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真的只是在一瞬间的事情。
连出言提醒的时间也没有。
当我察觉到的时候，那栋目测有六层高的深灰色楼房，已经以楼顶朝向爱丽丝的方向，从神社的右侧面飞速坠落。从那速度来看，仅需几秒内就能越过纠之森，砸中站在路中央的毫无防备的爱丽丝，然后连带着神社的鸟居一起撞毁。
然而，站在路中的爱丽丝，没有做出任何动作。
伸手阻挡也好，跃起避开也好，或者像刚才那样的击掌也好。
她只是维持着抬头的姿势，望着飞来的楼房。
然后，发出了声音。
那是如同来自深海中的声音。
宛若尖锐的鸣哨声般的尖叫。
声音高亢又刺耳，却因为如同置于深海中般的回响，而显得空灵且悠长。
那是，鲸鱼的叫声。
难以想象面具下的爱丽丝，究竟是怎样发出这样非人的声音的。
不对。正因为是非人的声音，才需要戴着面具么？
然而，急转直下的情况，让我来不及思考其中的缘由。
在纠之森外的半空中——
两个森然巨物轰然相撞。
飓风的一边，本就因在飓风里肆意卷动而破损不堪的楼房，如同没有组装牢固的积木一样被撞得四散而开。砂石摩擦带起的烟雾，因碰撞而炸裂开来的砖瓦，宛若天空中绽放了一朵灰色的烟花。
海洋的一边，一条长达接近15米，体型肥大而臃肿的鲸鱼，在与飞来的楼房撞击之后，发出了使得纠之森内树叶皆颤的叫声，随后借着惯性在半空中旋转身体，以离这边极近的距离落回水中。水面发出被数十吨巨物砸中的爆炸声，地面似乎也为之晃动，原本一直朝着飓风方向淹没的流水，瞬间化作几米高的海啸向着纠之森袭来。
紧接着，又是一栋楼房。
然后，又是一条无论跃出水面还是落入水中，都带起巨大浪花的鲸鱼。
哪怕是复数个的楼房，也被同样是复数个的鲸鱼用撞击拦截了下来。
姑且不论京都内是否可以装下那么多条鲸鱼的问题。光是在如此近距离的情况下目击到鲸鱼那跃出水面的身姿，在身体战栗着感受从地面传来的震动时，心灵也因为这震撼的场景，而产生如同受到猛击般的感动。
就在这时。我的脚边传来了湿润的感觉，如同小狗用舌头舔着脚尖般的触感。
低头一看——
“水？”
我无意识的将自己看到的东西说出了口。
似乎是鲸鱼落回水面时带起的波浪，终于突破了纠之森的防御，开始往神社前的道路倾泻而入。从我的脚下到视线尽头的神社参道，视野里到处都被水流覆盖，被巨浪冲落的树叶悠然的漂浮在水上。而且，看着淡蓝色的流水，冲击着路上砂石的场景，仿佛真的来到了海边一般。
……淡蓝色？
不对。在阳光的照射下，海洋才是呈现深蓝色的。没有光线的情况下，就只是黑色的潮水罢了。
水。在发光？
“夜光虫。”
“呜哇！”
爱丽丝突然开口，吓了我一大跳。
话说，她是从什么时候停止发出那种奇怪的叫声的？因为那声音和此刻仍在此起彼伏的鲸鱼叫声过于相像，以至于她停下了我都没察觉到。
“是夜光虫。”似乎是看我有些心不在焉的样子，爱丽丝不满的重复了一遍。“一种生活在海里的植物性浮游生物。只要给予波浪的刺激，就会发光。”
仿佛要映照她这句话似的，地面上的海水再次因为涌进来的潮水而翻滚搅动着，在这个没有星星与月亮的夜晚，发出幽幽的亮光。
“好厉害……”
词语贫瘠的我，在整片散发着蓝白色光芒的海洋前，只能发出如此的感叹。
而此刻站在这片淡蓝色的海洋中央的爱丽丝，正如湖中妖精般散发神秘的气息——
……如果她能把脸上败风景的面具拿下来的话，就确实很像了。
又是水面被拍碎的爆炸声传来。我和爱丽丝的视线，不约而同的看向半空中。那天空炸裂的烟花，犹如庆祝着海洋诞生的祭典。在空中改编姿势而翻转身体的鲸鱼，宛若舞动着感谢新生的舞蹈。
看着这样的场景，爱丽丝轻轻的说到。
“听到它们的鸣叫了么？座头鲸可正是因为跃出水面的姿势，以及复杂的叫声而出名的。”
“嗯，我确实感觉到了……”
高音的共鸣哨声与尖叫，多变的滴答声与咯咯声，让人联想起一队交响乐队。那声音有时像一群小孩在远方叫嚣，有时又如猫叫或小鸟的啁啾声。由婉转的颤音，到生锈门板的推动声。生物的声音也好，死物的声音也好，仿佛包含了世间万物的所有声音般，生命的歌谣。
“中场休息结束了。”
然后，就好像要把祭典的气氛切断一样，爱丽丝对着天空中越来越大的影子宣告到。
那是楼房被鲸鱼阻挡以后，以不寻常的角度仍然往这边陨落的，奇怪的楼房碎片。
然而，当它仅在眨眼间就急速放大，突破了覆盖在它身上的烟雾之后，显现出来的——是个持刀的人影。
那个人影手中握紧有半人长的太刀，身着江户时代的裃衣（江户时代武士的礼服），宛若在世纪末已经绝迹的武士一般。最重要的是，他的脸上像之前的杀人鬼一般，戴着看不清模样的能面。就在我尚未完全反应过来以前，它就借着重力以恐怖的速度，朝着立于地面的爱丽丝袭来。
