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跑出来了,戈恩,第42猎兵师的火没有熄灭!只不过,我们似乎有更严峻的考验……”——《戈恩(亨里)日记》
逃出生天的短暂慰藉,如同冰面上的浮光,瞬间就被现实的严寒所冻结。他们踏过的不是凯旋的门槛,而是怀疑的深渊。
亨里,以及他拼尽性命带回的那几十名第42猎兵师最后的“种子”,并未得到任何英雄般的欢迎。没有热汤,没有毯子,更没有一句慰问。等待他们的,是盖世太保那双冰冷、毫无温度的眼睛,以及立即实施的严厉隔离与关押。他们从苏军的包围圈中挣脱,却立刻坠入了自己人编织的罗网。
在一间阴暗、潮湿、空气中弥漫着霉味和恐惧的审讯室里,炽热的灯泡直射着亨里憔悴不堪的脸。他面对的不是询问,而是劈头盖脸的指控,每一个字眼都淬着冰冷的毒液:
“为什么整个集团军都覆灭了,偏偏只有你们这些人逃了出来?”
“戈恩师长英勇牺牲,为什么你还活着?你当时在哪里?”
“你是否在最后时刻抛弃了你的部队,只顾自己逃命?”
“你们在包围圈内,是否参与或传播过任何失败主义的言论和阴谋?”
这就是活下去的代价。亨里对此心知肚明,甚至早已预料。在斯大林格勒的地狱里,敌人是面前清晰可辨的俄国人;而回到了所谓的“家”,敌人却变成了来自背后的、自己人怀疑的枪口。他异常平静,甚至嘴角带着一丝极度疲惫催生出的讥诮,默默地接受着这一切。他一遍又一遍地、机械地、不厌其烦地重复着他们的突围过程、戈恩最后的命令、每一次接敌的距离、以及他能记住的每一个倒下的士兵的名字和军衔。
然而,语言在体制性的偏执和歇斯底里的恐惧面前,是苍白无力的。盖世太保不需要悲壮的故事,他们需要的是证据,是能证明这些人并非懦夫或叛徒的、冰冷的、白纸黑字的物证。
就在亨里的命运悬于一线,几乎要被那套冰冷的官僚机器碾碎之时,他抬起布满血丝的眼睛,提出了他最后的要求:
“我的个人物品里……有一本日记。是戈恩师长临终前交给我的。所有的真相……都在里面。请你们……看看。”
那本浸透了血污、污泥、冰雪和无尽绝望的皮质日记本,被小心翼翼地、仿佛带着某种不祥的重量,呈送了上去。
接下来的几天,是死一般的寂静。再没有人来审讯他,只有门外单调重复的脚步声。这种寂静,比咆哮的审问更令人窒息。
最终,关押他的铁门被打开了。站在门外的,不再是那些面目阴冷、眼神如鹰隼的盖世太保军官,而是一位穿着国防军制服、神色复杂、带着一丝不易察觉敬意与窘迫的参谋。
“亨里将军,”参谋的语气客气了许多,甚至有些生硬的不自然,“经过核实,戈恩师长的日记……内容得到了确认。您和您部下所陈述的经历,与记录完全吻合。您和幸存官兵的忠诚与勇气,无可指摘。”
亨里看着他,只是带着一丝怜悯般地笑了笑,什么也没说。
日记里,戈恩那日渐潦草、却依旧清晰有力的笔迹,成为了最有力、最不容置疑的证词。它一页页、一天天地、近乎残酷地记录着第42猎兵师如何在绝境中战斗、消耗、直至最终绝望突围的全过程。它记录的不仅是军事行动和物资清单,更是一个师长对他士兵最深沉的哀悼、对后勤无能的愤怒、对一个疯狂命令的质疑,以及一个军人在绝境中竭力维持的最后尊严。
这本日记,这本承载着亡灵嘱托和最后荣耀的日记,成了从法西斯的绞索下,拯救亨里和他们所有人的唯一“硬证据”。
他们被释放了。但“释放”并非自由,而只是从一个囚笼被转移至另一个更大的、无形的囚笼。
鉴于他们身体状况极差且经历了如此重大的创伤,更因为最高统帅部绝不希望“斯大林格勒”这场灾难性的失败及其携带的绝望阴影,过多地在前线部队中蔓延,一道简洁而冰冷的调令很快下达:
亨里将军,及原第42猎兵师所有幸存人员,即刻调离东线。前往柏林,于柏林军事学院担任战术教官及辅助文职,直至战争结束。
