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雪花,雪地……无穷无尽的雪,我们似乎要淹没在冰天雪地里了。”——《戈恩日记》
11月的斯大林格勒已经是寒风刺骨,大片大片的雪花被呼啸的北风裹挟着,密集而凶狠地抽打在指挥所冻得发硬的帆布顶棚上。那帆布早在持续数周的严寒中失去了所有韧性,每一片雪花的撞击都发出干涩而坚硬的噼啪声,如同无数细小的冰砾持续不断地击打着一面破旧的战鼓。
窗外,是一片扭曲而模糊的末日图景。雪幕之下,曾被炮火反复犁过的城市废墟寂静地匍匐着。几栋残楼的骨架突兀地刺向灰霾的天空,像被烧焦的巨人尸骸,黑洞洞的窗口是它们永不瞑目的眼窝。近处,一辆坦克的残骸半埋在雪堆里,炮塔歪斜地拧向一边,断裂的履带如同被扯出的内脏。装甲破口处,一丝焦黑的烟仍在顽强地冒出,像大地尚未凝结的疮疤,在凛冽的空气中扭动、上升,旋即又被狂风撕得粉碎。指挥所内,烟雾缭绕,空气混浊得几乎能用刀切割开来一般。铁皮火炉烧得发红,却丝毫驱不散深入骨髓的寒意。那不是温度上的冷,而是希望正被迅速抽离时,从心里渗出来的冰碴。
戈恩站在指挥所的阴影里,不停地搓着他那双快要冻僵的手指。昏黄的煤油灯在他结满霜花的镜片上投下摇曳的光晕,却丝毫没能给他带来暖意。
“该死,我在德国时可从来没见过11月就能下这么大的雪。”他呵出一口白气,那雾气瞬间就被帐篷里凝固的寒意吞噬了,“哪怕是东普鲁士,这个时候也顶多只是飘点小雪片子。”
“这儿可不是你温暖的西里西亚老家。”亨里的声音从一堆冻得硬邦邦的毛毯里传来,带着抑制不住的颤抖。他蜷缩在弹药箱旁,像只受伤的野兽,连抬头都显得费力。“这是他妈的该死的斯大林格勒。”
一阵狂风猛地撕扯着帆布顶棚,积雪从缝隙中簌簌落下,像冰冷的嘲弄。远处又传来一阵沉闷的炮击声,震得指挥所里的简易木桌微微颤动。亨里裹紧了毯子,低声补充道:“在这里,连雪都想弄死我们。”
戈恩没有回答。他只是望着帐篷布上渐渐凝结的冰霜,第一次意识到,寒冷原来可以成为一种刑罚。
突然,指挥所充当门的破布被掀开了,一阵刺骨的冷风迫不及待地涌了进来,吞噬着指挥所里为数不多的暖意。
一名年轻的传令兵跌撞着闯了进来,身上挂着的雪屑在温暖的空气中迅速融化,在他单薄的军服上留下深色的水渍。他几乎冻得说不出话,牙齿不受控制地打着颤,发出咯咯的轻响。
“师…师长先生,”他努力挺直身体,声音被寒风割得支离破碎,“保卢斯将军…紧急电报…邀请您和亨里副师长…即刻前往集团军司令部参加作战会议。”
戈恩沉默地审视着这个年轻人。他身上的是军服如此地单薄,被融雪浸透后紧紧贴在他瘦削的身体上,这块破布根本无法帮他抵御俄国严冬的惩罚!这名可怜的年轻人的脸颊冻得发青,嘴唇呈现出不健康的紫色,全身上下止不住地颤抖,每一次呼吸都会带出一团白雾,就如同代表着生命的热气正在不可抑制地从他体内流失一般。
戈恩的目光扫过角落里那堆同样冰凉的物资,然后毫不犹豫地抓起亨里身边那条千疮百孔的破毛毯,大步走到传令兵面前,将它塞进对方僵硬的手中。
“拿着这个吧,士兵。”戈恩的声音比平时沙哑了些,“我不希望我们第42猎兵师的士兵,在赢得荣誉之前就死于俄国的冬天。”
传令兵愣了一下,下意识地攥住毛毯,眼中闪过一丝难以置信的感激。戈恩移开视线,不再看他。尽管他清楚地知道,在这彻骨的严寒面前,这条破毛毯所能带来的温暖不过是杯水车薪,甚至是一种残忍的安慰。就像他们此刻的处境,所有的努力都只是在延缓那个似乎已经注定的结局。
“走吧亨里,我们该去干一些正事了。”戈恩死死地盯着屋外的漫天飞雪,眼中仿佛要喷出火来,“我们该让我们那位该死的将军先生做出决断了。”
……
