该死

作者:风动花影 更新时间:2025/9/21 16:54:48 字数:4708

“该死。”——《戈恩日记》

白天,戈恩是第42猎兵师的师长。他的师部设在一座被炸得只剩一半的化工厂里,扭曲的钢梁像巨兽的肋骨般刺向阴沉的天空。空气中永远弥漫着刺鼻的化学试剂、硝烟和尸体缓慢腐烂的甜腻恶臭,这种混合气味粘附在衣服上、渗入肺叶深处,挥之不去。他的“猎兵”们——那些曾经骄傲、精通渗透、突击和精准猎杀的精英步兵——如今只是这片泥泞和废墟中又一个灰色的、麻木的符号。昔日闪光的鹰徽被污泥覆盖,战术技巧在无尽的消耗战中失去意义。

战斗的规模被扭曲了。他们不再为战略要地或交通枢纽而战,而是为了一堵摇摇欲坠的墙、一个散发着恶臭的地下室、甚至一堆扭曲的钢筋和混凝土碎块,与同样顽强的俄国人反复拉锯。每一次争夺都变成了一场在断壁残垣间进行的、残酷到了极点的贴身肉搏。胜利是用米来计算的,今天推进五十米,明天可能又倒退三十米。而代价,则是用整连、整营的伤亡来计算的。补充上来的新兵往往活不过二十四小时,他们的名字还来不及被指挥官记住,就变成了伤亡报告上一个冰冷的数字。

戈恩站在地图前,感觉自己已经不像个指挥官了,而更像个在给死神记账的会计。他签发的命令不再关乎战术与荣耀,而是关于如何将某支部队的最后几十个人填进某个注定失守的缺口,只是为了延缓那最终结局的到来几个小时。斯大林格勒不再是一场战争,它变成了一台巨大、高效且永不满足的绞肉机,正一点点地将他的师,连同他自已,彻底磨碎。

若是为了所谓的“帝国”战死沙场,那也就罢了,戈恩至少还能用“英勇牺牲”来麻痹自己、麻痹师里的所有人。而令他最难以忍受的,正是这份日益冗长的“非战斗减员”名单——那上面的每一个名字都代表着一张张曾经鲜活的面孔,他们的父母将孩子送上战场,是为了杀敌报国!是为了争取荣耀!不是让他们在这片被上帝遗忘的冰原上,像被遗弃的牲口一样,无声无息地死于严寒、饥饿和精疲力竭!

一阵尖锐的回忆突然刺入他的脑海。一年前,也是在俄罗斯这片土地上,同样致命的严寒彻底瓦解了他们的攻势。但与如今的惨状不同,那时,他还可以凭着一场私自行动,他为自己所在的第474步兵团争取到了充足的过冬物资——厚实的冬衣、保暖的靴子、额外的毯子。

那时他还能做些什么,还能保护他的士兵免受严寒的屠戮。

“呵……”戈恩痛苦地捂住了头,指节因用力而发白,“亨里,你还记得我们在474团的时候吗?我当年为了那些冬衣,那么地拼命……哈哈哈……”他的笑声干涩而破碎,没有一丝欢愉,只有无尽的苦涩。“可现在呢……第42猎兵师的小伙子们……还有你我!我们都只能忍受着愚蠢的后勤,愚蠢的官僚!在这该死的俄国挨冷受冻!我们什么都改变不了!”

亨里没有接话,只是沉默地站在一旁。往日他那总能适时出现的黑色幽默,如今也似是被俄国的寒风彻底冻住、碾碎了一般,一个字也吐不出来。他只是递过一个锈迹斑斑的铁杯,里面是尚未凉透的代用咖啡,然后拍了拍戈恩剧烈颤抖的肩膀。一切安慰都是苍白的,任何语言在如此庞大的苦难面前都失去了重量。

一年过去了,德国庞大的后勤系统依旧毫无长进,甚至更加腐败无能。

而如今,戈恩身处斯大林格勒这座钢铁坟墓,第42猎兵师被重重围困,空投物资杯水车薪,且多半落入苏军阵地或深深的雪堆里。他还能去哪里为他的“孩子们”——那些信任他、跟随他来到这片绝境的士兵们——找到一件御寒的冬衣呢?这种彻骨的无力感,比西伯利亚的寒风更能摧毁一个指挥官的意志。他感觉自己像一个被缚住双手的人,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士兵在眼前慢慢冻毙,却发不出任何能改变这一切的命令。

戈恩凝视着名单上那些冰冷的名字,每一个都代表着一个被无情碾碎的年轻生命。他们没有倒在冲锋的路上,没有在激烈的交火中瞬间死去,而是缓慢地、痛苦地蜷缩在冰冷泥泞的战壕里,体温被一丝丝抽干,最终在寂静中停止呼吸;或者更残忍地,在睡梦中就再也没能醒来,嘴角或许还残留着关于家乡温暖炉火的一丝幻梦。他没有多余的力气为他们制作像样的棺椁,甚至连一块完整的裹尸布都成了一种难以企及的奢侈。他只能命令那些同样疲惫不堪、眼神空洞的士兵,将一具具冻得硬如岩石、保持着最后挣扎姿态的遗体,像搬运柴火一样,抬到化工厂废墟后那片相对空旷的雪地里。然后,看着他们用几乎同样僵硬的手臂,机械地挥动铁锹,艰难地挖掘那坚如钢铁的冻土。

