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什么时候呢。
那场车祸。
祖父曾经说过,自己是一个好孩子。
但是他从心底觉得这件事情很荒唐。
自己只是按部就班地按照父母的要求去做而已,按照已经被规划好的路线去运行。
拿到年级第一,去上好的高中,去上好的大学,去学那些对找一个工作有利的知识。
然后按照预期要继续生孩子让他们也按照自己的规划去做。
去找一个工作,生一个孩子,找一个工作。
只是这样就能叫做好孩子了吗?
本来自己也是那种开朗向上的人,但是因为一场车祸之后变得阴郁不堪?
这种想法或许一开始是正确的吧。
因为车祸之后的自己,的确是陷入了那样一段痛苦的生活。
……
可能会截肢?
躺在床上的自己迷茫地听着床边亲戚们激烈地讨论。
自己躺在床上,旁边全都是听闻自己这个高材生出事,跑来目睹自己现状的亲戚们。
他们就像是一只只不停聒噪着的收音机在自己的周围停住,播放着沙哑的叫人听不懂的过时乐曲。
不少叹着气的大人们感叹着一个这样好的青年小伙子就被一场车祸给毁了,还有不少人则装作好心好意地替他设想着说道。
“要是他没有去救那个小女孩就好了。”
护士的喳喳声和小孩子的喊叫乱成一团。
人们,房间,世界好似一瞬间都汇聚成了陌生的一大块。
这种事情算什么啊。
他想着。
不管不顾地扭过头,盯着窗外,蝉声波浪般翻卷着他的思绪,茂密的树林顶端,有着令人头晕目眩的,发碎的奇异的滑落光斑。
真的会截肢吗?
他突然想起来。
现在已经是仲夏了,太阳十分耀眼。
……
“祖父累了吗?”
他仰头看着那个老人,阳光从他稀疏斑白的头发间闯过,照进了他的眼中。
因为父母太忙无暇照顾自己的原因,他来到了祖父的老屋,还是祖父把他推过来的,休学的手续也办好了,他并不想再承受同学们同情的目光和亲戚的聒噪,所以走的时候也没有通知任何人。
他就像是一片自然而然枯落的树叶那样,静静地脱离了他们的生活。
“祖父累了的话就快点进来吧,水已经倒好了。”
他推着轮椅,看着眼前在花田之中劳作的祖父。
明明都一大把年纪了,还要躬着腰一个人在那里劳作,今天去浇浇水,明天去松松土,隔三差五还要搭个棚子,遮一下阳光。
比较幸运的大概是因为这片土地上超过百分之六十的面积种的都是向日葵,都比较好养活,也不必替它们思虑这太阳的热度。
“唉,老了老了,只是一下就干不动了。”
祖父扶着腰,握着锄把,一步一步地走回了这座田家大院的后宅处。
“哪有一下,这都中午了呢。”
苏咏平静地反驳着他。
“阿咏说的对,我一口气就干了一个上午,我还没老,还没老,我一口气还能再干一个下午。”
白发的老人洋洋得意地撸着手臂。
“再说胡话就别吃午饭了!”
“阿咏辛苦了!这午饭还是不能少的哇!要是少了午饭,我这老身子骨恐怕一下就要下板子咧”
看着祖父如同一个老顽童一般的笑容,他也小小地笑了出来。
“不要提这种话了,总说着死啊死啊的,小心死神真的找上门来。”
“祖父,你不会老的,来,坐,吃饭吧。”
那是他和那位老人再寻常不过的一顿饭。
强劲的穿堂风让整个客厅都变得清爽,仿佛能让人忘记夏季的一切暑气,看不见边际的向日葵慵懒地挺立在土地上,锄把放在门边,祖父的笑声就像是一场合奏。
明明只是最平常不过的一个中午而已。
但是,这是在祖父的葬礼上,苏咏唯一能想起来的事情了。
清晰地仿佛刚刚从水缸里面捞出来的一样。
好像只是一捧泼去夏的躁气的靓影。
祖父就静静地躺在那捧水里面,身影舒展,神态安详。
是因为那天多嘴提到了关于死的话语,结果死神真的来了吗?
