍自己的脸颊。
不过这样的措施显然不能彻底阻止弗雷德继续说这件事,至少不能阻止他在早餐桌上说。当蒂尼娅坐到餐桌旁,拿起面包开始咀嚼的时,他便一脸严肃地开始说教:“我是和家里人不一样,你想做什么我不会说阻止你或者劝你放弃之类的。不过有些事情上我还是要尽到我作为长辈,也是江湖前辈的责任。在希苏有一个道理你必须明白——‘凡是不请自来的,肯定不是什么好人’。”
“你说什么啊,我听不懂。”女孩别过头去,端起斟满了牛奶的杯子挡住自己的脸。
“我是说昨天那个闯进咱们家的小子,你最好别对他存有太多幻想。”弗雷德敲了敲桌子“希苏有不少这种专门走窗户欺骗好人家姑娘的小贼,出了事你想抓他都抓不到,虽然我也不明白为什么他会看上你……”
“喂!你够了啊!”蒂尼娅涨红了脸,放下杯子大声说道“哪有你这样的叔叔!难道不应该先担心我是受到了强盗惊吓一晚上都没敢睡觉嘛!你看看二层的窗户啊,根本一捅就开,完全不保险的!除了被人捉奸的时候好逃跑还有其他的好处吗!”
“因为你不可能被一般的强盗小偷吓到吧?肌肉那么发达。”
“嘎……唔。”蒂尼娅看着弗雷德,弗雷德也面无表情地看着她,两人对视了好一会,女孩终于放弃抵抗垂下了头。
“虽然想说‘你也到年龄了’,但是想想你都快过那个年龄了,所以我才说什么都不教的话女儿迟早要被人拐跑。”桌子对面传来弗雷德喝水的声音“道理你都懂,我就不多废话了。你也知道自己跑这么远不是来找男人的吧?”
“唔……”
“别为这种事浪费你的感情,阳光。找几个出来卖的男人在希苏也不算难事。想尝试下‘高雅’的,我也可以介绍你去参加上层人士的舞会。”他平静地说道“总之记住一点,这世上没有哪个男人是值得你为了他一晚上都不睡觉的。嗯,今天我就去找人加固下窗子……不过我记得它以前没什么问题啊……”
“你说什么呀。我也不是那种那什么……”蒂尼娅叹了口气,皱着眉说道“只是那个人太……特别了,所以印象特别深刻,就惦记了一晚上……”
“等到抓住他,我们就知道他有没有什么过人之处了。”弗雷德说着,眯起了眼睛“我还是头一次见反应那么快,行动那么敏捷的人。”
“抓住他?我以为——”蒂尼娅惊讶地抬起头,昨天那个不速之客一见到弗雷德就逃走了,弗雷德也没有再做什么,仿佛这在希苏是很稀松平常的事情。
“你以为有人闯进我家我会无动于衷?”年轻的叔叔故作神秘地微笑起来,把杯子里的水一饮而尽,站起来伸了个懒腰。
“来吧,阳光。收拾一下你的心情,我们还有正经事情要做。提图斯要我们帮忙调查李维帮的叛徒,得在教会那边把事情闹大之前压下来。”他打开衣柜,挑出一件纹饰朴素的黑色的大衣披在肩上,又从武器架上取下一把造型古朴的直剑挂在腰间,整个人俨然成了一位虔诚的圣教信徒,只是眼神里还透着一股商人特有的狡诈。
“快点吃完,我到外面等你。”他说着,大步走向门厅,待走到门口时却又回过头,一本正经地说道:“另外,我偷情的时候从来不在自己家里,所以犯不着弄一个‘方便’的窗户。”
蒂尼娅看着弗雷德的背影,惊讶地睁大了眼睛。她越来越想不明白了,这个叛逆的叔叔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物?
