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经听过如月车站的都市传说。
据说是一名少女在深夜搭乘电车时，无意间搭到一个不存在的车站“如月车站”。起先她还很热切的将在车站的见闻与网友进行分享，没想到最后却变得下落不明了。
也就是所谓的神隐。被神怪隐藏起来，从人类社会消失，去向不明。
那为什么我现在要提起这个呢？
答案就在我眼前。
“通过吧~通过吧~这条是通往哪里的小道？这是天神大人的小道~”
已经不知道是在多久以前就淘汰的，带有音响功能的信号灯。它在亮起可通行的绿灯的同时，继续发出那妇孺皆知的歌谣。
“如无要事，切莫通行~前行时易，归途恐惧~”
停在我眼前的，是一辆从外面来看，内部空无一人的电车。
除此之外，世界上只有一片空白。
字面意义上的空白。
哪怕望向视野的边际，也看不出地面与天空的差别。在这样一尘不染的白色世界里，只有不知从何而来又通向何处的铁轨，以及停在我眼前的电车。
在我睁开眼后，世界就是这副模样了。
“现在在你眼前的，是开往现实的超特快哦。而且，已经是末班车了。”
就在这时，我的身后传来了熟悉的声音。
“爱丽丝……”
回头看到的，是在记忆里已经变成蒸汽消失的爱丽丝。此刻的她仍然带着那个充满违和感的防毒面具，而她的手上则横抱着一个人影。
“正道寺……！”
看上去没有受到任何伤害。只是和昨晚一样，在爱丽丝的怀抱里安静的沉睡着。
“像这样无法自己脱离梦境的人，我会负责将他们送回现实。而除此以外的人，就取决于他们自己的选择了。”
“自己的选择……？”
“这辆电车不是专门为你准备的。而是为了陷入梦境中的所有人准备的。虽然我一直维持着他们在现实里的身体，也让他们所有人都认清了这里是梦境这一点。但是，最后选择是否要离开的权利，仍然属于他们。”
说到这里，爱丽丝沉默了一下。
“你也是一样的。如果你选择继续留在这里，我也不会继续阻拦。”
“留在这里。留在这个空白的世界里么？这里有什么好留恋的。”
“所谓的二重身，也只是人压抑的另一面。就算我现在毁掉了他创造的世界，如果你仍然想要回到之前的梦境里，他大概也会重新出现，然后继续实现你的愿望吧。”
“然后再被你毁灭一次？”
“是啊。”爱丽丝坦然的点了点头，“直到你回到现实为止。”
“……那我不是根本没有选择的权利么。”我不由得露出苦笑。“而且，已经知道这么做会导致怎样后果的现在……我无论如何都不会选择留下吧。”
京都内所有的人都被卷入了这场灾难。称之为史上最严重的恐怖袭击都不为过。如果没有爱丽丝在，世界究竟会变成怎样呢……
“是么，那可真是极好。”这么说着的爱丽丝，语气里完全没有听出高兴的意思，“那么，我就在现世里等你醒来了。”
她抱着正道寺的身体，绕过站在电车与她中间的我，走进了电车那扇一直向我敞开的窄门。当她消失在视线的拐角之前，她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一样，转过头对我说到：“对了，他们说在你临走前，想和你说几句话。”
“他们……？”
爱丽丝没有回答我的问题，继续向车厢内走去。然后，世界上便再次只剩下眼前空无一人的电车。
……不对。
我清楚的感觉到，有人站在我的身后。
那是，比起爱丽丝传来的熟悉的气息更加遥远的回忆。
“……在这里停下可不行啊，顺。”
脸色冷漠的爸爸，对我说到。
“抱歉啦，小顺，在之前一直瞒着你。不过，这也是和神明约定好的，所以也无可奈何就是了！”
妈妈双手合十，一脸抱歉的对我说到。
“爸爸……妈妈……”
“而且，虽然只有这么短短一段时间，我和你爸爸可是度过了一段非常快乐的时光哦？和他一起去古书祭也好，通宵达旦的移动酒会也好，这可是在之前完全不敢想的事情啊。毕竟你的爸爸就是这样一个榆木脑袋，整天脑子里只有工作工作工作——！”
“理、理惠……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吧。”爸爸挡住妈妈企图在他脑袋上转圈的拳头，无奈的说到，“我们不是说好了，要和顺告别的么。”