太记仇了吧,这都一年多过去了。
那为什么自己会想起这段话呢。
搞不懂。
祖父躺在床上,就像是真的只是小憩了一会儿,就死去了。
自己站在葬礼里,像是一个垂头丧气的木偶一样,聆听着那些不认识的亲戚们的唠叨。
或许有些也曾经出现在自己病房里。
还是一样的聒噪,一样的让人不想听见那些话语。
故作姿态的安慰,那些人,看见惨事就像是苍蝇一般一窝蜂地闯进来,唏嘘着发表自己叫人难堪的意见。
其实他们看见自己这样,很开心吧,就像是看见比自己更惨的人,结果顿时就放松了,亲切了,毫不关心地用自己的舌头舔舐着那些腻人的叫人肉麻的惨剧碎末。
当祖父的丧礼结束之后,他整个人就像是被掏空了一般,散架地坐在了椅子上。
接下来该怎么办呢?
和父母在一起时他没时间思考这个问题,因为他有那么多他们为他制定的目标要去完成。
和祖父在一起时他根本不会去思考那个问题,因为生活的目标就在那里,端端正正地放在眼前,和祖父在一起的时候,他发自内心地快乐着,生活的意义仅仅在于抓紧生活。
他不是那种会有崇高目标的人,至少现在不会有,他察觉到自己的真相之后也根本不会再回到以往的生活之中去。
以后该怎么办呢?
“阿咏,你以后打算怎么办,你已经是一个大人了,要自己做决定。”
父亲把这个主意又扔回给了自己。
夏日的齿轮在缓缓转动着,阳光穿出了晶莹的泪水,又一次照在了他的脸上。
以后的日子,也会是这样吗?
为了那些自己所未曾发现的东西奋斗着。
……
当他望着渐行渐远的祖屋时,一股钻心的咽痛感盘踞在他的身上,仿佛和祖父生活的三年被这一离去所尽数抹消了一样。
上车的时候,他突然就感受到了一种陌生的惶恐感,仿佛是身后的向日葵在谴责着自己。
为什么要离去。
为什么要抛开我们。
沿途的风景他几乎是尽数相熟,天气好的时候,祖父几乎每次都会带着他出来转转。
他看见了一大丛盛开在路边的白色灯草,似乎风一吹就可以像蒲公英那样尽数飞起来,他曾经好奇地问祖父,“那也是蒲公英吗?”
因为看起来实在是很像是课本上画的蒲公英飞起来的时候。
那时祖父是怎么回答的呢?
他回忆着那时的场景。
好像是哈哈大笑之后告诉了自己什么。
记忆里那张慈祥乐观的脸庞有些模糊不清,就像是有一层灰蒙在了上面。
他尝试用心去拂去那些灰尘。
但只是一瞬间,祖父的脸,好像就已经被一个无情的涡流逐渐吞噬了一样,如同一张被烧毁的纸,碎屑慢慢地掉落了下来,那些色彩全都随着那一挥手而消散,察觉到这个事实的他害怕地差点叫出来。
前排的母亲关切地回头看着他,然而他却已经完全呆住了,那之后发生的事情,那之后吗?
……
“抱歉,是车祸。”
他平静地听着眼前这个人尽可能地装作平静的诉说。
“我们很抱歉为您带来这种坏消息,但您的父母生前买过……。”
后面的事情他再也没有听。
自从父母接他过来,一直都很忙碌,弟弟也要上学,他们的公司也要运转,自己就像是一个过于多余的零件躺在规划之外。
尽管如此,当他们三人一同死于一场车祸的时候,他还是感觉有什么东西彻底从他的心底崩断了。
送走那个人之后,他推着轮椅,看了看阳台上高邈苍蓝的天空,蓝白色涌动的云层中间裂开了一道道暖红色的缝隙,就像是一只只眼睛窥视着他。
他冷漠地看了看楼底下运转不停歇的车流,人群。
就像是他们之间以后再没有联系了一般。
之后便躺在轮椅上,好像这个人终于可以休息一会儿那样,躺下来,静静地闭上眼睛,一动不动了。
那几天,他签好了所有的捐赠手续,房子,赔款,所有那些父母留下来的东西,他全都放心地交给了国内一个以公开透明为原则的慈善捐赠团体。
然后,就在一切都完成的当晚,他服下安眠药自杀。
但是没有死成。
要不然就不会有现在的日子了。
他的确是以最真诚的心思对待所有人。
但那只是因为他不知道不真诚会有什么结果。
行动即便是出自内心深处,但是那不代表他不会有防备。
未知的恐惧促使着他对待一切事物都发自内心。
就像是他现在也能隐隐感觉到别人的感情了一样,虽然只是相当模糊的感情,还要用心去感受才能觉察出来。
而且只限于高兴和不高兴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