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一个人孤独的时候，总感觉时间是静止的，光怪陆离的画面和自己没有一丝一毫的关系。
你是想起了什么痛苦的事情吗？
苏咏听到萃香的话语，出乎意料地温柔，像是一把伞，遮住了不停来袭着的秋日的冻雨，将他从苦痛的回忆中惊醒。
有某个夏日，发生了不可挽回的悲剧，而那种悲剧的报应就在那个秋天里鲜明地呈现了出来。
往日幽灵的回音在他的耳边沙沙作响，一种海浪声拍击着他的耳帘，重重的回音震荡着。
他差点就要喊出来。
他并不是无法理解那种东西，那种情感的啊。
但是有一只手扼住了他的心，像是催吐那样把他的心提起来，让他一个字也无法说出来。
现在那些话语现在以另一种方式在他的心里淤积了起来，让他的身体愈发苦痛地颤抖着。
“不是，我只是有些着凉了。”
他无事发生般，强忍住内心的惊骇，那种肌肉的空洞感，平静地说着。
但是他显然忘记了刚刚他的表现，那种呆滞的，本来就要哭出来的场面，使他现在平静无事的样子在萃香的眼里显得扭曲而执拗。
她挑开话题，打算让之前发生的事情化尘而散，以另一种方式让而今的他缓解一些苦涩。
“着凉啊，你现在的身体，可是说很难着凉的啊，你现在的正往着妖怪的身体素质转变呢，”她用脸靠近苏咏，两个人的脸几乎要贴在一起，“你知道自己的身体正在往妖怪的方向改变吗？”
苏咏听到这句话反而有些无措地摇摇头，他刚刚回归现实的恍惚被眼前的一幕无情打碎。
痛觉的残留还在他身体里来回荡漾。
“你的意思是，我已经不是人了吗？”
“不，那要看你怎么以为，就算立场不同，就算别人怎么判定，就算是你的情况离人类再远，就算你的样子也偏离了一般人所认知的轨迹。”
“但是你认为你是人类，那就是，你懂我的意思吗？”
苏咏被萃香的这句话搅的有些意外，他很难想象那张总是调笑着他的脸庞露出这么严肃的表情。
不过这也不算特别奇怪了，因为这种调笑的态度也是奇怪的一部分。
他以前生活的社会里，很少能见到这种只不过是喝了一次酒就能成为这种级别好友的人。
和小爱见面时就是，莫名奇妙就被她拉了起来，然后被她那种开朗的态度所感染，被她那种把自己当做同伴的情绪所攻破。
就像是遇见了一丛耀眼的篝火之后，不自觉就融入了火焰的氛围，全身都被那种热烈的生命感所浸润。
眼前的萃香也是，他的能力回馈给他的心里的，就是那种不掺杂虚伪没有杂色的关心。
他最不擅长应付的就是这种人，总是会不自觉把自己的真心表露出来。
苏咏有些讪讪地笑道：“毕竟我也没什么时间管这个啊，虽然是有感觉自己身体变强了不少。”
“但是往什么方向转变，又不是依我的意愿，人类还是妖怪也好，怎么可能是那么容易地转变的啊。”
“着凉的真实问题在于，你怎么看。”
萃香灿然一笑，转过身来，在他没有防备的时候把酒葫芦塞进苏咏的口中，“八云紫之类的话，我们先都不管，什么苦痛之类的也顾不着，够不着的未来让他流走就是了，放不下的过去就让它待在那里，是梦的话就把它搁在梦里，现实的话就扔在原地。”
“现在，有什么顾忌都不用管，你对我有心防，就对酒说，对空气说，除了对自己说之外，其余的都说一遍。”
说着，萃香不管苏咏眼里的排斥，把酒葫芦直起来，让那些清酒灌入苏咏的口中。
直到苏咏喘不过气来为止，那些酒都汩汩不断地流进他的喉咙，煨磨着他的喉管。
她放下葫芦，流下的酒水在空中划出灵灵一道弧线。
“这里是伊吹萃香哦，”她的声音有些迷蒙，坚定而放肆，“是一只没有同族的有些着凉了的大鬼，所以，说什么都没有关系。”
“谁也听不到的。”
苏咏坐在地上，低下了头，刚刚那些酒并不足以把他灌醉，但他有时候觉得自己或许是醉了会好一点，现在他面前的景色四处都隐隐润泽着，草地就像是被水浸了一层。
这些景色让他现在的声音显得有些脆弱。
“你，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呢，明明只是第一次见面而已。”
萃香挪着身体，轻轻地坐在他的身后，用那种和她气质不太相符的某种长辈似的温柔的口气轻轻安慰着他。
“那种事不知道啦，我们有缘分，或许是同病相怜，或许我一厢情愿，但是，我感到我们现在或许在承受着同一种痛苦，所以不能放任你这样自弃下去。”
“哪怕是短短一段时间，也忍受不了。”
苏咏苦笑了一下，“你这也太任性了吧，哪怕再等一下就好，再等一会，说不定这种情感就会随风……”
“不，不会的，”萃香的笑容一如既往地放肆，“无法抒发的情感只会成为沉坷，这个我再懂不过了。”
