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我的最后一道命令,活下去,带着第42猎兵师的荣耀活下去……”——《戈恩日记》
“我会的,我一定会的,我们所有能活下来的人一定会的……”——《戈恩(亨里)日记》
1943年1月,斯大林格勒的寒冬已进入最残酷的阶段。第六集团军的防线早已千疮百孔,如同一件被虫蛀空的破旧大衣,在苏军不间断的猛攻下彻底碎裂。戈恩麾下的第42猎兵师,这支曾经骄傲的精锐,如今仅剩下不到两千名饥饿、冻伤、弹药匮乏的士兵,像钉子一样散落在冰冷的废墟之间,进行着毫无希望的抵抗。
传令兵带来的消息一个比一个更令人窒息:友邻部队成建制地消失,指挥系统彻底崩溃,苏军的坦克正碾过最后几道象征性的防线。戈恩站在师部——一个几乎被炸平的地下室入口,望着眼前一张张麻木而年轻的脸,一股强烈的不甘如同灼热的铁水,在他几乎冻僵的胸腔里猛烈翻腾。
不!绝不能就这样结束!
他的第42猎兵师,他的骄傲,他那些最擅长渗透与突击的猎兵们,不该无名无姓地烂在这座被上帝遗弃的俄国城市的瓦砾之下。他们的荣耀、他们的故事、他们为之战斗和付出的一切……必须有人记住!必须有人活下去,把这一切带回家!
“亨里!”戈恩猛地抓住老友的手臂,手指因用力而发白。他的眼睛因激动和绝望布满血丝,声音压过了远处炮弹落下的轰鸣,“听着!别再管那些来自地狱的狗屁命令了!保卢斯和柏林那帮疯子早已抛弃了我们,但我们不能抛弃我们自己!更不能抛弃整个师!”
他猛地指向西南方向,那是曼施坦因的装甲矛头曾经试图接近的方向,如今只余风雪和炮火。
“我们得冲出去!不是为了一场胜利的突围——那已经不可能了!是为了留下火种!为了让我们师…让我们师的名字和精神,不至于今天在这里被彻底抹掉!必须有人活着出去,告诉后面的人,第42猎兵师战斗到了最后一步,是如何战斗的!我们必须保住这点东西!”
亨里看着几乎陷入疯狂的戈恩,又环视周围那些濒临崩溃却仍在等待命令的士兵。他瞬间明白了。这不是违抗命令,这是为了一个比命令更沉重、更重要的东西——传承。
他没有丝毫犹豫,重重点头:“明白!为了第42猎兵师!”
他立刻转身,对着残存的人员吼道:“所有人!检查武器,集中所有手榴弹和烟雾弹!我们向西南方向突击!能走一个是一个!我们的任务不是战斗,是生存!是回家!把这里发生的一切,带回家!”
最后的希望被重新点燃,哪怕它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一种悲壮的求生欲取代了等死的麻木,所有还能动弹的人立刻行动起来。
这支由师长、副师长、军官、士兵组成的微型突围队伍,像一把淬火的匕首,猛地刺出了即将坍塌的掩体,一头扎进了外面那片被炮火、硝烟和雪雾笼罩的死亡迷宫。
战斗在刹那间吞噬了这支渺小的队伍。他们刚一冲出掩体,仿佛就撞进了一堵由子弹和怒吼构成的墙壁。苏军似乎无处不在,机枪火力从残破的二层楼窗口泼洒下来,冲锋枪手从瓦砾堆后闪出,近距离扫射。
没有整齐的战线,只有一片混乱、血腥的贴身猎杀。这支德军小部队立刻化整为零,又凭借着长期配合的默契相互呼应,以三五人的战斗小组为单位,在废墟间跳跃、翻滚、寻找下一个可怜的掩体。他们不再是成建制的军队,更像是一群被逼到绝境的困兽,用牙咬,用爪撕,只为杀出一条血路。
戈恩和亨里如同这支残箭的箭头。他们没有盲目冲锋,而是以一种近乎冷酷的效率清除着障碍。亨里一个短点射压制住侧翼的火力点,戈恩立刻扬手掷出一枚手榴弹,爆炸的硝烟还未散尽,两人便已交替跃出,扑向下一个弹坑或断墙。他们的动作是多年战火淬炼出的本能,精准、致命,没有丝毫多余。每一步前进,都建立在子弹的消耗和生命的消逝之上。不断有人倒下,有时是一声不吭地扑倒在地,有时则发出一声短促的惨呼,旋即被更大的爆炸声吞没。
队伍像一道渗血的溪流,在钢铁和混凝土的丛林间艰难地蜿蜒向前,执着地朝着西南方向——那个早已破灭的、关于曼施坦因和生路的幻梦方向——一点一点地挣扎移动。每穿过一个街区,都仿佛用尽了所有人的力气。
就在他们奇迹般地穿过数个街区,甚至能隐约看到前方被炮火犁过的、相对开阔的雪原时——
“砰——!”
