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日葵挺立在窗明几净的屋内,隔着玻璃,两个人几乎可以看见那几乎要溢出的生命感,当然,还有那种向日葵居然可以高达三米的新奇与看起来的压迫感。
妹红捅了一下苏咏。
“这向日葵是不是太高了一点。”
苏咏感同身受地点了点头,“没见过这么高,这么大的。”
妹红轻轻碰了一下向日葵的根茎,那种像是肌肉扎结的硬实感让她感觉像是在摸一柄扭起来的钢筋。
她定定了摸了半饷,一次又一次,才不得不承认,这向日葵,它的硬度甚至还要甚于钢铁。
一下子,就像是从梦里醒来了那样,她瞬间感觉到自己之前的自信有些太过托大了,一种担心感在她心里上上下下地蹦着。
于是她装作不经意地说着。
“现在我们溜吧,要是待会那个妖怪出来,搞不好我妹红都保不住你了。”
然后却看见了僵在原地的苏咏,他的嘴唇努力地动着,声音就像是地板上一道沙哑的风声。
“别,你没感受到吗?从刚刚开始,就有一道平静危险的目光盯着这里了。”
?
不动声色地。
两个人就像变成化石了一样立在那里。
妹红悄悄地摸了一把苏咏的背,虽然没有感受到冷汗一类的东西,但是指尖那种僵硬感却做不了假。
而另她沉下心来的,是玻璃的边缘处,那仿若迟来的追命的宣告般一闪而逝的绿光。
当那种注意力回归,心处自然的时候,她才感觉到身上的那种慢慢地堆积起来的沉重,就像是穿着一层灌水的衣服般,身体难受地向下垂着。
她有些诧异地看着还能挺直背脊的苏咏,眼中投去鼓励的神色。
“你挺够义气的,居然没溜。”
苏咏咬着牙,苦笑着回头看向妹红。
“先别说这个了,我们是不是作死成功了。”
“你这种话才是废话吧,这时候还说这种话,我觉得我们这下好像是完蛋了。”
“你有逃生的途径吗?”妹红压低声音问着苏咏,“没有的话要不要我帮你求个情,这妖怪说不定没有传说中那么凶恶。”
“问题是,我觉得那妖怪放过你都未必放过我。”
苏咏用眼睛示意了一下那些从花盆里伸出的缠住他的裤腿的细小的,对比那巨大直径来说就如同绒毛一般的小小的细枝。
那些细枝虽说是小,但是勒起人来可不含糊,就像是电视剧里车夫们扎腿的带子般紧紧勒在他的腿上。
他已经不敢动了,现在的问题不是挣不挣脱得开,而是万一他一不小心挣脱开了,可能就真的小命不保。
他为这些细枝的柔韧性担忧着,担忧到几乎快要低着头丢人地念出来。
“你可千万别断啊。”
似乎察觉到他内心的顾虑,那些细枝沙沙的摇了起来,稍微放松了一点对他的束缚,这也让他轻轻地松了一口气。
“你叫什么名字?”
一种有着风吹过树林时发出的那种潮水般沙沙的触感的声音在他的脑内忽忽地响起。
他疑惑地望着那株向日葵,以及它背后许许多多株较小一些的花朵,当然,其中大部分也是向日葵。
是他们在和他说话吗?
“额,苏,我叫苏咏。”
“你的身上有花的味道,很多很多的花的味道。”
“你能告诉我,你印象之中,最深的是哪一朵吗?”
苏咏本来想回答向日葵的,他和祖父的记忆里,一大片的田里全都是向日葵,仰着头的,高大金黄的向日葵。
但是他听见这句话之后,总感觉它不像是在以那种小孩子的可爱语气问他喜欢什么,而是那种比较欢欣鼓舞的,为花而高兴着,幸福着的味道,是在寻求着自己身上那种花的记忆的味道。
但那真的会是向日葵吗?
