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狱交响曲

作者:风动花影 更新时间:2025/9/21 16:55:31 字数:2493

“地狱降临了,末日终于到了……”——《戈恩日记》

12月25日

斯大林格勒的天空不曾亮起。没有黎明,没有晨光,也没有圣诞老人。只有一种诡异的、仿佛来自地狱深处的橘红色闪烁,持续不断地浸染着低垂的云层和飞舞的雪沫。那不是太阳,而是地狱的炉门被某种无可抗拒的力量猛然踹开,将其中的熔岩与怒火尽数倾泻到这片冰封的人间。

首先到来的,是声音。

一种超越了人类听觉极限的、持续不断的疯狂咆哮,并非由远及近,而是在一刹那便从四面八方同时炸响。它不再是“炮声”这个概念所能容纳,它是一种纯粹的、物理性的暴力,蛮横地挤压着空气,撕碎了一切其他声响——风的呜咽、废墟的喘息、伤员的呻吟,甚至人自身的心跳声——都被这股绝对的音浪彻底湮灭。这是成千上万门苏军火炮、“喀秋莎”火箭炮在同一时刻发出的毁灭怒吼,它们的音轨交织成一片无法解析的、震耳欲聋的白噪音,宣告着审判日的降临。

紧接着,是震动。

大地不再满足于颤抖。它变成了暴风雨中剧烈颠簸的甲板,疯狂地、毫无规律地起伏、抛掷。地下室顶棚的泥土、木梁和冻硬的碎块如同暴雨般倾泻而下,冰冷的支撑柱发出令人牙酸的呻吟,仿佛一个巨人正攥着这掩体的骨架,要将其彻底拧碎、揉烂。放在桌上的铁杯像发了疯一样跳动,最后摔落在地。整个世界在这剧烈的震荡中模糊、扭曲,所有的轮廓和实体都失去了意义,只剩下原始的、破坏性的动能。

炮击!前所未有的大规模炮击!覆盖了一切的炮击!地图上的坐标、敌我的界线、残存的阵地……所有人类战争的概念在这片钢铁与火焰的饱和覆盖下都失去了意义。

戈恩、亨里,以及地下室里所有残存的人员,在这天崩地裂的伟力面前,渺小得如同惊涛骇浪中的蚁群。没有人能说话,甚至无法思考。所有的感官都被这纯粹的、暴烈的毁灭力量所剥夺和填满。人们只能蜷缩着,手指死死抠进冰冷的泥土或自身的衣物里,瞳孔在每一次近失弹的猛烈爆炸中骤然收缩,每一次震波传来都让内脏痛苦地翻搅。时间感消失了,这地狱般的交响乐持续了仿佛一个世纪之久,将每一秒都拉长成永恒的煎熬。

当炮击的焦点终于开始向德军纵深延伸,那瞬间降临的、相对的寂静,反而显得更加恐怖,充满了某种不祥的预兆。耳朵里只剩下尖锐刺耳的高频耳鸣,如同无数根钢针持续穿刺着鼓膜。

但很快,这片被撕裂的寂静被另一种更令人心悸的声音所取代——

从四面八方,穿过废墟、越过焦土、渗透进冰冷的空气,传来如同海啸般的“乌拉!”声。那不是散乱的呐喊,而是无数个声音汇聚成的恐怖浪潮,低沉、浑厚、充满原始的力量,仿佛整个俄罗斯冬天的愤怒和复仇意志都具象化成了这恐怖的战吼。它预示着钢铁洪流和无数红军战士正发起的全面总攻,这声音比方才的炮击更令人胆寒,因为它带来了移动的、冰冷的、决心毁灭一切的——人。

一名满身是泥、几乎崩溃的传令兵连滚爬爬地冲进即将坍塌的地下室,声音嘶哑得不成人形:

“师长!俄国人…到处都是俄国人!北面、南面、东面…全线突破!我们…我们没有防线了!”