一声格外沉闷、几乎不像枪响的动静,从侧翼一栋半塌废墟的二层窗口传来。是隐藏的苏军狙击手,是一把加装消音器的莫辛-纳甘,是一颗夺走生命的无情子弹。
戈恩的身体像是被一柄无形的重锤狠狠击中,猛地向前一个趔趄。他肋下的灰色军大衣瞬间洇开一片深色,那暗红以一种惊人的速度向外扩散、加深,几乎眨眼间就浸透了布料。
“师长——!”亨里的嘶吼变了调,他扑上去,用肩膀顶住戈恩瘫软的身体,拼尽全身力气将他拖拽到一堵半人高的断墙后方。
戈恩重重地靠在墙上,发出一声压抑的闷哼。他的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失去血色,变得灰白。他低头看了一眼伤口,鲜血正不受控制地汩汩外涌,带着生命的热度迅速流失。久经战阵的经验冰冷地告诉他结局:这一枪打穿了内脏,他走不了了。
四周,苏军拉网合围的枪声和脚步声正迅速逼近,如同收拢的绞索。
戈恩剧烈地喘息着,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血沫的嘶声。他猛地伸出沾满血污的手,死死攥住亨里的衣领,将他拉近自己。他用尽最后的意志力,声音嘶哑破裂,却每一个字都砸进亨里的骨髓里:
“亨里……听着!……不许停下!……带他们……走!”他几乎是一个词一顿,榨取着所剩无几的气力,“忘了我……忘了这鬼地方……冲出去!……这是……最后命令!”
他涣散的目光死死锁住亨里的眼睛,那里面燃烧着最后的不甘与近乎疯狂的执念:“你……必须……活下去……必须……告诉他们……所有人……我们……战斗过……直到最后……我们是……猎兵……”
亨里的眼泪混着脸上的污泥和冰碴奔涌而下。他看着戈恩眼中迅速消散的神采,任何悲恸和犹豫都是对这份托付的亵渎。
他猛地咬紧牙关,直至口腔里弥漫开铁锈味,重重点头,哽咽的声音却异常坚硬:“我发誓!以第42猎兵师的荣耀!我一定做到!”
“还有……这个……”戈恩颤抖着,从大衣内袋掏出一本边缘磨损、浸染血污的皮质日记本,塞进亨里手中,嘴角艰难地扯出一丝极淡、几乎看不见的弧度,“哈哈……最后给你留个念想吧……我……也没别的能给你了……”
亨里接过那本沉甸甸的、承载了无数回忆与秘密的日记本,指尖都在发颤。
戈恩脸上那丝微弱的笑意消失了。他松开手,将自己的MP40冲锋枪推给亨里,然后用最后残存的力量,抽出腰间的鲁格手枪,拇指费力地扳开击锤,发出清晰的“咔哒”一声。
“走——!”他用尽肺里全部的空气,发出最终的低吼。
亨里最后深深看了一眼倚在墙根、握紧了鲁格手枪的戈恩,猛地转过身。所有的悲痛被瞬间压进心底,化作一声撕裂风雪的战吼:“烟雾弹!全体!跟我冲——!”
几发烟雾弹划出弧线,嘶嘶作响的浓白烟幕迅速升腾、弥漫。亨里带着最后的残兵,如同扑火的飞蛾,又如同决死的困兽,向着那片虚幻的开阔地发起了最后的冲锋。
身后,断墙方向,传来了鲁格手枪清脆而固执的射击声。
一声。
两声。
……
然后,一切归于死寂。
亨里没有回头。
他眼中噙着炽热的泪,背负着整个师覆灭的荣耀和挚友以死换来的嘱托,一头撞进斯大林格勒无尽的风雪与硝烟之中。
他必须活下去。
因为他是第42猎兵师仅存的血脉。
他是戈恩,在生命尽头,用尽全部意志射出的——最后一支,承载着记忆与希望的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