第六集团军司令部设在一处半埋入地下的宽阔掩体里,厚重的混凝土结构勉强将斯大林格勒的严寒与死亡隔绝在外。戈恩和亨里走下结满冰棱的台阶,沉重的铁门在他们身后合上,发出一声闷响。
一进门,一股与外界截然不同的、令人窒息的暖腻空气扑面而来,戈恩立刻嗅到了一股满满的官僚气息。那是一种混合了昂贵雪茄烟雾、过热暖气、略微发馁的咖啡、以及纸张和皮革文件包气味的奇特味道。它粘稠、沉闷,仿佛自成一套循环系统,将外部战场上的血腥、焦糊和冰冷刺骨的寒风一同彻底过滤在外。
墙壁上挂着大幅的、一尘不染的作战地图,上面精心绘制的箭头和防线看起来清晰而自信,与戈恩所熟知的那个泥泞、混乱、充满绝望的真实战场仿佛是两个世界。穿着笔挺制服的参谋军官们腋下夹着文件夹,步履从容地穿梭其间,低声交谈着,他们的脸刮得干干净净,军靴锃亮,看不到一丝冻伤或泥污的痕迹。
这里没有呼啸的北风,没有炮弹落下时的震颤,只有打字机有节奏的咔嗒声和电话铃压抑的嗡鸣。一种被精心修饰过的、按部就班的战争氛围,让刚从地狱里爬出来的戈恩感到一阵荒谬和疏离。
第六集团军几乎所有能到场的军、师级指挥官都紧紧围在保卢斯的桌边,像一群被困在铁笼里的野兽。每一张脸上都写满了疲惫、焦灼和一种被压抑的狂怒,仿佛下一秒就要将这过分温暖的掩体掀翻。
“我们必须突围!现在!立刻!”一位装甲师师长几乎是在咆哮,他一拳砸在地图上那个代表苏军包围圈的巨大红色箭头上,震得旁边的高脚杯微微晃动。“每一分钟等待,俄国人的工事就加固一分,我们的士兵就多冻僵一个!我们的燃料和弹药还在无谓地消耗,先生们,我们不是在固守,我们是在坐以待毙!”
他话音未落,几名前线的步兵指挥官也发出低沉的附和,他们眼窝深陷,军装上的冰碴在温暖的空气中融化,留下狼狈的水痕。
然而,这种激愤立刻被一个冰冷、平稳的声音截断了。一位党卫军的参谋军官站起身,他的制服干净整洁的无可挑剔,不禁让人怀疑他是不是刚从哪个军事学院里穿越过来的。
“将军,”他的声音里没有温度,目光扫过那位激动的师长,像是在审视一个不守规矩的士兵,“您的勇气值得赞赏,但您的提议违背了元首的明确指令。第六集团军的任务是坚守斯大林格勒,吸引并消耗敌军兵力,为高加索方向的攻势创造机会。没有元首本人的直接命令,任何‘突围’——或者更准确地说,任何‘撤退’——都是绝对不被允许的。”
他顿了顿,用修长的手指轻轻点了一下桌面,仿佛那代表着最高意志。“我们在此讨论的,应该是如何更有效地执行元首的坚守命令,而不是质疑它。”
一瞬间,司令部里仿佛比外面的冰天雪地更加寒冷。前线的指挥官们脸上刚刚燃起的些微希望之火,被这番套话彻底浇灭,只剩下更深的无力和绝望。狂怒被硬生生压回胸腔,化作一声无声的叹息。
除了戈恩。
“你敢不敢走出去,走到外面去,走到前线去,走到那片冷的能冻死人的废墟中去!去看看我们勇敢的小伙子们!他们没有温暖的火炉,没有咖啡,甚至连一件像样的冬衣都没有!而你呢?你只是坐在这温暖的司令部里,高高在上地说着些无意义的空话!我敢打赌,我们再这样坐以待毙下去,别说吸引俄国人了,我手下还会不会有士兵听我的命令都是一个问题!”戈恩几乎是咆哮着说道,他的声音因愤怒而颤抖,疲惫的双眼更是布满血丝。
他的话像一把刀子,划开了司令部里温暖而虚伪的平静,暴露出了前线士兵们面临的血淋淋的现实。司令部里瞬间一片死寂,只有炉火噼啪作响,以及窗外隐约传来的、令人不安的炮击声。
亨里适时地接话,他的声音更冷,更沉,像在陈述一个早已验算过无数次的、绝望的公式:“将军们,现实是,突围是九死一生,但留在原地,是十死无生。九死,毕竟还有一生。我们还有机会把有生力量带出去,为东线保留一些种子。如果第六集团军在这里被彻底歼灭……”他没有说下去,但那后果像冰冷的幽灵,盘踞在每个人心头。
