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伊布内尔训斥奥楚洛夫、警卫连闯入森林围猎时,真正的目标——8号补给站——却呈现出与紧张前线截然不同的景象:忙碌、混乱,甚至有些荒诞。
这里听不到“台风”行动的沉闷炮响,只有蒸汽机车粗重的喘息、装卸工人的号子、以及扳道工敲击车轮的金属撞击声。作为通往维亚济马方向的重要后勤节点,自总攻开始,8号站的吞吐量激增数倍,一切都在超负荷运转。
站长帕维尔少校,一位资深后勤军官,正为更“实际”的问题焦头烂额:一份紧急调度命令要求他优先保障第42近卫师的弹药转运,而这与他手头堆积如山的、来自方面军司令部的冬装仓储命令直接冲突。
“又来了!总是这样!”帕维尔烦躁地抓着他所剩无几的头发,对一脸无奈的调度员抱怨,“前线的大人物只管下命令,从不管我们有没有铁轨和月台!弹药!冬装!粮食!他们什么都想立刻运走!告诉我,我该把哪一列车扔到岔道上去生锈?”
他的烦恼是纯粹后勤军官的烦恼:运力、仓储、优先级。至于安全?那是步兵的事。他的补给站仅有一个排的常规警卫,任务只是看守仓库、防止物资被盗、维持秩序。他们的部署是针对内部而非外部威胁。
因此,当师部传来“一小股德军渗透人员可能流窜至后方”的通报时,帕维尔只是粗略一瞥,便将其塞进一堆待处理的货运单据里。
“知道了。通知警卫排,加强站内巡逻,尤其是夜里,看紧那些总想顺手牵羊的民工。”他吩咐参谋,注意力迅速回到那两份要他老命的调度命令上。“森林里的德国佬?让伊布内尔的人去处理,我们这里可不是战场。”
于是,在8号补给站,战争仿佛隔着一层毛玻璃。紧张感被稀释在日常的繁忙与混乱中。警卫排虽增加了巡逻次数,但枪口懒散下垂,目光更多盯着可能偷罐头的装卸工。
站台上,一箱箱珍贵的冬装——卡尔小队照片中的“猎物”——就那样露天堆放着,仅盖着防雨布,等待被装车运往迟迟排不上优先级的前线。它们的存在是公开的秘密,是站里每个人眼中司空见惯的风景。无人意识到,几十公里外,一名德国团长正像饿狼般觊觎着它们。
补给站的一切,都透着一股致命的惯性。他们习惯了作为战争的后方血管,从未想过自己会成为敌人精心挑选、亟待一刀切断的主动脉。
猎鹰的目光,已穿越森林,锁定了这片忙碌而缺乏警惕的“猎物场”。
而猎物,仍在为内部流程争吵,对即将到来的致命一击,毫无察觉。
若说前线战壕是战争撕裂的伤口,那么像8号补给站这样的地方,便是体内一条条因过度输血而即将爆裂的血管。这里没有硝烟,却弥漫着更令人窒息的混乱与绝望。
自“台风”行动开始,这个位于维亚济马以西的关键节点便陷入了彻底的、系统性的崩溃。
站台上景象宛如末日。两列甚至三列火车为争夺唯一可用卸货月台,司机在车上对骂,几乎拔枪相向。来自后方、塞满冬装的车皮被更高优先级的弹药车和燃油车死死堵在侧线,无法卸载。写着“莫斯科师-急!!!”的弹药箱露天堆在雨地里,因仓库早已爆满,站台空地上货物堆积如山。
装卸工人严重不足,因连续超负荷工作与食物短缺而怨声载道,效率低下。一名醉酒的火车司机强行倒车,引发撞车事故,导致一条关键岔道瘫痪数小时,咒骂声与蒸汽嘶鸣响成一片。
站长帕维尔少校已48小时未合眼,眼中布满血丝。他的指挥部(一间破烂木板房)内,三部野战电话与一台电台同时声嘶力竭地叫喊,每一个声音都代表无法满足的需求。
“帕维尔!我的部队在冰泥里快冻死了!我不管你有什么困难,我的冬装在哪里?!”
