歌莉娅紧挨着亚瑟的左肩,两眼看向前方。亚瑟根据德普伯爵的命令来接待今日的访客们,而歌莉娅则作为他扈从陪侍左右——很大一部分原因是亚瑟如此要求。
倨傲的南方贵族们和为他们举着家族旗帜的随从们穿过大门陆陆续续走进月厅,两旁的烈阳卫士挺着胸高举长剑迎接宾客。
月厅实在不能算是一个令人心情舒畅的地方,它和长风堡垒的其他大厅一样古旧,墙壁上还有着惊悚的古代浮雕和壁画。但比起其他大厅它更有纪念意义:最初的德普伯爵就是在这里接受了艾林谷与自由境人民的投降并领受了双皇陛下的册封。因此四百年来德普家族都在这里接待外来访客。
那些攀爬了许久山路的行人往往都已经又冷又饿,好客的主人在这里为他们点燃壁炉奉上点心。这时候即便是最伟大的皇帝陛下都会为月厅的宏伟和充斥在石柱浮雕间的征服者的气场而折服。
歌莉娅耸起肩膀,偷偷地望向屋顶。六柱石柱撑起的蛋壳形穹顶糊着一层灰白的涂料,上面用红色的颜料绘有一幅抽象的壁画:一个全身被闪电包裹的人正在生出放射状的翅膀。歌莉娅看过这幅画不知多少次了,几乎涌泉城每一座有点历史的城堡里都能找到类似的图案,有人说那是最初的建城者绘制的“泉神”形象,也有人说那是精灵建造最初的涌泉城时绘制的藏宝标志。
“你觉得怎么样?”亚瑟突然问。
“我觉得应该是精灵造的,起码我见过精灵。”歌莉娅想都不想就回答。
“你胡说什么呢?”亚瑟抬手对歌莉娅后脑勺来了一巴掌。
“别打我……你说啥?”歌莉娅回过神来,偏过头看亚瑟。他正目不转睛得盯着门口的方向,左手在绶带下不安分地搓着佩剑剑穗,身上的火鸦披风随之颤动。
“我问你你觉得今天的访客怎么样。你怎么听自己主人的话的?别开小差。”亚瑟提醒道,紧张地吞了口唾沫,勃颈上的血管因紧绷而凸显。
“你怎么这么紧张?”歌莉娅顺着主人的目光望向前方,看到一群穿着鲜艳橙色服饰的人正在大厅西侧和安格斯·德普聊得起劲。他们的衣服上绣着华丽的大花,大衣下摆镶着银边,每个人肩上都戴着一个花蛇纹章。
“奎波克尔人?”歌莉娅皱起眉头“我还以为老爷要请的是勃艮迪亚人……怎么办?要我给他们牵几只山羊来么?”
“不管好自己的舌头被人拔了我可不管你。你没看我的信?”
“我像是那种会偷看主人信件的坏随从吗?”
“说的好像没干过一样……别废话了,你觉得那个……咳,你觉得那姑娘怎么样?”
“哈啊?!”一瞬间歌莉娅以为自己听错了,她转过头紧盯着主人的脸,发现他两颊红得像是发烧了。
“你看上哪个姑娘了?”歌莉娅兴奋起来,这还是亚瑟第一次因为一个女孩紧张起来。她又一次望向那群奎波尔克人,仔细寻找着其中有突出特点的人。
然后她看到了她。
她是个身材高挑的女孩,穿着一身近似男装的紧身短装,栗色的长发盘在脑后,皮肤偏黑身形偏瘦,一双狭长的眼睛闪着机智的光。她的相貌并不能算出众,但却令歌莉娅移不开视线,尤其那双会笑的眼睛,简直要将歌莉娅的魂魄都吸过去。
“你感觉怎么样?”亚瑟又问。
“你眼光很好,大人。”歌莉娅看着那女孩答道。
正当主仆二人直勾勾地看着女孩们的时候,月厅外突然响起了一串银铃般的笑声。歌莉娅转向门口,看到一面绘有独角兽的旗帜出现在月厅外的坡道上。还不等她看清来人,亚瑟已经一闪身挡在了她面前。
“不老泉的八万个癞蛤蟆!尤瑟怎么又带回来一群女人?”亚瑟皱起眉头,转身背对着来人,压低的声音里带着明显的不齿和憎恶。
“谁?”歌莉娅侧过头,目光绕过主人的高大身体落在那群身着华服的访客身上。
“尤瑟·德普拉。”亚瑟咬牙切齿地说“我表亲,颂月城最臭名昭著的臭流氓。看在造物主的份上,咱们得快点离开这里。”
“但他是你表哥……”
“闭嘴,我是你老爷!”
说着,亚瑟像抓小孩一样拎起歌莉娅,垂下头快步穿过月厅。眼见侧门就在面前,两人身后却响起了一个温柔而磁性的声音。
“亚瑟,我亲爱的堂弟,你在这里干什么呢?啊!我上次介绍给你的女士怎么样?”