“所谓的告别也只是简单的说一声再见不就行了么？反正我们最后肯定也会重聚的嘛。”
哦，哦……妈妈一如既往的做出了脱线而有些不识气氛的发言啊。
一如既往。
虽然这几年的记忆都是虚假的，但是在那之前关于父母的记忆，以及现在在眼前的两人，都是真实存在的。
然后，只要我坐上这辆电车以后，就会回到没有他们的现实里。
这种事情……我一开始就知道了。
“而且，如果是小顺的话，即使我们不在的话，也一定能继续好好的活着吧，毕竟他是非常温柔的孩子嘛。说到底，向神明大人说想再见小顺一面的不是你么！想要说什么的话，就在这里早点说出来吧。”
哎？
我惊愕的看向陷入沉默的爸爸。
他在与我目光对视之后，终于从沉默中恢复过来，缓缓开口到：“……在我们死后。你一定经历了很多的事情，遇到了很多的麻烦吧。没能好好保护好你，也没能在你遇到困难的时候帮助你……我们真的感到很抱歉。”
“不……这不是，爸爸该道歉的东西……”
“虽然我们为你起了‘顺’这个名字，希望你的人生今后也可以一帆风顺。不过，实际情况完全不是那么回事。所谓的现实，总会和自己的愿望有所偏离啊。”
“但是，必须得继续前进不是么？”妈妈笑着说到。“愿望终究只是愿望而已。所有人的人生都是颇具坎坷，而且总是留有遗憾的啦。所以说，我觉得小顺只要能活在世上，能行走在地上，能在海里游泳，抬头就能看到天空，就是一件很棒的事情了。”
“……这也是我想说的。你不要抢先啊。”
“哎。我可是你的妻子，在死之前我们在一起多久了？怎么会不知道以你的性格，又要吞吞吐吐多久才会把心里的话说出来啊！听我说啊小顺，你爸爸这个闷骚的家伙，甚至连第一次的告白都是由我来主动的——”
“都说了这种话题不要继续了！”
“什么嘛！我只是也想在告别前多和小顺多说一些话而已嘛，小气鬼！”
“……哈哈。”
明明是道别的时候，气氛却完全伤心不起来。爸爸和妈妈的脸上都不带一丝悲伤，仿佛接下来我要去的只是几个小时就能来回的东京一样。
还是说，是怕我看到他们悲伤的表情，变得不想离开了呢。
“通过吧~通过吧~”
第三次，信号灯再次开始从头播放通过歌的声音。然后，负责拦住铁路不让人通过的护栏，正在以非常缓慢的速度落下。
事不过三。
“看起来，到不能不走的时候了呢。”
妈妈似有所觉的说到。爸爸则重新陷入沉默。不过现在的我已经知道，那是因为不知如何表达自己感情的沉默。
“虽然我不能说出像是‘今后会在天空上看着你’这样无聊的话就是了。不过，我还是要这么说，小顺。”
妈妈平静的露出微笑。
“你从来不是一个人哦。”
“……如果你再敢像这次一样，给大家添了那么多的麻烦，我就绝对饶不了你。”
爸爸终于还是用冷淡的语气，也说出了告别的话语。
“所以，给我用力的活下去。”
“……我会的。”
我点了点头。
栏杆快要降到人无法通过的高度了。
我深吸一口气，走过横栏，来到电车的门口。
转过身去，爸爸和妈妈的身影已经不见了。
直到这时，我的眼前才开始模糊起来。
我抽了抽鼻子，勉强平复住自己失控的心情。
为逝去的生命献上花与祈祷。然后向着明天，让尚存的生命延续。
“——我出门了。”
终于，我迈入了电车之中。
○
“开往现实的超特快，即是搭乘令您怀念的动车组，周游属于每个人的美好梦境。”
“从车窗内可以看见随时变化的景色，大海、群山、城镇、人海……”
“直至终点的这段期间，请尽情享受这趟电车之旅。”
“另外，要是有在中途车站下车的乘客，请自行跳下电车。”
电车内的广播中，传来了商业且超脱现实的介绍。
然而，更让人在意的，是一上电车就从车厢内传来的声音。
原本在外面空无一人的车厢中，在我上车以后，突然出现了好几个人。
“欸，你的梦境是所有喜欢的女性角色都变成你的女朋友了么~真是不知廉耻，比起愿望来说，用欲望来形容会更合适吧？”一个上班族打扮，戴着眼镜的年轻人，用揶揄的语气取笑到。
“你有什么资格说我啊?什么充满魔法的异世界啊。什么开局无双然后征服世界啊。你才是一直沉浸在自己无聊幻想里的家伙么？”对自己的梦境毫不羞耻，反而理直气壮的反驳着他的，是一个穿着室内衫，外表看上去属于标准宅男的男人。