于是,所有人的目光,最终都投向了长桌尽头那个一直沉默的身影——保卢斯将军,所有人都在等待着他的最终决断。而保卢斯脸色灰败,仿佛所有的生机都已被斯大林格勒的废墟吸干。他听着部下们几乎是在哀求的进言,手指无意识地捻着一份来自柏林最高统帅部的电文纸。那纸上简洁而冷酷的文字像一道铁箍,紧紧束缚着他的决策权。
他抬起头,目光扫过一张张被战争磨损的面孔,那些眼睛里燃烧着绝望与最后一丝期盼。他的嘴唇翕动了几下,最终吐出的却不是命令,而是一声几乎听不见的叹息:“先生们……你们的勇气和忠诚,我明白。残酷的现实也逼迫着我们尽快做出选择。”他的声音干涩而疲惫,每一个字都像是从沉重的枷锁中艰难挤出。
“从军事的角度上来说,我们应该立刻准备撤退。”
听到这句话,在场的大部分指挥官眼前都是一亮,仿佛看到了生的希望……
“但是,”他停顿了一下,仿佛在积蓄说出下一句话的力量,“元首需要在政治影响上考量更多……没有元首的命令,我无权批准突围。我们的职责……是服从。”最后两个字轻得几乎飘散在空气中,却在司令部内激起了无声的惊雷。几位处于战斗最前线的师长猛地闭上了眼睛,也有人下意识地攥紧了拳头,任凭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戈恩发出一声短促而苦涩的冷笑,那笑声在死寂的司令部里显得格外刺耳。“服从?”他向前一步,声音因极度的愤怒和失望而撕裂,“将军阁下!我们现在最该服从的不是一纸电文,而是前线垂死士兵的喘息声!是那些冻僵在战壕里的躯体!而远在拉斯滕堡的那个人,他听到这些了吗?他根本听不到!他也永远不会看到!他能看到的只是地图上的箭头,而不是我们身边每天都在减少的活人!”
“戈恩将军!注意你的言辞!”保卢斯试图维持威严,但他的呵斥听上去虚弱无力,很显然他自己也知道自己的决定是多么的错误。
“让他说!”另一位师长低吼道,他的声音同样颤抖,“他说的每一个字,都是我们不敢说的真相!”
“我们需要的是活下去的命令,不是殉道的幻想!”戈恩的声音穿透了司令部里几乎快要凝固住的空气,“我们需要一个敢于正视灾难的统帅,而不是一个只会复述命令的傀儡!”
司令部里再次陷入死寂,只剩下粗重的喘息声和炉火的噼啪。保卢斯避开了所有投向他的目光,他低下头,凝视着那份电文,仿佛那薄薄的纸张既是他的护身符,也是他的墓志铭。
亨里轻轻拉住戈恩的手臂,示意他冷静。他转向保卢斯,做出了最后的、近乎绝望的陈述,语气平静得令人窒息:
“将军阁下,历史和历史之外的任何人,都不会记住我们今天是否遵守了所有命令。他们只会记住,第六集团军是存在过,还是消失了;他们只会知道,帝国的这场战役是成功了,还是失败了。”
“决定权在您手中。而时间……已经不在了。”
保卢斯依旧沉默着,仿佛化作了一座雕像。他身后的地图上,红色箭头如毒蛇般缠绕着斯大林格勒,而代表第六集团军的蓝色区域正在地图上不断萎缩。煤油灯在他深陷的眼窝里投下摇曳的阴影,将他的沉默雕刻得愈发沉重。
忍受不了这种诡异沉默的戈恩转身走出了司令部。
而屋外,风雪更紧了。狂风裹挟着冰粒抽打在他的脸上,那声音听起来,像是正在为他们、为第六集团军奏响的、无声的挽歌。每一阵风的呜咽,都像是远方传来的、被冻结的号角声;每一片雪花的飘落,都像是战旗在陨落时发出的、无声的叹息。
他站在废墟之间,看着雪花一片片飘落在他沾满硝烟的大衣上,转瞬即化,只留下一道微湿的痕迹,就仿佛前线的士兵们——昨日还在战壕中呼吸、呐喊、坚守,今日却已化作统计报告上一个冰冷的数字,或是雪地上一具迅速被掩埋的躯体。
真是……如同雪花一样的人们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