百合区是希苏历史最久远城区之一,同时也是城市环境最好的城区。这里不像其他城区有着错综复杂的街道和小巷,环绕着索亚娜大教堂前的喷泉,由经院、小礼拜堂、圣物堂和教团军营的白墙围起的小广场便是整个城区了。
蒂尼娅与弗雷德从港区的家中出发,沿着长街穿过迷宫一般的下城区,进入了教团军营南侧一条名叫亚得里亚的小街。
穿过街口的黑色铁栏门,整个世界仿佛只剩下了白色和绿色。教会建筑的白色街墙和翡翠色的瓦片在天空和大地之间延伸出去,墙角下衍生出的枫藤和窗楞间的白色三角旗相映成趣。这里的建筑大多很高,窗子却开得很低,仅容三人并行的小街之间弥漫着淡淡花香和书卷气息,站在街口便隐隐约约听到唱诗的声音,越向里走声音却愈发辽远,仿佛从天际传来。
走出小街,踏上广场的青砖地面,便算是正式进入百合区了,周围的人声也多了起来。东征已经成为了过去时,如今的百合区已很难再找到教团骑士们的身影,更多的是身着各色长袍的教士和修士,以及出于种种目的来访的贵人们。
蒂尼娅环顾四周,发现这里人们的穿着似乎有些微妙的规律,身着同样颜色的人大多聚集在一起,仿佛在用身上的色彩表达着自己的立场。
她好奇地看着,犹豫了好一会,正待开口,弗雷德就先行解释了。
“色彩斑斓,对吧。”他偏着头对女孩低语道“穿红色的是从裴罗来的神父或者信使,他们大部分是奉裴罗主教的命令来公干的,也是钱袋最深的。黑长袍的是本地的普通教士,大部分都不怎么守清规戒律,不过都不是坏人。那些穿粗布衣服的是从远方来的,也就是咱们常说的那种‘朝圣者’。然后……还有这个。”
弗雷德抬起手,指向左侧的教团军营正门,蒂尼娅随着他指的方向看去,一个白甲白袍的骑士正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他戴着遮住整张脸的独角头盔,双手在身体正前方稳稳地扶住战锤,靛青色的翎羽从头顶一直垂到肩部以下,背上的斗篷绘有圣殿骑士的X型标志与长飞翼的独角兽形状的灰色团徽。注意到从一侧传来的目光,骑士微微偏转了下脑袋,目光透过头盔的缝隙在蒂尼娅两人身上停留了一会,然后又转了回去,似乎并不在意。
“那是……那是一个圣殿骑士!”
“小声点,阳光。我们都知道那是圣殿骑士,你不用喊出来。”弗雷德耸耸肩“裴罗人是不是觉得他们肯定早就和盐泥地的鹌鹑一起灭绝了?”
“你就是个裴罗人,弗雷德·瑞文戴尔叔叔。”
“你不用一遍一遍地提醒我,因为我不会去一遍一遍地反驳你。”一边说着,弗雷德一边迈步向前走去,蒂尼娅只好快步跟上他。
“不过确实……我以为东海岸已经没有圣殿骑士了。”她三步一回头地悄悄打量那位骑士“他们应该是……不合法的。”
“是的,不合法,帝国都已经灭亡两百年了,这些不受任何领主管制的武装势力当然不合法。”弗雷德回答道:“远征军被东方帝国遣散,仍然保留建制的教团也改变了称呼,在殖民地的产业也都被回收。按照各国的法律教团武装应该已经全部解除……”
“那为什么还有……”
“你知道吗,阳光。有时候我拉长音或者停顿只是想制造下跌宕起伏的氛围,你不能肯定我已经把话说完就插嘴我会不爽的。”
“……好吧,抱歉。”
“不过其实也没什么,我就是等着你追问呢。”
“嘿!你这……!”三番两次被戏弄,蒂尼娅感觉整个人都不好了。她快走几步,抬脚对准弗雷德的后腰猛踹过去。然而女孩年轻的叔叔显然早就料到了她会突袭,轻巧地踏步转身,便避开了女孩的袭击。
“至于为什么还会有教团武装在这里,我就不多讲了。希苏虽然比裴罗小,但是这里你能看到很多在南方的大都城都看不到的东西。”弗雷德向一侧的经院走去“你想当治安官,就想办法自己去理解吧。在希苏最重要的就是‘理解’,这座城市本身就是建立在各种各样的‘理解’之上的。”
“……你到底想说啥呢……”
“意思就是你问我我也不会告诉你。”
“你这……”
蒂尼娅更急了,又快步追上去准备再来一脚。结果弗雷德突然一扶帽子,摆出一副人畜无害的笑容,加快脚步迎着一个带兜帽的黑袍老人走去。
“上午好,英诺森神父。”他站定脚步,平伸右手左腿微曲,恭敬地鞠了个躬。
蒂尼娅认不出这是哪里的礼节,手忙脚乱地学着叔叔的样子也来了这么一下,不曾想一抬头弗雷德和老人都一脸诡异地看着她,仿佛在看什么珍奇生物。
“这位是?”与他佝偻的体型不同,老人的声音听起来很有力量,仿佛他的胸腔里寄存着一座大钟。他抬手指着蒂尼娅向弗雷德询问。
“这位是我的侄女,裴罗的蒂尼娅·雷。”弗雷德介绍道“她是我的助手。”
老人上下打量了一下蒂尼娅,默默地点了点头:“那就进来吧,他们正在等你们——记得态度客气一点。”
“我们会注意礼节的。”弗雷德笑着回答。
老人转身进入了经院,弗雷德也跟了上去。蒂尼娅犹豫了一会追到弗雷德身边,低声问道:“刚刚我的姿势很奇怪吗?”