这是一道看似保全颜面、实则充满猜忌的流放。明升暗降。他们从斯大林格勒那个赤裸裸的血肉磨坊,被强行安置到了柏林这所最高军事学府看似安宁的象牙塔内。他们的战争,以一种极其突兀而荒诞的方式,提前结束了。
或许这样也好。亨里麻木地想。至少,他不必再回到那片吞噬一切的东线冻土,他可以在相对安宁的后方,静静地目睹一切走向终局。
随调令一同送达的,还有一枚橡树叶骑士铁十字勋章,以及一纸追授他为上将军衔的晋升令。
若在以往,亨里定会笑着接受,然后迫不及待地冲到戈恩面前炫耀:“看吧,我现在可比你高一级了!赶紧去给我倒杯茶来……”
可如今,他只是沉默地看着那枚闪亮的勋章和烫金的证书,眼中没有一丝波澜。他平静地拒绝了晋升。
他现在只是42猎兵师的亡魂,只是一个幽灵,只是一个失去所有的副师长……
“现在这样的我……不该获得这样的‘荣光’。”
他低声自语,眼前又浮现出与戈恩诀别的那一幕,血与雪交织的景象刺痛着他的神经,“戈恩他……到最后一刻仍是中将。就让我也停在这里吧……和他一样……这样……挺好的。”
第42猎兵师的覆灭、与戈恩最后的分别……这些所有过往痛苦的回忆,如同一把把枷锁一样套在了亨里的头上,他几乎每晚都不能安稳地入睡。
每个夜晚,那声沉闷的狙击枪响、戈恩涣散却灼人的目光、以及自己转身冲入烟雾时身后传来的、孤独而决绝的鲁格手枪声,都会准时闯入他的梦境,循环往复。每一个清晨,他都在冰凉的泪水中惊醒。第42猎兵师残存的这些“幽灵”们,也都如此。斯大林格勒在他们每个人的灵魂深处,都留下了一道永难磨灭的、溃烂的伤疤。
他们时常聚在一起,沉默地分享着各自记忆中残存的碎片,将那些关于寒冷、饥饿、战斗和牺牲的细节,小心翼翼地补充到那本属于“师长”戈恩的日记里。这本日益厚重的日记,不再是私人记录,已成为他们这群幽灵共有的、最珍贵的财富,是他们存在过的唯一证明。
亨里换上了笔挺的、一尘不染的教官制服,金色的肩章熠熠生辉,却冰冷地硌着他的肩膀。他站在了宽敞明亮、铺着光滑地板的讲堂里,暖气驱散了所有寒冷,可他却感受不到哪怕一丁点的温暖。台下,是帝国新征召的一批年轻、脸颊红润、眼中燃烧着未经世事的狂热与对功勋渴望的军官候补生。
他有时会讲课。但他讲的不是地图上精致的沙盘推演,也不是教科书里经典的进攻梯队。他讲述的是斯大林格勒废墟中冻彻骨髓的冰雪,是胃袋灼烧般的饥饿,是士兵们临死前喉咙里的血沫声,是失去战友时那刻骨铭心的空洞。他的声音平静,却带着一种来自地狱深处的寒气。学生们大多听不懂,或者不愿听,眼神中流露出困惑、不耐,甚至是一丝轻蔑。他们想听的是如何进攻,如何取得辉煌的胜利,而不是如何在一场注定失败的战役中绝望地生存。
而大多数时候,他只是沉默。他会长久地站在巨大的玻璃窗前,看着窗外柏林上空日渐稀疏的树木和偶尔掠过的、涂着铁十字的飞机。他的手里,会下意识地、反复地摩挲着那本如今已被他重新仔细誊写、妥善保存的日记副本。粗糙的皮革封面,是他与那个真实世界、与那些逝去的亡魂唯一的连接。
他和他的士兵们,这些从地狱裂缝中爬出的幸存者,成了活在过去的幽灵,徘徊在帝国最后的光鲜表象之下。他们守护着一份早已被柏林官方刻意遗忘和抛弃的荣耀,和一段血淋淋的、无人愿意倾听的真实记忆。
猎鹰早已坠于东方的雪原,猎人亦永眠于遥远的废墟。
而那拼死带出来的火种,并未能点燃新的希望或变革的烈焰,只是在柏林这座孤岛最后的、虚假的宁静中,默默地黯淡,无声地化为了灰烬。
他们在此等待,等待着那最终落幕的钟声,不可避免地敲响在整个千疮百孔的帝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