“你们就不要在这里五十步笑一百步了。像我们这样会坐末班车的人，都是沉浸在自己的梦境里无可救药的家伙不是么？”嘻嘻笑着在两人之间做和事佬的，是一个脸上一直带着笑容的女性。
“玉子！！要等着我啊！！我一定会好好活着，然后再和你团聚的！！呜呜，呜哇啊啊啊啊啊！！”
自始至终，都一直扒在电车窗口，边对着窗外大喊，边哭成泪人的中年男性。
“哎呀？没想到现在还有新人啊。欢迎，欢迎——不过，再过一会儿我们就要回到现实，现在的对话也基本会忘光就是了。哈哈，梦境可真是个便利的东西啊。来，坐在这里吧。”
以及，发出温和的笑声，对我发出邀请的老爷爷。
“哈……”
我发出疑惑的声音，坐在了他对面的座位。
“你们都是……现实里的人吧？”
“你在说什么呢，年轻人。既然上了神明开往现实的列车，当然就都是现世里存在的人啊？”
原来如此，“为了陷入梦境中的所有人准备的”就是这个意思么。不过，看起来哪怕是同一辆电车，车门通往的也不一定是一样的车厢，毕竟我并没有在这里看到正道寺的身影。
不过，神明啊。
“神明大人……您也看到了那个——长着粉红眼眸的女高中生了么？”
“嚯嚯，你看到的是女高中生么?真好啊——我也想看到像那样可爱的神明大人啊。”老人边露出笑容，边作出不知廉耻的发言，“我看到的则是一个好像保镖一样，身体健硕的男人啊，大概是因为我想要那样健康的身体吧。而且，好像每个人看到的神明大人的模样都不一样呢。”
“每个人……”
我只是无意识的重复到。
“不说这个了。你的梦境是怎样的，年轻人？我很想听听看呐。”
“哦，我也想听听看呢！”
从老人座位的背后，之前的那名年轻女性也探出头来。
“反正大家都是一样压抑着自己的内心活着的啦。所以，你也好好把自己的愿望说出来吧！毕竟只有大家一起抖黑料，对话才会有趣起来嘛！”
“毕竟在到达现实以前，我们都是同为一个车厢上的乘客。而且，也都是拖到梦境的最后一刻，才恋恋不舍的离开梦境，离人间失格只差一步的废人啊。”
宅男和眼镜男也像是十分感兴趣一样凑了上来。只有趴在窗口的男人，在继续对着窗外哀嚎。
“唉唉，别管那个男人了。大概是恋恋不舍自己死去的恋人之类的吧。那家伙从我刚上车开始就哭到现在，一点男人样都没有，真的超火大的！”和事女不满的埋怨到。
“哈哈。虽然我已经对着很多人说过了，但这里我也还是要解释一下。是我跟神明大人请求，让我在列车上待到最后一刻，再把我送回现实的。”老人露出笑眯眯的表情。“硬要说的话，我应该是第一批上了这趟列车的人吧。毕竟，我的梦境里，就是和现实一般无二的日常而已。只是那样生活着，我就很幸福了。现在会留下来，也只是想看看别人的幸福是怎样的。”
“嘿——这就是上了年纪之后对人生的豁达么。”和事女感叹道。“啊，这么说起来，你进来的时候没听到我说我的梦境对吧？不过，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梦境罢了。我只是因为最近工作太紧张，一直想去什么南国小岛度个假，所以在梦境里的夏威夷玩了个爽而已。”
“切——说的那么简单。如果是这样的话，早该在梦境开始崩溃的时候就离开了吧？”宅男毫不留情的嘲讽着，“我可是和你这种虚伪的人不一样哦。直到最后一刻，我都在拯救被卷入世界末日的我的老婆们哦！虽然现在见不到了有些难过，但是回到现实以后，我就又可以和她们永远在一起了，咕嘿嘿嘿……”
“好恶心！”
和事女露出厌恶的表情搂住肩膀，眼镜男却感同身受般的点了点头：“我非常理解你的心情啊。直到最后，我也在带领我的国家与伙伴一起，抗争着那完全无法反抗的末日啊。即使神明大人一开始就告诉了我这是一场梦境，但正因为是现世里体会不到的东西，所以才更加难以放手，不是么？……然后，该轮到你了。你又是因为什么原因，才到现在才离开的？”
最后，眼镜男将话题抛向了我。
然而，我是绝不可能会告诉他们，这次梦境的罪魁祸首就是我，而且他们在现世里还差点死掉这件事情。
因此，在思考了几秒以后，我老实的回答道：“我的父母在我小学毕业的时候去世了。从那以后，我一直一个人生活到现在。”
