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可真是正好。”神将手掌横在眉毛前，作出眺望远处的样子，“那家伙似乎也总算出来了的样子。”
“那家伙？”
在我们说话间，鸭川的水变得愈发湍急。天空中一开始的橘红色亮光不知何时消失不见，灰沉沉的天空发出雷电滚过云层上方的低沉的轰鸣声。而且，明明正值夏日，这里却刮起了怪风，地上的杂草被风压得抬不起头，路边的电线杆也被吹得瑟瑟发抖。
这是要世界末日了么？
我勉强迎着刮起的强风，看向她面对的方向。然而，除了远处的三条通以外什么都没看到。
“你的二重身啊。在这之前，那家伙一直藏在现实和梦境的狭缝间，一时间确实很难找到。不过就在刚才，我总算抓住机会，暂时切断了你和那家伙之间的‘缘’。这样的话，缺少本体提供力量来源，这个世界也好，其他人的世界也好，很快就撑不下去了吧。因此，他一定回来把你再抢回去的。”
“欸？原来我担任的是公主角色么？”
“是啊。”神明收回视线，对我露出邪恶的笑容，“而我则是要拐走公主的恶龙啊。”
○
此刻的我，正在沿着鸭川河岸的路上，迎着风拼命的奔跑。
从地上向天空的四周看，围绕着京都的群山背后，正在涌现出许多不详的黑云；抚上脸颊的，则是温暖的、让人感觉不舒服的怪风。
之前在路上来往的行人不知何时全部都消失了，也只有风吹过空荡荡的街道。它们穿过无人的街巷，将商家门前的挂布吹得烈烈作响；从大楼间传来的强风窜过的咻咻声，仿佛潜伏在黑暗中的巨兽的狂嗥。
这里当真是世界毁灭后的河原町吧。
为什么我会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奔跑呢？其实我也不太清楚。因为神明那家伙只是向我丢了一句“跟上来”之后，就自顾自的行动了起来。
而给这样萧条的街道雪上加霜的，是从前方不远处的路灯上传来的破碎声。
那是神明以脱兔之势，在街道旁的路灯上一一踩过的声音。跃起，在空中如飞行般向前移动，再落下，动作宛如精密的仪器一般规整，以至于连被踩碎的路灯发出的声音都有节奏了起来。
换句话说，比起奋力抗争着怪风前行的我，她的动作就像完全没被风影响一样。唯一能体会到怪风的确有在阻碍她行动的证据，大概就是她身上如鲤鱼旗般被吹得哗啦作响的衣摆和裙子了吧。
顺带一提，我完全没有主动要去偷窥的意思哦。真的一点都没有。但是如果是在她跳起又落下的过程中，裙子极为符合万有引力定律而翻起，然后无意间映在我的眼中的话，那就是不可抗力了。
……不，还是算了。
这是怎么回事呢。当我想象到那一幕的时候，明明没有祖父母，为什么心里有一种看到祖母的贴身衣物的复杂感呢。比起负罪感，一种仿佛人生都要输了的感觉反而要更加强烈一点。
总感觉神明大人现在的形象离我对她的印象越来越远，反而是之前的老婆婆形象更符合她的气质的样子。不过这种话打死我也不会说就是了。
当我想到这里的时候，她突然在前方离我不远的路灯上停了下来。然后，面无表情的转身看向我。可怜的路灯发出吱呀吱呀的声响，不过最后还是顽强的坚挺在原地。
什么。好可怕，是读心术么？果然，哪怕在心里作出亵渎神明的行为，也是不能被原谅的么。虽然我打心里害怕着而胆战心惊的看向她，不过好像并不是那么回事。她向着我们正对着的方向指过去。
“等这条路到尽头，就从那边的桥跨过鸭川。”
“然后呢？”
“然后，穿过纠之森。过了三井别墅以后再走两个街口，往鸭川三角洲那边去——”
她的手指指到一半，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一样收了回来，转而按住自己的下巴。
“……不，算了。虽然那边离水很近，但是离神社就太远了。”
“神社？”
“下鸭神社啊，下鸭神社。那地方不仅在贺茂川和高野川汇合成为鸭川的连接处旁边，最重要的还是神社。虽然我接下来要召唤的并不是日本的神明，但是姑且体内的力量还是属于本地神的。所以再怎么说，在那里也是会得到加持的。”
召唤神明……？
不知为何，我从她的话语里听出了一些违和感。
“可是，京都里的神社不是也有很多么？我们刚刚来的地方，离八坂神社更近吧……”