完了。

第六集团军,完了。

戈恩、亨里,以及第六集团军残存的每一个士兵和军官,在那一刻都心知肚明——他们完了。那来自四面八方的“乌拉”声,那仿佛无穷无尽的炮火,不再是战役中的一环,而是最终的丧钟。希望,哪怕是最微弱的、最卑贱的幻想,也终于在十二月二十五日这个清晨,被钢铁和烈火彻底碾碎,化作斯大林格勒冻土的一部分。

然而,正是在这种彻底的、令人窒息的绝望中,一种近乎本能的、属于军人的最后惯性驱使着他们。投降意味着什么?他们比谁都清楚。对愤怒的俄国人来说,他们不是战俘,而是困在陷阱里的野兽,是入侵者,是仇恨的具象。没有人愿意在一条阴暗的战壕里被枪托砸碎头颅,或者在被押送的途中像累赘一样被处决。

于是,没有欢呼,没有口号,甚至没有了恐惧。一种死寂的、机械般的顺从笼罩了所有人。军官们,士兵们,那些还能动弹的人,从废墟和掩体中麻木地爬出,拾起冻得粘手的武器,拖着冻僵的双腿,沉默地、跌撞地返回各自摇摇欲坠的阵地上。

这不是为了胜利,甚至不是为了帝国或元首。这只是一种最原始、最可悲的求生欲的扭曲体现——尽可能久地活下去,哪怕多一分钟,一秒钟。用枪膛里最后一颗子弹,用手边最后一枚手榴弹,为自己换取一个不那么像屠宰的终点。他们架起机枪,填塞着所剩无几的弹药,瞄准那片被雪幕和硝烟笼罩、却正涌来无数红军战士的废墟。

最后的阻击,开始了。这不再是一场战斗,而是一场延后死亡时间的、绝望的仪式。

戈恩和亨里对视一眼,两人脸上都没有恐惧,只有一片死寂的平静,以及一种被炮火淬炼过的、最后的决绝。他们所有的悲伤和泪水,已经在昨夜流干。现在,只剩下军人最后的职责。

戈恩猛地站起身,拍落身上的尘土,他的声音在炮火的间歇中异常清晰,带着一种冰冷的终结意味:

“亨里。”

“到,师长。”

“命令:销毁所有文件、密码本、电台。师部所有人员,包括参谋、文书、炊事兵,全部领取武器。”

“命令:没有预备队,没有第二防线。所有人,固守现有位置。战斗至最后一兵一卒。”

“告诉小伙子们……”戈恩顿了顿,目光扫过每一张苍白但坚定的脸,“……猎人,永不投降。”

“是!”亨里没有任何犹豫,立刻转身执行。

命令被迅速下达。没有人质疑,没有人退缩。到了这一步,一切早已注定。

戈恩拿起一支MP40冲锋枪,检查了一下弹匣,然后看向亨里,递给他一把鲁格手枪和最后一枚木柄手榴弹。

“老伙计,”戈恩的声音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流露出了一丝难以察觉的情绪,“看来,我们没法一起回巴伐利亚喝啤酒了。”

亨里接过手枪,熟练地检查了一下,然后将手榴弹仔细地别在腰带上。他抬起头,脸上竟然露出一丝极其淡薄、却无比真实的微笑:

“能和你一起指挥这最后一仗,是我的荣耀,师长先生。”

“下辈子,别再把我塞进同一个师了,这儿太挤了。”

两人相视一笑,那笑容里包含了太多太多——从莫斯科郊外的胜利,到斯大林格勒地狱里的相濡以沫,所有的信任、争吵、扶持,都在这一笑之中。

戈恩最后看了一眼这个他们共同战斗到最后的地方,然后拉动了MP40的枪栓,发出了清脆的金属撞击声。

“走吧,亨里。”

“让我们给猎人的故事,写下一个像样的结局。”

他第一个转身,迎着入口处纷飞的硝烟和火光,大步走去。亨里没有任何犹豫,紧随其后,拔出了腰间的鲁格手枪。

他们的身影,毅然决然地,投入了门外那片被炮火和鲜血染红的、斯大林格勒最后的晨光之中。

身后,是第42猎兵师最后的枪声。

以及,一个时代的终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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