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争持续了六年,我们失去了东普鲁士,波兰也仍然存在……我们的血……彻底白流了。战争结束后我选择了在学校里教书,看着那些稚嫩的脸庞……我总是能想起那群陪我们走向终焉的小伙子们……哈哈,我想,或许总会有那么几个孩子,能记得住第42猎兵师,能记得住我们所有人的故事……”——《戈恩(亨里)日记》
战争结束后,那片巨大的迷茫几乎将亨里吞噬。他像一具被抽空了灵魂的躯壳,在满目疮痍的祖国土地上徘徊。他尝试过普通的工作——在工厂清点零件,在码头登记货物——却发现自己无法融入那个只关心面包、煤炭和重建的“正常”世界。他们的谈话关于物价、关于黑市、关于新上映的电影,那些声音像隔着一层厚厚的玻璃,模糊而遥远。而他的灵魂,他所有的感官,依旧困在东线那片冰雪和废墟里,困在那些再也无法回应他的呼喊声中。
最终,在一个秋雨绵绵的午后,他走过一所中学,听见里面传来孩子们模糊的诵读声。他停下脚步,隔着生锈的铁栅栏朝里面望了很久。第二天,他去应聘了这所中学的历史老师。
他觉得,这或许是他唯一能做的事,是他这片残骸唯一还能停靠的岸边。他无法改变历史,无法挽回任何一条逝去的生命,但他可以讲述它。他必须讲述它。
在课堂上,他从不照本宣科。那本官方编纂的、试图将一切简化为数字和战略箭头的历史教科书,被他轻轻放在讲台一角,如同放置一件无关紧要的物品。无数次,当讲到战争的篇章,他会停顿片刻,目光越过孩子们年轻的头顶,望向窗外遥远的虚空,然后用一种低沉而清晰、仿佛来自地底深处的声音,讲述起一支名叫“第42猎兵师”的部队。
他讲述他们在莫斯科郊外的秋风里,如何像猎鹰般凌厉出击,撕裂苏军的防线;讲述他们如何在1942年夏天灼热的草原上行军,尘土沾满年轻的面庞,眼中还闪烁着对胜利虚妄的渴望;讲述他们如何机智地利用地形穿插,如何在弹尽粮绝时仍依靠默契的战术手势协同作战。他的讲述是那么生动,细节是那么清晰,仿佛那些夹杂着血污、汗水与短暂荣耀的瞬间,就发生在昨天。
但故事,总有结局。
每一次,只要话题转向斯大林格勒的冬天,讲到那场最后的、用尽所有人最后一丝力气的突围,他的声音就会像被北风冻住一般,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那些精确的战术细节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些破碎的、灼热的词语:“……冷……太冷了……”、“戈恩……他把日记……”、“……我们必须出去……必须……”
他的话语变得支离破碎,逻辑荡然无存。最终,他总会面对着台下鸦雀无声的孩子们,用手捂住脸,瘦削的肩膀剧烈地耸动,泣不成声。粉笔灰在从窗户透进的光柱中静静飘浮,空气中只剩下老人压抑不住的、痛苦的哽咽。
台下的学生们看着他——这个总是穿着一身熨得平整却明显旧了的西装、头发花白、眼神里藏着他们看不懂的无尽悲伤的老人。他们不明白“穿插战术”和“战场后勤”,但他们能从他那崩溃的哭泣中,从他抚摸那本始终放在讲台上的、封皮破损的笔记本的动作中,感受到一种巨大而真实的痛苦。他们看着他,就像看着一位在街头迷失了方向的、孤独的流浪汉,眼中充满了纯真的同情和一丝无措。
“孩子们,”他常常在情绪稍稍平复后,用袖口擦拭眼角,用近乎哀求的语气,对每一届的新面孔,重复着同样的话,“我请求你们……请你们记住‘第42猎兵师’这个名字,好吗?哪怕只是一个字,哪怕仅仅只是这个番号也好……求求你们……请不要让他们……被彻底忘记……好像他们从未存在过一样……”