“所——以——说——，水也是要点之一。水是万物的始基，也是世界的本原。说到底，地球一开始也只是一碗热汤罢了……算了，我懒得解释了。反正就算告诉你所谓举行仪式时场地的重要性，你也一点也听不懂吧。”
诚如您所言。不过，也希望您能改一改这三秒钟就放弃的性格。
然而，当她转过身，企图继续她之前的弹射之旅时，我突然想到了那个违和感的来源。
尽管这件事其实没什么大不了的。而且现在也不是闲聊的时候。就算之后问也没关系，倒不如说就算不问也不会有什么影响，会被困扰的只有我的好奇心而已。
然而，这份违和感出现的时间点实在太过不巧。感觉如果错过现在，就再也没有提问的机会了。
这样想着的我，最终还是鼓起勇气，出声叫住了她。
“喂，面具妖怪！”
被这样称呼的她，像是尾巴被踩中的狐狸一般立刻僵住了。然后，她面露温色的回头看向我。
“……都说了，我是神。不要让我再重复这句话了。”
“这我知道。你也说自己是创造一切，连神明这个概念都是由你创造的神吧。但是，如果是这样的话，为什么你还要特意去神社召神？明明你自己不就是么。”
“……”
非常意外的，她陷入了沉默。
至今为止，与她的所有交谈中，面对我的每个问题，她要么是以天机之词糊弄过去，要么就是以我无法理解的话语将真相掩埋。
而像这样，露出一副复杂的表情的同时，用露骨的沉默回答我的情况。大概还真的是第一次。
如果，她真是她所说，非常规的，且凌驾于一切之上的神明的话。
“而且，哪有神明去召唤神明的道理啊。”
我终于还是说了出来。
虽然至今为止，她自己一直在重复自己是神明这一点。但是哪怕直到被她从二重身那里救走的现在，我仍然抱有最后一丝疑惑。
“说到底。你也没告诉过我你作为神的名字。我也总是叫你神而已。”
毕竟，她从来不说自己具体是哪个神明，而是以一个完全脱离体制的，某种从未听过的概念来形容自己。
这点首先就很可疑。神明是因为人的认知才存在的。正因为有人信仰，所以才会被人铭记，才会在口口相传中具有威能，才能继续存在于世上。而相应的，连名字都没有的神，是不可能有信仰和信徒，不可能被任何人知晓，连拥有的能力都成谜，也就是不可能存在的存在。
其次，她至今为止的任何行为，似乎也没有展现类似神明的力量的情况，只是满口的空话。
虽然确实是非人之物，但所做的也只有变化自己的样貌，潜入别人的梦里制造幻觉，把人从所谓现实与梦境的狭缝里拖出来而已。换句话说，比起神明，更像个以戏弄人为乐，但是又站在人类一边的妖怪。如果她突然说自己其实不是神明，而是懂得变化之术且活得长久的狸猫，我大概都会觉得“啊，原来如此”然后接受这个新设定吧。
当然，我还是相信她是神明的。不管怎么说，无论是过去还是现在，她的行为最终似乎都是在为了把我从梦里救出去。最重要的是，我实在想不通必须要撒谎说自己是神明的理由。
正因为想要相信这一点。
所以，我才会问这个问题。
完全没有进行任何婉转的修饰，将我心底的疑问直接扔了出来。
“……你真的是神明大人吧？”
然后。
她那双看向我的粉色眼眸里。
露出了宛若看到草履虫的思考般的，跨越了鄙夷，同情与可怜的眼神。
那是，怒火。
宛如第一次见面时，她谈起镜中世界时的别扭表情。然而和第一次不同，这次的怒气非常明显的，只针对着我。
“……你知道，为什么街道上的人都不见了么？”
她终于，还是低声开口了。
“以及，像这样真实得仿佛现实的梦境里。抛开如同复制粘贴一样的世界以外，为什么连这里存在的人，都如此鲜明的原因。”
“……那是……”
我一时语噎，片刻后只能不安的回答道：“不，我不知道。”
我们之间陷入短暂的沉默。宛若暴风雨来临前的平静。
“三百八十四万两千五百九十六人。”
神明极度冷静的说出了一串数字。
“这是包括了原住民与游客在内，目前在京都内的人数。”
“同时，也是被突如其来的困意袭击，瞬间便坠入自己梦中的人的人数。”
“同时，也是包含这个世界以内，所有的梦境的总数。”
“同时——”
她深吸一口气。
“——也是在这个梦境里，曾经‘生活’的居民的人数。”
“为了满足你的愿望，为了让这个梦境宛如现实，你的二重身将整个京都内的人都卷了进来。把他们困在梦中，然后如同用镜子反射一样，将他们的存在投影在这个世界里。而现在，梦境开始崩溃，他们自然也就消失了。”