歌莉娅强忍着笑抬起头看主人。亚瑟眼角抽搐着,嘴巴像吃东西一样动来动去。她集中精神,听到一连串带着怒意的“干你娘。”
他母亲可是您的阿姨啊,我的德普老爷。歌莉娅抬起手捂住嘴巴,浑身都因笑意而颤抖起来。
亚瑟放下歌莉娅,两人转过身,一个身材修长苗条的男人出现在歌莉娅的视野中。
尤瑟·德普拉是一个很漂亮的人,他比歌莉娅见过的一些女性都要美,身上还散发着一股香水味,一头灰褐色的卷发打理得一丝不苟。
“非常感谢,亲爱的尤瑟·德普拉表兄。”亚瑟转过身,忍着怒意挤出一个难看的微笑“那姑娘很好,但是她不适合我。而且我希望以后这种事情还是自己来吧,不用麻烦您了。”
“跟我有什么好客气的!颂月城是涌泉城的女儿,它的女儿们当然也就是涌泉城主人的女孩了!”尤瑟看看亚瑟又看看歌莉娅,挑起一边眉毛。“嗯……你不会是刚巧想躲开我吧?”
“当然不是,亲爱的尤瑟表兄,我怎么会躲开你呢。”亚瑟说。
歌莉娅简直要笑出声来了,浑身抖得跟筛糠一样。亚瑟掐住她的后颈示意她注意点礼仪,她偷偷捅了捅亚瑟的腰眼表示不用他担心。
尤瑟注意到了主仆之间的微小互动,脸上露出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原来是这样吗?!原来堂弟你喜欢男孩子么?!”
“唉?不……就算你那么兴奋……”
“我还以为你会和伯父一样是食古不化的实心木头。”轻佻的访客开心地笑起来,向身后的随从们招招手,一个看起来只有十一二岁大的漂亮男孩跑过来抱住他的胳膊。
“旧都的神父们最近说女性的生育是和造物主制造人类一样伟大的行为,所以我们对女性不应该有‘爱意’而应该怀有‘敬意’。”尤瑟慷慨激昂地说道“我认为这非常正确!真正的爱应当只存在于男人与美少年之间!这位就是我的情人,安杜因。安杜因,这个是我的堂弟亚瑟,他是涌泉城的继承人哦。”
“……我和格雷不是那种关系,我也不是涌泉城的继承人,我是继承人之一……”亚瑟机械地回答,目光在尤瑟和安杜因之间游移不定。
歌莉娅也愣住了,她想起早上亚瑟的那通胡言乱语,脑袋里瞬间乱成了一团。她缓缓转过头,发现亚瑟也正看着她。两人对视了一会,立刻红了脸别过头去。
“那个……大人,我想起您的剑还没有上油,我先告退了。”歌莉娅一本正经地胡说道。
“等等,你不能就这么把我……”
“‘给剑上油’是什么?你们之间的秘密小暗号么?”
“当然不是,我不喜欢男人……等等,格雷,你不能就这么……”
不能就这么把我扔下和这变态在一起。歌莉娅猜他大概是要说这话,但是隔着一扇门半条回廊她已经听不见了。
“那个家伙那么说吗?哈哈哈哈哈!”
当歌莉娅把在月厅的经历讲给戈格林·钢骨之后他大笑着说,差点把手里的酒都洒出来。
戈格林·钢骨是一个来自奥隆海姆的白矮人,同时也是烈阳卫士的教官之一。十年前他随着一支商队从伊索斯来到艾林谷,在蓝河上遭遇了狼人和一些其他妖魔鬼怪的袭击,当巡逻的卫士们找到他时整个商队就剩下他一个还活着了。他们把他带回涌泉城,用了七天才帮助他苏醒过来。为了报答涌泉城的恩情他加入了烈阳卫士,成为保护涌泉城利刃城墙中的一员。
小时候亚瑟和歌莉娅都跟他学过正经的剑术和乱七八糟的打架招数,在歌莉娅还不知道该怎么应付上层人时他帮了她很多,对歌莉娅来说他就像半个父亲一样。
“要我说,那些奎波尔克人给他们只山羊就行了!”老矮人坐在木桶上大声说道,灰白的胡子上沾满了啤酒的白沫。最近一批的烈阳卫士新兵们都已经完成了训练,这段时间戈格林都闲得长毛,他经常这么拎着一大桶啤酒坐在戍卫营的教场上晒太阳。
歌莉娅站在矮人面前,他的头顶只能到她的鼻子。
“小声点啦,被人听到会有麻烦的。”女孩揪着矮人的胡子,熟练地将它们分成三缕辫成麻花辫子。“都怪你老教我骂人话。”
“哼、哼。你们这些南方人都是这样子,有什么就说什么怎么了!”