“那，我能听你说说看吗？你的事情。”
“那可不行，我的情感已经凝结成块了，触碰那种感情，只会让自己伤心而已，不过，”萃香握着拳头，“我会有其他方法的，如果你愿意作陪的话。”
“那，我随便说了哦。”
苏咏像是扶住了快要消失的东西一般扶住了自己的下巴。
“我其实是个很没用的人。”
“我，是因为自杀，不知道是成功了，或许失败了吧，才来到这里的。”
“虽说是自杀，但我生活的家乡，还是有很多很多我怀念着的事情，绮丽的星光也好，吵闹的邻居也好，还有很多我喜欢的人，自然，我自杀的时候，是不会怀念那些的。”
“但是，我却来到了这里，之后的一切都是那么超出我的想象，我在原本的社会中只是有些孤独，只是无望而已，真的只是有些，但在这里，孤独却好像不只是孤独了。”
“我找不到同类，在这里，那种孤独变得绝望而仿徨，就像是全世界真的就只剩下我一个人了，我所见到的，不管是不是人类，对我来说，都好像是另一个种族一样，他们做事的风态，思考的办法，都和我不一样。”
“等我好不容易有了一个貌似可以安定下来的家人的时候，她却变成了这样。而我又被像一个随手而为的棋子一样拿到了这里来，就像是有很多事情都被蛮横无理地冲垮了。”
“理由也不和我说，还擅自笃定我一定会成为她的助手，来到这里好不容易适应了一点又把我弄到神社这里来。”
“本来我先前就没见过这些稀奇古怪的东西，我归根结底可还是一个从外界来的人，受的是科学系统的教育，接受的是人类间的交往，在人类社会往来的规则之中生活，生活中只需要小小的变动就能真的逼疯一个人。”
“一下子说什么协助者，一下子就对我这么好，一下子就陷入这种那种的境地，什么世界入侵，什么妖怪与人类的平衡，对我来说都是在我所了解的境界之外的东西，那样子强行塞到我的怀里，让我在这个方块的世界里滚荡，实在是很难受啊。”
……
萃香认真地倾听着苏咏的话。
他抱着自己的腿，整个人仿佛要缩成一团，虚望看着萃香角上的彩带，那上面如同系着他此时此刻全部的思念一般熠熠生辉，在夜空中划出憭栗的弧线，嘴里不停地倾吐着，让四周昏眩的风从他身体上吹进吹出，把那种哭腔自然而然地诱引出来。
或许是心里堆积了太多太多的事情，来到这里之后，还没有好好和人说过的他，在一次普普通通的抱怨之中，控制不住得仿佛要把自己掏空才罢休。
“我好不容易构建起来的自我的小世界，能让我缓口气的小世界，总是这样被轻易打破，说真的，我，我真的，好害怕，好害怕，哪天就会遇见特别恐怖的事情，哪天就会抱着这种惶恐地心情孤独一人地面对一切。”
“所谓的幻想啊，幻想，这种事情哪个只知道现实的人能够轻易接受啊，我却被这样蛮横无礼地塞到这个世界来，明明死去就好了啦，死，死去就好了啦，我，我却还要这样看着，看着这个陌生的世界，还要去接受这些我完全没有想过的东西。”
脆弱的开关一旦打开，要关上就是难如登天，泄洪的话语一瞬间倾圮而下，他的话就像是结了霜一样哽咽了。
虽然他没有落泪，但是萃香还是觉得他像是已经哭了很久。
“我这样算什么啊，过去对我合上大门，来到这里之后总想起一些快要从脑袋里消失的事情，为什么明明是现实的地方，却又有那种不符合现实场景的地方存在啊。我的过去，一下子就变成了随随便便的事情，就好像是已经被人修改过了的千疮百孔的破烂。”
“我真的不明白，为什么，我会忘掉那些，又为什么，我会在这里想起来，那我整个的人生，到底算什么啊。”
苏咏说到这里之后，他就已经把头深深地埋在两膝之间。
她有些僵硬却温柔地看着把头深深埋下的苏咏。
他无声地啜泣着，而她现在也对他的信任感到了一种钻心的刺痛。
他想起了什么，他又在想什么。
真的有人想知道吗？
就连他自己说的时候，也都在刻意回避着那些事情。
一定是相当幸福的回忆吧，只是那种幸福有一个灰烬般的结局，一想到是这种结局总会让浑身战栗个不停。
八云紫的行为，是对他来说有些太残忍了一点。
而她现在只能有一个方法来缓解他根深蒂固的疼痛，尽管那种疼痛已经在不知不觉之中在他的体内深深地扎根了。
但是，总不能不允许别人来给它除除草吧。
“世界不允许超出它属性本身的记忆存在。”
萃香笑得尽可能地爽快，她现在想让他也能受到这种笑容的感染。
“如果你还是不明白的话，就由我来教导你吧！”
“啊？”他有些茫然地抬起头来，眼前是萃香有些放肆地扯着的嘴角，如同笑着什么，无比踏实而且强硬的微笑。
她看见他现在显得有些脱力的眼神。
她的声音如同洪钟作响。
“我是说，来打一架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