他就这样,一年又一年,站在三尺讲台前,送走了一届又一届的学生。他将那沉重如山的记忆,小心翼翼地敲碎,化作一颗颗微小的、或许能存活下去的种子,撒向未来。这是他对自己迟到的审判,也是对戈恩和所有亡友唯一的、笨拙的救赎。
时光飞逝,岁月无情。窗外的树绿了又黄,黄了又绿,新的建筑拔地而起,战争的痕迹被迅速抹平。只有教室里那个苍老的身影和那个他反复诉说的番号,仿佛凝固在了时间的长河里,固执地对抗着遗忘的巨大洪流。
1991年,圣诞节
窗外空气清冷,冷得不禁让亨里回想起了49年前的斯大林格勒。
那是第42猎兵师最后的晚上、是整个第六集团军最后的晚上。
医院病房的窗户上凝结着一层薄薄的冰花。电视里播放着欢快的圣诞颂歌。
忽然间,节目中断,插播进一则足以震动世界的新闻——那个曾经庞大无比、他和戈恩拼尽全力也无法战胜的红色帝国,苏维埃社会主义共和国联盟,终于在内外交困的压力下,正式宣告解体,成为历史的尘埃。
亨里在医院的电视里看到了这则消息,此时的他已是一位风烛残年、病入膏肓的老人。他躺在素白的病床上,每一次呼吸都轻微得几乎看不见,全靠一口气勉强维系着生命。岁月在他脸上刻满了皱纹,如同东线战壕一般纵横交错。那双曾锐利如鹰的眼睛如今深陷在眼窝里,蒙着一层薄翳。
这则跨越了近半个世纪的消息,已无法再激起他任何剧烈的情绪。历史的洪流如此汹涌澎湃,个人的爱恨情仇,在它面前最终都化为了无声的尘埃,飘散在时间的长河中。
然而这个消息似乎给了他最后一个启示,或者说,一个解脱的契机。
奇迹般地,老人颤颤巍巍地想要坐起身来。护士急忙上前帮忙,在他背后垫上柔软的枕头。他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请求护士把那个陪伴他无数日月、从不离身的旧皮箱带来。
皮箱被送到床边,皮革因年岁久远而开裂,金属扣件也已锈蚀。亨里用颤抖的双手打开它,小心翼翼地取出那本已然发黄、脆弱的日记本。封面上暗色的污渍依然可见,那是血与泥永恒的印记。
他的动作轻柔至极,仿佛最后一次抚摸老友的面庞。枯槁的手指慢慢翻开书页,一页一页地细细翻阅。那些熟悉的字迹带着他穿越时空,又一次看到了那些年轻的面孔,听到了那些战火中的誓言和笑声。莫斯科郊外的秋风、斯大林格勒的暴雪、战友们最后的目光……一切都在眼前重现。
末了,他用颤抖的、几乎握不住笔的手,翻到日记本的最后一页空白处。他凝聚起生命中最后一丝力气,一字一顿地,写下了给老友的最后一封信:
“戈恩,我马上……就要来见你了……”
笔迹在此处因无力而有些歪斜,但又重新凝聚。
“42猎兵师的故事……我有在一直好好地讲述下去……”
“你的任务……我完成了……”
笔,从他指间滑落,在纸面上留下一道渐淡的墨迹。
写完这最后一行字,亨里仿佛卸下了背负了一生的、最沉重的十字架。他的身躯软软地、平静地滑落回枕头上。他紧闭着双眼,嘴角却带着一丝如释重负的、安宁的笑意,如同一个终于完成作业的孩子。
窗外,是1991年圣诞节的宁静飘雪,雪花无声地覆盖着这个世界,仿佛要将所有的伤痕与痛苦都温柔地掩埋。
窗内,最后一位记得斯大林格勒冬天有多冷的猎人,终于结束了他漫长的流放,启程前往了所有战友沉睡的地方,去汇报他那漫长而孤独的、关于“传承”的任务了。
他不再是流放者。
他是最后的守夜人。
如今,夜尽天明,他,下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