就是这样，简单到一句可以带过的事实。一开始绝望的心理早就消失不见，现在的我，只是非常平静的将其当作现实完全的接受了下来。
“原来如此……你也不容易呢。”老人安慰我。
“呜哇……超沉重的愿望……感觉话题都变得聊不下去了……”
“什么呀，这不是轻小说里很常见的男主设定么。”
“你这样对现实里的人说很失礼啊！”眼镜男狠狠的用手刀劈中宅男的脑袋。
就在这时，不远处突然传来打开车窗的声音。
当我们转头看向声源时，原本还待在车厢内哭泣的男性，此刻已经消失了。
我们之间的交流也短暂的陷入沉默中。
“……也是常有的事情。”终于，老人开口了，“这也是他们自己的选择。说实话，我还看过有人三次上车，又三次像这样下车的情况。虽然不知道那个人最后有没有回到现实，不过这辆既然已经是末班车，这个男人应该就是没救了的吧。”
“真是的……再怎么想不开，也不要死在虚假的梦里啊。与其在梦里寻找真实感，倒不如直接在现实里感受生活要更好吧？”和事女叹了一口气说到。
“所以说，像这种话从我们这种留到最后才走的人嘴里说出来，一点说服力都没有啊。”宅男继续挖苦到，“不过，关于这点我也是和你一样的想法就是了。毕竟梦里的老婆再多也总有看腻的一天，但是现实里的老婆可是一个季度就能多不知多少个啊！嘿嘿嘿嘿！”
“果然像你这种社会废物还是去死吧！”
“我才不想死呢。在梦境里，我的老婆都哭着说让我不要死哦？回到现实里，我也要回应她们的期待，尽全力的好好生活啊！”
“我的战友也跟我这么说呢。说这里不是我该停下的地方，让我一个已经都快成家却毫无作为的废物都哭得快窒息了。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在经历了梦境以后，反而觉得现实里经历的一切都没什么大不了的样子了。”
“这就是——”老人突然开口，“那位神明大人的目的啊。”
“神明大人么……”
“神明大人啊……”
“那个小蛮腰……”
尽管混入了什么奇怪的台词，剩余三人的脸上都露出笑容。
“确实，大概是神明大人为了让我们更能感受生活，所以才会给我们带来这样美好的梦境吧。”
“不过，也有掉出队伍的人就是了。”眼镜男再次不合时宜的说出丧气话。
“那只是偏差值之外啦，偏差值之外。像那种分不清梦境和现实的家伙，肯定在现实里是活不下去的。而且，那么可爱的女神大人，怎么可能会做出什么错事呢！我已经决定了，今后我唯一信仰的女神大人就是她了！”
“连名字都不知道要怎么信仰？从老爷爷与其他人的交流来看，这位神明大人出现时唯一的共同点，大概就是那双粉色的蛇眸，还有遮住脸的各种各样稀奇古怪的面具而已。”
“——名字的话，我知道哦？”
“咦？！”
身边的人都用惊讶的眼神看着我。
“她说自己的名字是爱丽丝。虽然只是临时取的，大概是从《爱丽丝梦游仙境》里得到的灵感。”
“什么嘛，原来是随便取的么……”和事女露出失望的表情。
“不过，既然是神明大人取的名字，肯定也比我们随便称呼他要好多了吧？”
“爱丽丝教成立决定！回到现实的第一件事就是在网上招募信徒！”
“虽然不知道回到现实里，我们之间的谈话又能记得多少呢。”
“我肯定不会忘记的哦。老婆们的话语我永远不会忘记的！”
“我倒是决定在回到现实以后，要立刻请假，亲身去体验一下南国风情就是了。”
“回到现实里，我要把自己在梦里经历的事情写成小说。不然的话，总觉得对不起那些和我一起战斗的同伴呢。”
“这个可以有！只有老婆和女朋友存在的有趣世界！”
“你还是随便找个角落腐烂发霉吧。”
一直没有参与话题的老人，只是露出满足的笑容，看着那三人之间的互动。然后，转头看向车厢外面：“从我的经验来看，这辆电车也快到终点了吧。”
仿佛在等待老人的这句话般，广播的声音再次响起。
“衷心地感谢您搭乘本次列车。”
“再过不久，就要达到终点——现实。”
“该站点是没有出站口的，烦请各位谅解。”
“直到各位醒来为止，我都将保证您的安全。在那之后……请在现实里好好的活下去。”
列车驶入一条隧道。没有任何光源的电车内，瞬间陷入了黑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