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饿……累……能支撑我们走下去的，只剩下名为‘传承’的信念了……”——《戈恩（亨里）日记》
时间失去了刻度。它不再是钟表上的指针，而是用刺入骨髓的寒冷、噬咬胃袋的饥饿、拖垮每一步的疲惫，以及身边不断减少的人数来丈量的。
一天？还是两天？亨里早已失去了判断的能力。他的意识在清醒与模糊之间剧烈地摇摆，视野时常被纷乱的雪花和黑翳所占据。支撑他没有倒下的，只有一个如同烧红的烙铁般印在灵魂深处的念头：出去。必须出去。把东西带出去。把那件比他、比所有人的生命更重要的东西带出去。
这个念头是他几乎冻僵的意识上唯一燃烧的火堆，驱散着致命的麻木。
他身边零零散散地跟着三四十个蹒跚的身影。他们早已不能被称之为士兵，而是一群被严寒和绝望剥去了所有人形的幽灵。破烂的军服冻结在身上，伤口和冻疮纠缠在一起，眼神空洞得映不出任何光亮，每一步都像是在拖着无形的镣铐。然而，一个番号，那个早已在集团军作战序列上被鲜血和冰雪抹去的番号，却以一种无比沉重的方式，烙印在每一个幸存者的心里——第42猎兵师。这是他们从地狱带出的唯一遗物，是他们区别于荒野上其他溃兵、区别于冻毙尸骸的唯一标识。
他们像一群受惊的、濒死的野兽，彻底避开了所有大路，只在荒野、枯寂的森林和封冻的河谷最阴影的角落里穿行。亨里作为一名老兵的本能被激发到了极致，他观察着风的方向、雪地的痕迹、远处模糊的车辙。他颤抖着、无数次地掏出那本浸染着戈恩鲜血的日记本，依靠里面那些早已过时、却仍标注着溪流走向和林间小径的地图碎片，拼凑着生的路径。
奇迹般地，他们这支渺小、残破的队伍，竟一次次如同滑腻的阴影，从苏军大规模追击部队的缝隙和巡逻队的眼皮底下悄然溜过。每一次屏息的潜伏，每一次在深雪中的艰难跋涉，都用最后一点力气，将他们向西南方推得更远一点，离那座名为斯大林格勒的钢铁坟墓更远一点。
终于，在一个天色灰蒙、难以分辨是黎明还是暮色的时刻，走在最前面的尖兵突然僵住了。他像是被抽去了所有的骨头，猛地瘫软跪倒在深雪中，干裂的手指颤抖着，指向视野的尽头，喉咙里发出一种哽咽般的、无法成调的哭声。
亨里心脏骤然缩紧，他踉跄着推开搀扶，几乎是爬上了前方那个低矮的雪坡。他颤抖着举起那具早已结满冰霜的望远镜，循着那个方向望去。
在那片被惨白冰雪覆盖的、起伏的地平线上，在一片迷蒙的风雪帷幕之后，他看到了——
几个用沙袋和圆木垒砌的、简陋却无比熟悉的防御工事。一面破损不堪的、被冻得僵硬的旗帜，垂挂在歪斜的旗杆上，那黑白的颜色……是德国的万字旗！还有几个微小的、穿着德军制式大衣的身影，正蜷缩在工事后面，呵着白气，机械地活动着。
那边……是德国的防线。
一瞬间，所有支撑着亨里的意志、紧绷的神经和透支的力气，仿佛轰然崩塌。他双腿一软，整个世界天旋地转，几乎要直接瘫倒，被身边一名同样瘦骨嶙峋的士兵死死架住。
他剧烈地颤抖起来，一种难以言喻的战栗从心脏最深处迸发，瞬间席卷了全身。他用几乎冻僵、失去知觉的手，死死抓住怀里那本硬邦邦的、浸透了血污、污泥与冰雪的日记本。那冰冷的触感此刻却像烙铁一样滚烫——这本书记录着一个精锐之师从存在到被彻底抹消的全过程，承载着数千亡魂最后的呐喊与沉默，更背负着他最好兄弟用最后一口气托付的重量。
他望着远方那象征“生还”的、模糊而微小的景象，干裂渗血的嘴唇无力地翕动着，发出几乎听不见的、梦呓般的喃喃自语，仿佛在向某个早已逝去的灵魂汇报：
“戈恩……”
“我们……我们跑出来了……”
“你看到了吗……那边……那边是我们的……阵地……”
他的声音骤然哽咽，堵塞在喉咙里。滚烫的泪水终于冲破了冰封的眼眶，汹涌而出，迅速在他冻得青紫、布满污垢的脸上凝结成冰冷的泪痕。那泪水里，没有丝毫胜利或喜悦的痕迹，只有一种劫后余生的、巨大的虚无和空白，以及一种几乎要将他脊椎压断的、沉甸甸的负罪感。
他活下来了。
但他为之奋斗的一切、他发誓要守护的一切、他最好的兄弟……都永远留在了身后那片东方地平线下、变成了巨大集体坟墓的城市里。
他带出来的，只有一本染血的日记，几十个和他一样被战争彻底掏空、形如枯槁的残兵，以及一个需要用尽余生去咀嚼、去背负的、名为“幸存”的沉重十字架。
猎鹰已然折翼，猎人终归长眠。
唯有故事的灰烬，被凛冽的寒风带出了地狱的边缘，飘散在这即将倾覆的帝国的末路上，无声无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