铁锹啃咬冻土时发出的刺耳声响,成了这片被诅咒的废墟上最常听见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安魂曲。那声音干涩、尖锐,充满了大地冰冷的抗拒,仿佛进行的不是对死者的安葬,而是在徒劳地、绝望地挖掘着这座冰冻地狱更深的层次。戈恩只能将他们草草埋葬在这遥远的异国他乡,埋葬在一座从灵魂到砖石都注定不属于德国的、他们用生命也无法征服的城镇。

每一次仓促的、无声的默哀,每一次冻土砸落在遗体上发出的沉闷声响,都像是在他早已千疮百孔的信念上,又狠狠地钉下了一颗冰冷彻骨的钉子。他突然惊恐地发现,自己再也无法清晰地回忆起那些刚刚逝去士兵的面容,它们迅速地被新的死亡覆盖,混杂着冰雪、污泥和绝望的痕迹,在他的记忆里不可逆转地褪色、模糊,最终所有个体的特征都消失了,融成一片无尽的、令人窒息的、代表着集体毁灭的灰白。他不再是指挥官,只是一个记录死亡并主持葬礼的司仪,在无尽的冬天里,等待着属于自己的那个名字被写在名单之上。

而当夜晚降临时,他则被迫脱下沾满泥雪的前线军装,变回第六集团军司令部里那个越来越沉默、眼神却越来越危险的“麻烦制造者”。他必须离开他的师部,乘坐一辆摇摇晃晃、四面漏风的吉普车,颠簸着穿越被苏军照明弹和炮火不时照亮的死亡路段,前往那座更深、更温暖、也更压抑的地下掩体——保卢斯的司令部。

会议的内容千篇一律,如同一个绝望的噩梦在循环播放:某个地段的指挥官用最后的气力声嘶力竭地请求步兵支援;某个师参谋长报告弹药库存仅能维持最后几小时,恳求空投;某个军的将军拍着桌子,用尽最后尊严重申立即突围是唯一的生路。而最终,一切争论、哀求和不加掩饰的绝望,都会撞上保卢斯那张毫无血色的、仿佛戴着一张无形面具的脸,消散于他那千篇一律、仿佛梦呓般的回答:“我们必须服从元首的命令…坚守待援…霍特集群的装甲矛头就在路上…” 这些空洞的词语像恶毒的咒语一样,在温暖而烟雾缭绕的司令部里回荡,却让戈恩感到一种比外面西伯利亚寒风更刺骨的冰冷与窒息。

戈恩感觉自己的理智已经像一根被绷到极致的琴弦了,每一次会议都会有人在那根弦上用铁器重重地刮擦几下,发出令人牙酸的噪音,本就到达了极限的、名为理智的弦随时都有可能断裂。甚至有好几次,他看着那位面无表情、重复着元首不可违背意志的党卫军参谋,或者听着保卢斯那放弃思考、近乎麻木的语调,几乎要拍案而起,那时,他的手已经下意识地摸向了腰间的枪套,一股想要毁灭一切、同归于尽的暴烈冲动灼烧着他的喉咙,直冲头顶。每一次,都是坐在他身边的亨里,仿佛他最后的镇定剂般,用微不可察的动作死死按住他即将失控的手臂,或者用一个冷静到近乎残酷的、洞悉一切的眼神,将他从彻底爆发的悬崖边缘硬生生拉回现实。

在一次从司令部返回前线的颠簸途中,亨里在引擎的嘶吼和寒风的呼啸声中,凑近他低声说道,声音平静却字字诛心:“杀了他们改变不了任何事,戈恩。只会让我们立刻被盖世太保带走,而42师的士兵们依旧会死在这里,死得默默无闻。甚至可能因为混乱而死得更快,更加毫无价值。我们必须活着,活到那个或许根本不存在的‘转机’到来,或者…活到我们可以亲手为他们书写一个真正结局的那一刻。”

戈恩没有回答,只是死死盯着窗外被月光和雪地映照得一片鬼魅惨白的废墟。他感觉自己和他的士兵一样,正在被这座该死的城市、这场荒谬的战争、这些疯狂而遥远的命令,一口一口地、缓慢而确定地吞噬殆尽。他握紧了拳头,指甲深深嵌入掌心,那一点微不足道的刺痛,是他证明自己还活着、还未完全变成冰冷机器的唯一方式。

就这样,时间在绝望中爬行,终于来到了十二月。

起初,那只是一个在地下司令部和战壕间悄然流传的谣言,如同冰原上倏忽即逝的一丝微弱火星,没人敢轻易相信,生怕那一点不切实际的暖意会带来更深的严寒。但紧接着,司令部里那些灵敏的电台操作员捕捉到了异常——来自西南方向、穿透暴风雪和干扰电波的炮声,其节奏和强度与以往截然不同!那不再是苏军围困部队单调而沉闷的重击,而是德国装甲集群高速突进时,那标志性的、凌厉而狂暴的突击交响乐!