所以他停下了本想回答说是向日葵的嘴巴,开始仔细思考起了那些留存在自己记忆之中的花朵。
近日里那些柔软平适的野灯草,回忆里的向日葵,兴许还有一些百合花。
他实在无法回答很多。
一些雾里梦境似的记忆在他的大脑中徘徊,一些淡淡的记忆正在苏醒,忧伤的感觉奇怪地靠近了,却又悠悠地远去,像是一阵只在身前卷着的枯叶,一阵微风刺刺地上升,倏地便不见了,埋伏到了金绿满地的草坪之中。
他像是一个孩子,在那草坪里寻找着什么,一片落去的枯叶,折页的书本,还是那晚的月霞。
只是他摸索着,弯着腰,一点点地摸索着,却还是什么都找不到,把手伸入水中,却摸不到月光。
在寻求了那么久之后,就像是那个空手而归的碰不到月色的孩子。
他现在不知道为何,就像是心里的情感突然消失了一般空落落地开着口,有些失落的,仿佛被凭空夺走了一些阳光。
“抱歉……我想,我想不起来了。”
那声音就像是只剩外壳的一层,干巴巴地垂落了下来。
“我想不起来那些花……”
听见了他有些低落的声音。
那些细枝渐渐地松开了他。
仿佛是要让他休息一下,喘口气似的。
那种声音有些温柔地像是脱去壳的雏鸟。
“没事的,我能感受得到,你的身上有花的味道,很清淡。”
“你很受花的喜爱,花各自有着自己的语言,自己的诗意,蕴藉着花朵的本身,照顾着她们的生长,也是她们美好灵魂的体现,你和她们在一起,你也应该有一种花语才对。”
那种声音逐渐扯下了沙沙的潮水的幕布,变得清晰了起来。
“花语有很多,或许模糊,或许清晰,但是全然不是单调的,它的独特要依赖于人的选择。”
像是一个雾里飞出的人儿,花瓣展开后露出了里面鲜艳的花蕊,清澈,宁静,而且强烈地笼罩着在场的一切。
绿意重重叠叠的,像是树林之中,高山之上,云层之下。
和那绿意一般的步伐落下。
那种脚步声就像是化开了山水,踏出了平原,慢慢地来到了他的身边。
“向日葵的话语,是高傲,信念,忠诚而沉默的爱。”
她把手从背后放在苏咏的鬓角之处,轻轻地为他别上了一朵百合。
“那么你的花语呢,是无垢,还是高洁?”
“还是说,寻而不得的爱?”
她长长的柔软的睫毛轻轻地颤动着,让人联想起被晨露压弯了的蒹葭。
绿色的卷发柔顺地划过那花蕊般白皙美丽的脸颊,披在红色与暗红格子交错的马甲外套的双肩上。
那双修长白皙的手,穿过长长的白色衬衫,按在了百合宽大柔软的花瓣上。
她的头轻轻一偏,红色的瞳孔浅浅地睁开了一点。
那笑容就像是在风里刻出来的一般。
自然,顺性,而且无迹可寻。
“你会选择什么花语呢?”
“面对那些花的味道的孩子们。”
“我……我不知道。”
苏咏低下头,尽管他并不怕眼前这个出场是如此惊心动魄的人儿,但是他却不敢抬头看她,不,不是看她,而是那些问题,似乎有一种愧疚感埋藏在那些问题里。
那些选择的问题,真的就好像是选择一般。
让人四处顾盼,回头顾望着,落寞着,想起了林间的另外的几条小路。
重重深林掩映之中,它们愈行愈远,渐走渐稀。
她的手指轻点着百合,花瓣在她的手下认真地抖动着。
“花朵的魔法,的确很适合用来度过那些不太美好的日子。”
“但是把自己埋藏在花瓣里是无法窥见美丽的世界的,花朵不能沉迷于黑暗之中,花迟早都是要开的。”
说着,她那有着笑意的明红的瞳孔转向苏咏,“花朵的魔法只能保护一时,想要真正地开放,只能接受无奈的世界才可以。”
“明天再来这里吧,多来看看花,魔法我就帮你解除了,别再对自己用这种魔法了。”
“额,啊?”苏咏仿佛是才回过神来,一种浓浓的空洞感在他心头涌上来,仿佛四周的一切都被掏空了,一切都变成了只是表壳的一层事物,被空气将所有的颜色都吞吸吮尽。
只有他眼前的那只手,还有着血肉的充实感,还像是活着一般,他抬起头,看见那清晰的,微微皱起的眼眉。
“你的情感,被透支了?”
这时,妹红才像从之前一连串的动作之中回过神来,她一边为风见幽香对苏咏的评价而震惊,看着苏咏奇怪的像是渴望着什么的眼睛,一边又疑惑地问道。
“情感透支?”
风见幽香奇怪地瞥了她一眼,让她的呼吸微微地有些紧张。
“啊,原来这里还有一只不死鸟啊。”
“所谓的情感透支就是他的身体自动排斥着表现出单一倾向的情感,从而导致一段时间内,身体对这种情感的耐受力大大增加,具体表现就是对某一类型情感的短时间缺失而已。”
“一般来说,这种情况的出现都是因为身体或者是心灵对于情感的本身有着极强烈的感知。”
“总之,”她的话头转回了苏咏的身上,“这个魔法不能再用了,现在我帮你治疗一下。”
她挥起手,一种被快速塞入了什么东西的感觉出现在苏咏的心头,就像是时间倒流一样,那些颜色又被规规矩矩地重新填入了他的眼中,一块块的形状迅速归位,那种熟悉的触感就像是喷泉一样又倾泻在了他的心头。
她看着他重新回复神采的眼神,满意地点了点头,随即转了身,背住了一只好似笼盖四野的阳伞,走入那平淡如水的空气之中,就这样消失不见了。
只有她清晰的声音还在原地来回地晃荡。
提醒着妹红和苏咏。
“我叫风见幽香,记得明天来找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