“远攻不成就换做近攻了么——意料之中。”
说完——爱丽丝从原地高高跳起，带起一片水花。而下一瞬，太刀就划过了爱丽丝刚才所处的空间。一击不成，武士便像是紧急拉升的飞机一般，在自己与水面接触以前堪堪停止了下降的速度，以完全悬空的形式，向着跳往一旁的爱丽丝再次以水平的角度挥出太刀。
然而，此刻的爱丽丝正站于水中，而武士悬于空中。这意味着，爱丽丝只需微微俯下身子，便可以躲开那道挥击。然后，以俯下身形为契机，积蓄下一跃的力量，错开尚未来得及收回的刀刃，爱丽丝握紧拳头，狠狠的击中了武士的身体。
“立于人上可是神明的权利。你给我——落下来！”
当武士因肺部遭到猛击，而不由自主的向后移动时，爱丽丝毫不留情的进行了追击。她借着跳跃的高度，越过武士的头顶，将一条腿高高的抬起——脚后跟划出新月的弧度落了下来。
也就是下劈腿。
且不说武士没拿着刀而护在胸前的手，发出了嫩枝被轻松折断的声响。在挨下这一击后，伴随着身体被击中的沉闷声响，武士几乎毫无反抗能力的被打入水中。然后，在我的脚边看上去只是温和的海水，此刻的海洋却化成能能分解万物的王水般，将武士的身体连带着刀刃融入水中，不留下一点痕迹。
“‘海’已经要生成完毕的时候，才终于沉不住气了么。果然，也只是如同幼童般的思考程度罢了。”
然后，爱丽丝完全没有望向在水中被快速吞噬的武士，只是抬头继续看向天空的方向，喃喃自语到。
从那个方向，袭来了前所未有的数量的房屋。
从地面的水中，跃出了前所未有的数量的鲸鱼。
然后，在响彻于天地间的巨大碰撞声之后——
如同弹幕般密集的人影，从被撞毁的房屋上方脱离，灵巧的躲过了肆意飞散的碎块，继续向这边飞来。
即使对于身为神明的爱丽丝来说，这种数量的攻击大概也是一种麻烦吧。
然而，她只是将右手狠狠的叉入脑内，似乎在搅动的同时寻找着什么。
当我因为她那过于脱离常理的行为而哑然之时，她把右手从脑内拔了出来——然后她的右手，紧紧抓着一个仿佛石板一样的东西。
而且，看上去好像还写着一些神秘的象形文字。
当我想要仔细看清那些文字的模样的时候，她将石板藏在身侧，用带有警告性质的强烈眼神看向我：“这上面记载的不是人类可以理解的智慧。如果你不想在现实里因脑部炸裂而亡的话，就不要对所有的异常都抱有如此大的好奇心。”
说完这句话，她就这样把记载着所谓不可理解的智慧的石板，随意抛进了水中，随后消失不见。
“考虑到地理优势，果然还是以日本本土的生物作为召唤对象为宜吗。不过，如果被限制在水中，果然还是以海为对象能出现的更多……算了。只要能作为人手的东西，是什么生物都好。”
自言自语到一半，爱丽丝就像预料中的一样放弃了思考。于此同时，天上最先出现的人影们，已经如同站在平衡木上一般，立在被海水淹过树根的树木的枝头顶端。
然后，仿佛在一瞬间被同时下达了命令一般，从不同的方向，以不同的角度，但却是相同的速度向爱丽丝如同包围网般袭来。
而像是护卫一样，从水里冒出的生物——将他们的攻击悉数拦下，更有甚者，将他们拖回水里，消失不见。
生物。我只能称它们为生物。因为比起从飓风那边出现的整齐划一的武士形象，这边的场景正可谓是百鬼夜行。
长着如鬼般凄厉的脑袋，身体却是牛形的怪兽，从水中跃出，撞开空中向着爱丽丝前进的武士，然后咬住他的衣服，用自身的体重将其拖回水里。
人头龟身的怪物，在露出看不出是安详还是麻木的表情的同时，用背后巨大的龟壳挡下了的刀光。
生有两只长长手臂的白发老太婆，以完全不符合她外表年龄的灵巧，将武士的挥刀一一躲过，然后抓准机会，将其手臂抓住，然后整个拉入水中。
无数辨认得出身形的，辨认不出身形的鬼怪恶灵，如同间歇泉般从刚才抛下石板的地方涌出。它们有些不小心被武士的刀刃砍中，随后在惨叫声中化作轻烟，也有些将一个又一个袭来的武士扔入水中，并似乎以此为乐的样子。
从飓风飞来的武士络绎不绝。从水中涌出的怪物络绎不绝。在神社的门前，一场鬼与人之间的相互残杀正在上演。还不要忘了，从不久前开始就愈发响亮的，鲸鱼与楼房的巨大碰撞声，以及不断涌入纠之森的海水。在察觉到的时候，海水已经淹没了我的膝盖，水中时不时有或滑腻或粗糙的物体接触我的小腿，惹得我一阵头皮发麻。
而在这混乱而又荒诞的场景中，爱丽丝只是不为所动的站在水中，继续顶着因不断抛出建筑而愈发缩小的飓风，仿佛在等待什么的到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