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苏咏醒来的时候,他愕然发现自己是在一个类似于远古丛林一样茫茫苍苍几乎不见阳光的地方。
高大的林瘴遮蔽了天空,仅仅只有几缕白丝一样的光线零零散散地撒了下来。
仿佛被封闭了一般,如此高耸密集的绿色让他感到了一阵窒息和晕眩。
“我,没有死吗?”
他的视线源着自己的身旁往前远去,四处都是青葱抑人的树冠和高而笔直的树干,杂草和灌木从四面八方的地上钻出来,散发出一种此路不通的气息。
没有人烟的痕迹。
他这样想着,扶着树深深浅浅地往前试探了几步,还是只能见到密集的让人头晕的绿色。
忽然,他的头一阵钝痛,那疼起初并不剧烈,就是想到什么事一般的神经跳动的感觉,而后仿佛渐长渐劲的疾风催动着火星一般剧烈地涨了起来。
好像有远方的钟声在敲个不停。
他蹲下去,扶住头,蜷曲成了一只虾一般的形状,身体一阵一阵地抽动着。
也就几分钟吧,他在那种潮水般接连不断的感觉里突然想起了什么,就像是如梦方醒一般。
脑袋只是一个劲地痛着。
好像是有什么东西在里面不停地搅动着,要把自己的大脑搅成一团。
不知道是痛感所带来的觉察,还是因为某种力量的苏醒所迎之而来的代价,他觉察到某种汹涌的无形无质的东西在他的体内流动着。
等到那种钝钝的钟声被风一丝一丝地熄灭了下去的时候,那种汹涌的感觉也随之沉寂,他长长地放松了下来。
而随之而来的,仿若高 潮的后续一般,是更为剧烈的恍惚和超前的体力的干涸。
仿佛是跑了数十公里之后的脱力,浑身汗出如浆,把他的衣服和身体牢牢地贴在了一起,四周也好像有丝丝的风刮着树梢的声音传来。
这样肯定会感冒的。
他有些恍惚地想着,努力想要站起来。
两只腿就像被绑住了一样,已经没有感觉了,只有那种悬空似的僵硬滞怠的恐慌。
眼前的光倏地大起来,看起来就像是一只要无止境地膨胀着的大气球,要把他推得很远很远。
苏咏几乎是摸索着往前走着,汗水把头发粘在了额头上,明明他的头发并不长,但是双眼却什么都看不见了,只是黑的,斑斓地,不断重复着万花筒的画面,夸大了,又缩成一小朵枯萎的花朵。
只是走着,走着。
就已经是已经完成了许多的愿望,好像只能听得见那种风吹过树梢的下雨一样的沙沙声。
这让他想起了梦里的潮水般涌动的絮语。
于是就真的只是在做梦而已。
好像是躺在床上,躺在那片暖暖的空气之中,躺在,只有自己被留下的世界里。
这句话让他产生了一种拨云见日的恍然感。
整片天空便忽地撕裂了开来,他被自己这句无比疼痛的话语所惊醒了。
……
啊!
苏咏猛地从床上蹦了起来。
而后他便看见了令人心安的纯木色的天花板,大梦初醒般地擦去了额头上细密的汗珠,感到了一阵前所未有的舒爽。
他转头四望,脑海里的那些隐隐约约如同薄雾的不适感已经彻底散去,近乎明亮的房间里,窗帘被紧紧地拉上,房间里家具很少,床正对着的是一个巨大的用来放人偶的台子,上面各式各样的人偶整齐地摆成一列,而且都十分精美。
看起来如同某些知名收藏家的地下室般古典,雅致。
并且很狭小,有一种独特的亲切感。
苏咏翻身下床,脚踩上了一双毛绒绒的拖鞋,绣着粉红色的兔子,看起来煞是可爱。
只是,身上的衣服还是有些汗馊味。
看来做噩梦的出汗量是有些大。
他四处找着衣柜,想要换一身合适的衣物。
“哎?衣柜没有放在房间里吗?”
他眉毛皱了皱,听见了门外有些细碎的说话声,这让他莫名想起了新年时守夜,那些四处的边亲外戚统统到自己和祖父家里隔着卧室门在外面嗑瓜子聊天打麻将的时候。
有些怀念呢。
那时候的家里是……。
话说,他突然想起来了,这里真的是自己的家吗?
似乎父亲并没有把自己的房间装修成这样,尽管自己的确是最喜欢这种房间的样式,但是父亲只要求所有的房间统一风格,全都做成那种有很大落地窗的能让阳光最大幅度照进来的风格。
那么,这里,还有门外的说话声就很值得怀疑了,虽然应该不至于对自己不怀好意,但还是不要贸然靠近去比较好。
他习惯性地凑到门上的猫眼那里,去看着外面,却发现这个门根本没有安装任何和猫眼类似的物体,似乎就是最最简单的那种实木门。
越发地可疑了起来。
他狐疑地坐回了床上,等待着门口那好像是风波动在走廊一般漾出来的喳喳声归于平静。
房间里的光仿佛愈发明润了起来,苏咏抬着头,稍微有些出神地寻找着可能存在的那些灯的开关。
“哎,你睡醒了吗?”