“好好想象一下吧，日影君。在现实里，负责驾驶电车的大叔也好，在进行高空作业的工人也好，开着车的上班族也好。无数的人都维持着坠入梦境前的动作，做着满足自己欲望的美梦。虽然因为梦境与现实的流速不同，现在现实里只过了差不多十分钟，不过一般来说，已经足够造成不可预料的灾难了吧。”
——
实在是过于震惊的事实。
直到现在，我才真正的理解了她在之前的话语中，所谓“他人的世界”的意思。
梦境建立在现实之上。而我的梦境建立在他们的梦境之上。
仅仅只是想象一下我醒来后，如同人间地狱般的情景。我的身体就不由得剧烈颤抖起来。
而造成那炼狱般的人间的罪人，就是我。
还有什么比这更绝望的状况么。
“但是。”
但是，神明继续说到。
“我把一切都解决了。在现实里，解决了三百八十四万两千五百九十六人可能发生的事故。然后，在三百八十四万两千五百九十六人的梦境里，把那些沉溺于梦境企图永远不醒过来的蠢货叫醒，把差点死在梦里的愚者救起。而这一切，都发生在十分钟内。”
“若说，‘佛菩萨无量化身于三千大千世界随机救众’。那我大概，已经到了把那三千化身的每个化身也分成三千个来用的程度了吧。即使是现在，在数十万开始崩溃，而主人却仍不肯离开的梦境里，我也在操纵着与我相同却又不同的我，在做着和现在类似的事情。”
“那么，日影君。现在该我问你了。”
充满怒火的粉色眼眸，此刻看上去像是燃烧的星辰。
“造成让我如此焦头烂额，以至于必须要如此分化自己的力量，甚至现在，还必须要宛若丧家犬跪在地上请求施舍般，借用其他神明的力量的罪魁祸首。”
“是谁？”
我愣愣的看着前方那个站在路灯上的女生。
不知为何，在心里回想起在纠之森里，她如同打哑谜般对我说的话语。
“应守的道我已经守住了。”
我一开始还以为是指，她遵守了身为神明的职责，确实的为我与正道寺建立了因缘这件事。
我自始至终都理解错了。
“梳理并剪断纠缠在一起的长线，让世界在不会崩溃的前提下肆意前进。比那些因为实在没有其他事情可做而拿人类来消遣的神明来说，我可算是非常负责的。”
我仍然记得她说这段话时，如黎明的蔷薇般美丽的笑容。
她自一开始，就一直在执行着自己的责任。
她直到现在，也在为了拯救更多的人类而在其他的世界里奔走。
穿着不知哪个学校的秋季校服，腰间还挂着奇怪的防毒面具。嘴上说着不会听人的烦恼，还以他人的不幸为乐。喜欢不说人话，然后把一切的答案完全藏在话语后面。明明一大把年纪还装嫩，而且非常在意自己贫瘠的身材。
但是，确实是个纯粹的神明。
我终于意识到了，之前的问题是多么的愚蠢。哪怕她真的对我降下神罚，我也毫无怨言吧。
“……抱歉。”
我终于还是不敢直视她的眼神，拼命的低下头。
然后，将整个上半身也向前弯曲，直到我的身体与地面平行。
“……还有，谢谢你。”
我和神明之间的声音，只有愈发强烈的怪风在呜呜作响。
说实话，我已经做好承受一切怒火的准备了。哪怕下一秒，她从路灯上跳下来，把我的脑袋狠狠的踩进水泥地里，对于这样的结局，我都已经做好身体和心理准备了。
毕竟我刚刚实在是做了不可饶恕的事情。简直就像是在否定她身为神明的本质一般，哪怕再稍加思考一下都不至于问出口的伤人问题。
正因如此，这份沉默才更让人难堪。
时间究竟过了多久。五分钟？还是五小时？我一直维持着弯腰的姿势，感受着原本温热的怪风已经开始变得冰凉起来时，从我的头顶终于传来了一声短暂的叹息。
“……爱丽丝。”
“……什么？”
她说出的某个熟悉的单词，让我不由得抬起头，用疑惑的视线看向她。
此刻的她，露出无聊的表情，看向下鸭神社的方向，淡淡的说到。
“刚刚想到的。从今以后，我的名字——至少现在，我所创造的，作为我在世间存在的容器的神的名字，就是爱丽丝了。”
“这样一来，你就没有任何怨言了吧？”
哪怕用垂体思考都能知道，这个名字的灵感来源是什么。我不由得露出苦笑。
“那还真是方便主义啊。”
“对于神明这种原本只以概念存在的东西，无论是相貌还是名字，都只是为了让人能更清楚的认识自己才出现的方便之物罢了。从这点上来说，这才是真正的方便主义吧。”
神明大人——不，爱丽丝微皱鼻子，不满的反驳道。
总之，好像是原谅了我的样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