希望,一种几乎已经被遗忘、被视为奢侈品的危险情感,如同强效的毒药般猛地注入戈恩几乎冻僵的血管,带来一阵令他眩晕的灼热刺痛。

消息很快得到了残酷战场本身的确证:曼施坦因!埃里希·冯·曼施坦因元帅的“顿河”集团军群发动了代号“冬季风暴”的解围行动!一支强大的装甲先锋——据说主要是赫尔曼·霍特将军麾下的部队——正不顾一切地、疯狂地向着斯大林格勒挺进!

那一刻,集团军司令部里那潭死水般的绝望被一颗巨大的石子猛地搅动,掀起了狂澜。几乎所有前线指挥官都从椅子上跳了起来,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住地图。那个代表解围部队的、不断向东延伸的蓝色箭头,仿佛本身就在散发着灼热的光芒,要将那厚重的冰层融化一般。

戈恩几乎是撞开了身边的人,冲到了地图前,因激动而颤抖的手指死死点在那支蓝色箭头与斯大林格勒包围圈之间那片狭窄的、却充满无限生机的空白地带。

“将军阁下!”他的声音因为极度的激动而嘶哑破裂,却充满了数月来未曾有过的、近乎疯狂的力量,“这是最后的机会!唯一的机会!命令我们出击!立刻!向西南方向突围!集中我们所有还能开动的坦克,所有还能拿得起枪的士兵!我们里应外合,一定能撕开俄国人那单薄的包围圈!我们可以和曼施坦因会师!”

“是的,将军!”亨里立刻站出来,他平日里的冷静此刻全部燃烧成了精准而急迫的军事逻辑,“我军应立即组织所有还能机动的部队,形成最强的突击矛头。我部第42猎兵师愿为全军前锋!我们不需要夺回整个斯大林格勒,我们只需要打通一条生存的走廊!为了这数十万将士的生命,我们必须行动,就在现在!”

司令部里群情激昂,压抑了太久的求生欲化作一片请战之声。保卢斯看着地图上那支越来越近的蓝色箭头,看着面前这些重新焕发出斗志、眼含最后希望的将军们,他灰败的脸上似乎也注入了一丝生气,出现了一丝动摇的光泽。

然后,一切再次归于死寂。

来自拉斯滕堡“狼穴”的最高指令,通过无情的电波,跨越千里冰原,如同一条冰冷的钢铁绞索,再次精准而残酷地牢牢锁住了第六集团军的咽喉,扼杀了所有刚刚萌生的生机。

命令简单、粗暴、毫无回旋余地:“原地固守。曼施坦因的攻势即为解围。第六集团军不得擅自突围,必须坚守斯大林格勒要塞。这是元首的意志。”

“坚…守…要…塞……”戈恩一字一顿地重复着这四个字,仿佛每个音节都粘稠地带着他士兵的鲜血和冰碴。他环顾四周,清晰地看到将军们脸上那刚刚被希望之火烧红的光泽,如何在这道来自遥远后方的命令下迅速熄灭、冷却,转化为一种更深、更彻底的死灰和麻木。那是一种意识到自己已被彻底抛弃后的绝对寂静。

他最后看了一眼保卢斯,那位将军已经重新深深地低下头,变回了那个唯命是从的、精致的提线木偶,所有的动摇和光泽都已从他眼中消失。

戈恩没有再说话。任何言语都已失去意义。他猛地转身,大衣下摆划出一道决绝而沉重的弧线,像避开瘟疫一样径直走向门外,再也没有回头。亨里紧随其后,两人的脚步声在死寂的掩体里显得异常刺耳。

司令部外,斯大林格勒的风雪依旧肆虐,仿佛从未有过任何希望。

而来自西南方向那诱人的炮声似乎更近了一些,清晰地折磨着每个人的耳膜,却又仿佛来自另一个永远无法抵达的、更加遥远的时空。

戈恩站在没膝的雪地里,仰起头,任由冰冷刺骨的雪花打在脸上,仿佛试图借此冻结内心那最后一点翻腾的、滚烫的绝望。他没有怒吼,没有咆哮,只是极其平静地,甚至带着一丝诡异而彻底的解脱般的疲惫,对身边的亨里说:

“亨里,结束了。”

“他们……从一开始,就没打算让我们任何人活着离开这里了。”

那支近在咫尺的装甲矛头传来的炮声,此刻听来,已不再是希望的号角,而是为他们奏响的、最残忍的送葬鼓点。

真是……该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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