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戈恩,我给你讲个笑话……希特勒把他的好朋友苏联红军带进家里来了,哈哈哈……我们流的血……究竟是为了什么?……”——《戈恩(亨里)日记》
日子在柏林军事学院看似平静的廊檐下一天天流逝,但空气中弥漫的不再是粉笔灰与墨水的味道,而是越来越浓烈、几乎令人窒息的焦灼与绝望。前线战报上的地名以令人心惊的速度不断更迭……库尔斯克,哈尔科夫,明斯克,柯尼斯堡,华沙……每一个都离柏林更近一步。苏联红军的炮声,曾几何时还是东线遥远的背景轰鸣,如今已逐渐演变成天际线下隐约可闻、却沉重得压在心口上的闷雷。
学院里的年轻面孔肉眼可见地稀少下去,讲堂日益空荡。亨里清楚地知道,那些昨天还坐在台下、眼中闪烁着幼稚狂热的学员们去了哪里——他们被仓促地武装起来,填进了番号早已残破不堪的师、团,拉去抵挡正以不可阻挡之势涌来的俄国钢铁洪流。
一想到那些稚气未脱、或许连枪都握不稳的学生兵,转眼就要在真正的战线上亲身感受“喀秋莎”毁灭性的轰鸣、波波沙的嘶吼、以及152毫米榴弹炮将血肉与意志一同碾碎时的咆哮……
“呵。”亨里喉间滚出一声短促而冰冷的嗤笑。这个行将就木的帝国,直到最后一刻,仍要榨干它最后一批青年的鲜血来为自己殉葬。真是……既可悲,又可笑。
办公楼里,往日的刻板秩序已被一种无言的恐慌所侵蚀。官僚和参谋们神色仓皇,抱着文件步履匆匆地穿梭,交头接耳的场景随处可见,每个人脸上都写满了对自身前途乃至性命的深切忧虑。
亨里只是沉默地、冷冷地看着他们奔走,仿佛眼前这一切喧嚣与崩溃都与自己毫无关联。他深知,真正的自己早已死去了,连同他的骄傲、他的战友、他为之战斗过的一切,都永远地留在了斯大林格勒那片被血与火浸透的冻土之下。如今活着的,不过是一具被调令和军装束缚于此的空壳,一个旁观末日来临的幽灵。
他时常站在办公室那扇巨大的窗前,目光越过庭院。那里仍有少数残留的年轻学员在进行着僵硬而徒劳的操练,但他们脸上再也掩不住与日俱增的惶惑与茫然。亨里清楚地知道,一切都已经结束了。第三帝国这座用无数鲜血、钢铁和疯狂誓言搭建起的庞然大物,正发出令人牙酸的断裂巨响,行将彻底崩塌。他所做的、他所教的、他所能企图留下或改变的一切,在这碾压而来的历史洪流面前,都显得如此苍白、可笑和徒劳。他只是一个记录者,一个等待终场的看客,静候着最后的幕布落下。
他默默地走回厚重的橡木书桌前,打开一个上了锁的抽屉,动作轻柔地,如同进行某种仪式般,取出了那本他视若生命的日记本——戈恩的日记。
日记本的皮质封皮已被磨损得柔软,边角严重卷曲,上面残留着无论怎样小心清洗都无法完全褪去的暗色污渍——那是血、污泥与融化的冰雪共同凝结的印记。他粗糙的手指轻轻地、极其缓慢地抚过那些凹凸不平的痕迹,仿佛指尖能透过时空,触摸到那个已然逝去的灵魂、那座冰封地狱的断壁残垣、以及那数千个永远沉默在了那片土地上的名字。
他低头看着那本日记本,不断地叩问着自己的灵魂:
他们这么多年的所作所为,所流的血,所牺牲的人,所曾经占领的一切,到底是为了谁,为了什么。
他一遍遍地问自己,而这个问题的答案,恐怕他用尽一生也难以回答。
因为,真正的侵略者,就是他们自己啊。
突然,他笑了起来。那笑声干涩、沙哑,从胸腔深处挤出来,充满了无尽的自嘲和一种能将人吞噬的苦涩。
“看到了吗,戈恩?”他对着日记本,仿佛在对老友低语,“我们……我们战斗了这么多年,从莫斯科的秋天,到斯大林格勒的冬天……我们付出了我们所能付出的一切……忠诚、勇气、兄弟们的血……换来了什么?”
他的声音颤抖起来。
“换来的……就是这个……就是这个大厦将倾的片刻……”他抬起手,无力地指了指窗外那一片末日来临前的虚假宁静。“值得吗?戈恩……你告诉我……这一切……到底值得吗?”
泪水再也无法抑制,瞬间决堤,模糊了他浑浊的双眼。他没有去擦,任凭它们滚落,滴落在日记本的封皮上,与那些早已干涸的血泪痕迹融为一体。
在他的泪眼中,面前仿佛浮现起无数张鲜活的面孔——
是那些从305步兵连起就跟着他、信任他的年轻小伙子们;
是那些在774突击营时,同他一起高呼着口号、撕裂苏军防线的无畏战友;
是那些在474步兵团,陪着他转战千里、分享胜利与艰难的忠诚部下;
更是那些在斯大林格勒一个个冰冷绝望的夜晚,挤在昏暗地下室里,让他和戈恩用尽生命去记住的、第42猎兵师最后的兄弟们……
他们的笑容,他们的呼喊,他们倒下的身影……一幕幕,如此清晰,又如此遥远。
“可是现在呢……”亨里的声音哽咽得几乎无法成言,被巨大的孤独和虚无感撕扯着,“还有谁记得他们……还有谁记得我们做过什么……还有谁在乎我们曾经为之流血牺牲的、那该死的荣耀……”
“只剩下我了……戈恩……只剩下我和这三十几个……被你和我拼尽最后力气救出来的‘种子’……”他环顾着这间空旷、豪华却冰冷的办公室,仿佛能穿透墙壁,看到那些和他一样被遗忘在此地、如同活化石般沉默的幸存者们。“除此之外……还有什么?还有什么能证明我们存在过、战斗过、活过?!还有什么能证明他们……没有白白消失在那片废墟里?!”
巨大的悲伤和蚀骨的孤独如同西伯利亚的寒潮,彻底淹没了他。他低下头,额头轻轻抵在冰冷而粗糙的日记本封面上,像一个失去一切依靠的孩子,肩膀难以察觉地微微颤抖。
良久,他用一种近乎梦呓般的、带着无限羡慕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埋怨的语气,喃喃说道:
“我真有点……羡慕你了,戈恩……”
“就那样……干干净净地走了……无牵无挂地走了……把所有的痛苦和问题……都留给了我……”
“把我一个人留下来……留在这片即将崩塌的废墟之上……独自承受这永无止境的……回忆与寂寞之苦……”
“你呀……从一开始……就太狡猾了……”
他的声音渐渐低下去,最终化为一声悠长而疲惫的、仿佛吐尽了所有生息的叹息,消散在柏林午后那一片死寂的、凝滞的空气里。
窗外,隐约的炮声似乎又近了一些,沉闷地敲打着每个人的耳膜。
而他就这样静静地坐着,陪伴着他的,只有一本沉默的、承载了无数亡魂的日记,和一段即将被更猛烈的战火彻底焚毁的、沉重如山的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