门口的声音突然一瞬就变得清晰了起来,仿佛之前一切的窸窣的声音不过是一场错觉。
他被这种意料之外的声音惊了一下,随即不知如何是好地嗯了一声,嗯完之后,他觉得自己还没有开门又实在是一种没有礼貌的行为了。
可是他刚想起身,却发现自己好像只是再次坐下的一瞬间就忘记了走路的方法,身体不可抑制地又再度坐了下来。
他又试了几次,每次都好像这双腿不是长在自己的身上一样,渐渐地,一股强硬的恐惧感猛然攫住了他浑身的肌骨,就好像是一阵古老的灵风包卷了他一般,他忽然想起来,自己似乎是,许久没有用过这双腿了。
爱丽丝静默地立在了门口,有些不满地等待着房间里久久没有传来的开门声。
那人连回应完之后给主人开门都不知道吗?
正当这股不满在缓缓发酵的时候,一句混杂着恐惧和慌张的惊呼出现在她的耳畔,她感觉得出来,尽管那声音的主人已经是刻意压低了声音,但其中仍无法抑制地泄露出的惶然。
出了什么事吗?
她摆了摆头,打开了门,随即便看见苏咏以一种近乎滑稽的方式支吾地扭动着身体,那种好像把腿当成身外之物的感觉让她奇怪地想起了那些听力残缺的人学说话时的样子。
她如同一个这房间里的平常装饰,看着他如同初学者般渐渐地掌握了两只腿的使用方法,虽然看起来还有些一瘸一拐的,但总归是站了起来。
“抱歉。”
爱丽丝欠了欠身,“你需要我的帮助吗?”
“那个。”苏咏脸上一红,被人看见这幅丢人的场面让他感觉十分羞耻,“能,拉我一下吗?”
爱丽丝揪着苏咏的衣领,把他的身体扯了起来,并且用话语缓解着四周顽石般尴尬的氛围,“你是出了什么事吗?”
“抱歉,我只是一时,突然忘记这双腿该怎么用了。”苏咏羞耻地回答着。
“突然忘记?”爱丽丝对他的回答感到有些讶然,“是失忆了吗?”
“不,或许也有点失忆,但我好像只是太久没有用过腿了,虽然刚刚还凭借惯性走了一下。”
苏咏渐渐回想起自己过往的时光,爱丽丝提着他背后的衣服,这种感觉让他想起了自己坐上轮椅时,一双粗糙的大手也是这么扶住他的身体的。
“可是,你明明都在森林里走了那么远了。”
爱丽丝小心地避开可能和他产生接触的所有地方,有些疑惑地问着。
“走?”
“是啊,我在森林里看见你的时候,你可是端端正正地晕倒在那里,路上还有不少脚印,应该都是你的才对。”
森林,森林。
这个词灌入苏咏的脑袋的时候,他好像这时才从某个泡沫中苏醒过来一般,头部开始剧烈地颤抖起来。
哦,对哦,自己,躺在森林里?
他张开嘴,发出了那种干呃的空敞的啊啊声,随即在爱丽丝的眼前一头栽倒了下去。
“喂,喂?”
他的眼中,一切的影子逐渐模糊了起来。
……
“啊?”
苏咏睁开了眼睛,眼前是熟悉的狭小的卧室,只是此时卧室里的光疏淡了不少,在黑暗里暗暗地挪移着,像是那种夜灯的投影。
他想要去拉开窗帘,看看现在的时间。
结果赫然发现窗帘被几颗钉子死死地钉上了。
这让他一瞬间产生了那种被幽禁的恐惧感。
苏咏的手刚不自觉地扯上了窗帘的布块的时候,他蓦然想起来他是在别人的家里,这让他有些小心和落寞地松下了手。
“这是,哪儿呢?”
他突然感到一种渴望在他的喉咙之中酝酿而出,那种力量从他的心底萌生而出,在他的手上环绕着。
划拉!
他只听得见这一声。
却发现窗户的地方已经被割下了一小块,只是依旧没有阳光照射进来。
但是,那里,就在那窗户的位置,似乎放着一个小木块一样的东西。
他低下头看着,却发现自己原以为是窗户的地方,现在却是一个储藏室,不过是用窗帘遮了起来让他以为是窗户而已。
这可有点不妙,刚刚他只是下意识地划了下去,却没有想到真的把别人家的窗帘给弄破了。
索性这背后不是真的玻璃,不然自己的过错可就大了。
他捡起了木块,那木块大概比他的手要长一点,木块背后的储藏室里,全部都是人偶的残肢,就像是真的尸体一样软趴趴地堆在一起。
这些大概全都是某种失败品吧,毕竟柜子上挂着的人偶可以看出来,这里的主人似乎很喜欢的人偶的样子。
他饶有兴趣地看着这个木块。
心里突然想到了一个当下可以做的事情。
等到爱丽丝再看见他的时候,他的房间里已经堆起了一堆木屑,而他正在痴迷地雕刻着一个一个仰望星空的孩子。
她屏住了呼吸,静静地看着那个人偶的成型。
随着他手部的凭空动作,那个人偶也展现出了一种圆润内敛的神韵。
木屑渐渐脱下了最后一丝,爱丽丝的眼里也逐渐露出了一种了然的神色。
“有没有兴趣,来帮我做人偶?”
“啊?”
苏咏吓的手中的人偶都掉了下去,爱丽丝用丝线兜住它,顺手把人偶收到了自己的手里。
“给,拿稳了。”
“抱歉。”
“抱歉什么?”
“唔,”苏咏被这句话说的脸色通红,他抬起头来,看见爱丽丝含着笑意的眼睛,一时有些呆住了。
那双眼睛看起来就像是经历了几千年才成型的圆润通透的石英石,即使在现在这种没有什么光透进来的屋子里,她的眼睛也折射着许许多多晶莹的光。
看起来就像是一块似曾相识的记忆的碎片,有着梦一般的柔软和轻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