“艾林谷怎么能算南方。”
“对于奥隆海姆来说都是南方。”矮人哼哼着说“真该让你们都去看看北境的雪原冰河,还有熔火山脉。看看那些你们的心胸会比现在开阔得多。尤其是对你,丫头,胸会变大的。”
“……你小点声,我要那么大胸干什么。”歌莉娅扥了戈格林的胡子一把“北方有什么好的,明明什么都没有。艾林谷多好,有森林有小河还有涌泉城——你有见过这么大的堡垒嘛!”
“如果你见过安洛之门和灰烬废土就不会这么说了。北境最伟大的东西都在地下。”矮人说“那些精灵的遗迹和远古矮人的坑道,那是人类无法想象的伟大奇迹!”
“但是那都是没人的地方?”
“是。”
“无用的奇迹和淤泥有什么区别?”
“哈哈哈哈哈,牙尖嘴利的小丫头。谁教你的?维兰?”矮人大笑起来。
“都叫你小点声了,你这样过几天谁都知道我是女人了。”歌莉娅锤了戈格林一拳。
“我懂我懂。不过那个维兰的话你还是听听就算了好,别太……嗯……”矮人揉着眉毛在他的大脑壳里寻找着合适的用词:“总之你懂就行。”
“他又哪里惹你不高兴了?”
“他是个自以为是的家伙,以为自己什么都懂。仅此而已。”矮人冷哼一声:“说什么各个种族都是平等的,哼。”
“……这哪里不对了,你是矮人咱们不一样是朋友么。”
“矮人、人类,甚至食人魔。但我们和他说的那些生物是不一样的。”矮人认真地说:“维兰说的是半精灵,半精灵。哼。那些家伙是亵渎者,歪曲者。他们窃取了专属于神明的东西,却怀着恶魔的心。”
“神明是指……”
还不等歌莉娅追问下去,一串清脆的木底靴子踩在石板上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她转过身,一个轻盈的身影迎面而来。
是那个在月厅迷住了歌莉娅和亚瑟的女孩,她的短大衣下摆不知为何破了个口子,紧身裤也被撕开了,露出皮肤光滑的大腿。
“打扰一下,请问哪里能让我换下衣服或者补一下衣服的?”她问道,声音听起来温柔得像春季的微风,还带着一股淡雅的花香——那是夜合花的香味,歌莉娅猜。
“女眷所的听差房就在回廊的左边……我带您去吧。”歌莉娅彬彬有礼地鞠躬致意。她有些紧张,虽然六年的学习已经教会她如何应对来自不同地方的贵族,但眼前这个女孩是那么诱人美丽,简直令她变回了六年前的那个笨丫头,全身都迟钝起来。
歌莉娅领着女孩沿着回廊走向听差房。路上女孩问了她一些类似:“涌泉城的用水怎么来”“你叫什么名字”之类很平常的问题。歌莉娅也知道了她的名字:埃斯梅拉·克洛德。
克洛德,歌莉娅没听过这个姓氏,埃斯梅拉身上也没佩戴家徽之类的。歌莉娅猜,她一定是个很有涵养的低调的古老贵族出身的小姐。
我被她迷住了?
歌莉娅有些疑惑和担忧,她一直都很享受被女眷所和西巢区娼馆的女孩包围的感觉,但这还是她第一次怀疑起自己的取向。
我扮了太久男人,想法上也变成男人了?
她把这种可怕的猜测赶出脑海,心里安慰自己:我只是很少有和同龄女孩相处的机会,所以有些紧张而已。
“您们之间是怎么谈论我们的?”埃斯梅拉突然问。
“哎?您说什么怎么谈论?”
“不用对我隐瞒,‘**’‘无耻’‘道德败坏’……无非是这些话。毕竟我们是奎波尔克人。”
埃斯梅拉的声音里听不出哪里变化,但歌莉娅下意识地觉得自己不能接这个茬。她看看四周,发现她们两个正走在一段没有别的行人的小路上——说实话会不会挨打?——歌莉娅猜测着,清了清嗓子。
“我们一般会用‘热情’‘直率’来形容奎波尔克人,小姐。”她说“您们就像奎波尔克的热风与白沙一样炙热奔放。”
“小嘴真甜。”埃斯梅拉笑了起来,声音像纯银的铃铛“您真是个可爱的美男子,如果您在奎波尔克的话说不定全灼浪城的好姑娘们都会被您迷住呢。”
“您过奖了。”我是女人啦。歌莉娅腹诽道。
“那么,我很想知道一件事。”埃斯梅拉突然拉住歌莉娅,五指修长的小手出奇的有力。
她把歌莉娅按在回廊的石柱上,双眼紧盯着歌莉娅的脸,整个人都压了上去。歌莉娅想错开目光,但两人距离太近了,她甚至能闻到埃斯梅拉呼出的空气。
歌莉娅敢对造物主、泉神、龙隼、艾苏萨……或者随便什么神明偶像之类的发誓,埃斯梅拉连呼吸都带着香味。
"我想知道"埃斯梅拉说"这么棒的一个小伙子,为什么是个女人呢?"
歌莉娅感觉天塌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