“一点都不,阳光。实际上你做的非常标准。”
“那你们有啥惊讶的?”
“因为那是男人的行礼姿势。”
蒂尼娅说不出话来,只能默默听弗雷德在一旁揶揄些“这么多年宫廷礼仪都练到腱子肉上了”之类的怪话,背着手跟他走进经院的深处。
经院内部与外面庭院风格迥然不同,几乎可以用阴森二字来形容。经院两侧的墙上没有窗子,整个建筑的光线来源唯有南墙上的玻璃落地窗与萤火虫般的昏黄烛光。几乎够到天花板的书架把屋子分割成一排排阴暗的小隔间,穿黑袍的学者和僧侣们举着蜡烛在其间穿行,灯光与他们苍白的脸仿佛漂浮在黑暗中的鬼魂。
压抑的环境让蒂尼娅紧张起来,她抿紧了嘴唇,仿佛害怕自己发出的声音惊扰到那些游荡在书海中的人
她随着弗雷德和英诺森来到经院南头西侧的一个小单间里,这里似乎是供学者们休息的地方,整个屋内仅有两把椅子和一张桌子。一个穿着灰白罩袍的男人坐在桌子旁边,看着桌上的蜡烛发呆。听到有人进来,他不紧不慢地抬起头,干枯的发丝间露出一张英俊成熟却有些疲惫的脸。
“他们来了,爵士。”英诺森对那个男人说道。
他沉默地点点头,然后扶着桌子站了起来,健壮的身躯比弗雷德还要高些。蒂尼娅这才注意到他罩袍下还穿着一件旧胸甲,上面装饰着旧都的鹰徽。
弗雷德在背后对蒂尼娅摆了摆手,示意她不要说话,自己则上前一步,对那男人说道:“上午好,爵士。我是弗雷德·瑞文戴尔,这位是我的助手蒂尼娅·雷。我们代表提图斯先生来解决您们之间的一些……矛盾和误会。”
“也祝你上午好,瑞文戴尔先生。我是旧都的拯救之手骑士团的骑士瓦莱丁,我代表我自己,和我的兄弟们……”
自称瓦莱丁的男人也礼貌地向弗雷德两人介绍了自己,声音沙哑而疲惫。蒂尼娅听着他的话,却感觉这份礼貌里似乎压抑了什么东西,随着他的声音逐渐提高,呼之欲出。
“……我的兄弟们,我被谋害的、连尸体都找不到的兄弟们……”
瓦莱丁咬牙切齿地说着。蒂尼娅可以清楚地感到他情绪越来越激动,她看了看弗雷德,紧张地想要去按住瓦莱丁,但弗雷德却仍然是向她挥了挥手,表示不用在意。
“我明白你的心情,瓦莱丁爵士。但是现在不是感伤的时候,把事情是怎样发生的告诉我们,我会尽全力帮助你。”弗雷德平静地说道。
“你想知道事情是怎么发生的?”瓦莱丁停顿了一下,蒂尼娅下意识地感到事情不妙,但还不等她反应过来,弗雷德已经被瓦莱丁抓着领子举起来按到了墙上。
“如果这样你能心情好一点的话,我也不介意保持这个姿势谈正事。”
弗雷德的脸上仍然挂着那种玩世不恭的笑容,仿佛眼前的一切都还在他的掌控之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