“站长同志,方面军后勤部命令,立刻优先转运反坦克炮弹!所有其他运输必须让路!”
“少校!民兵18师的代表说再拿不到粮食他的兵就要哗变了!”
每一道命令都“紧急”,每一个需求都“最高优先级”。帕维尔感觉自己被绑在无数匹朝不同方向狂奔的马中间,即将被撕裂。他的调度系统完全失灵,纸面命令与实际状况脱节长达数小时甚至一天。
因此,当“一小股德军渗透人员”的通报传来时,它像一片雪花飘入沸腾的熔炉,瞬间消失。
帕维尔扫了一眼电文,近乎歇斯底里地将其揉成一团扔在地上。“渗透人员?!去他妈的渗透人员!我现在哪有精力管什么幽灵德国佬!我连对付这些自己人的‘进攻’都快守不住了!”
他对警卫排的唯一指令是:“看紧物资!现在偷东西的比老鼠还多!别让饿疯了的溃兵和民工把站台搬空了!”
警卫排疲于奔命,在各个仓库与堆积点间穿梭,驱赶试图偷取食物燃料的散兵游勇。他们的警惕性完全向内,枪口指向自己人。
然而戈恩梦寐以求、卡尔照片确认过的冬装,被遗忘在西侧月台的几节孤零零车皮里,或堆在某个露天角落,防雨布被风吹开一角,露出灰色棉絮。在“弹药!”“燃油!”“粮食!”的呼号中,“冬装”优先级一压再压。它们是从千里之外运来的宝贵物资,此刻却像垃圾般被堆积和处理。
与八号补给站末日般的喧嚣形成绝对反差,卡尔中尉和他的小队像一组精密冰冷的齿轮,在湿冷森林中无声啮合、运转。
雨水滴落、远方汽笛、补给站鼎沸人声……所有声响被他们大脑自动过滤、分析,却丝毫不能扰动内心的绝对沉寂。
“警卫连过去了。”观察哨通过几乎无法察觉的手语传回信息。一队队苏军士兵骂骂咧咧、队形松散地从他们藏身点不足五十米外走过,像一把钝梳子,粗暴刮过森林表层。
卡尔面无表情。伊布内尔的反应在他预料之中。搜索队规模越大、越急躁,说明对方越轻视他们,也说明真正目标——那个补给站——的防御注意力被吸引得越少。
他们如最耐心的捕食者,紧贴地面,利用沟壑与倒木完美隐匿。迷彩网上的雨水助他们融入灰绿背景。搜索队的喧嚣渐远,森林重归充满张力的宁静。
“地图。”卡尔低语。
防水地图展开。他手指点向预定汇合点,划出一条迂回路线,完美避开搜索队前进方向。无声,几个简洁手势。小队如有机整体再次移动,速度不快,却异常坚决,如一股渗入土地的暗流。
目标无比清晰:并非与无头苍蝇般的搜索队纠缠,而是抵达那发出致命噪音的源头——八号补给站。
越靠近补给站,人类活动痕迹越明显:压烂的泥路、丢弃的空罐头、散落的文件纸。森林边缘在前,透过树木缝隙,已能望见远处站台模糊轮廓与缭绕蒸汽。
卡尔举拳,小队瞬间凝固,再次隐入环境。
他举起望远镜,镜头缓缓扫过整个补给站区域。眼前景象甚至比航空照片更…混乱。站台上人头攒动,车辆堵塞,货物堆积如山,几乎无人有暇看向外侧森林。
目光精准锁定西侧第二、第三仓库。几个巨大包裹散落仓库门外,防雨布下露出的,正是他梦中见过的灰色厚棉布。
目标确认。
他注意到警卫部署:哨兵多集中在站台与仓库入口,注意力向内,防范可能偷窃物资的自己人。朝向森林的这一面,几乎不设防。
卡尔嘴角极其轻微地向上扯动。那不是微笑,而是顶尖猎手看到猎物完全按预想步入陷阱时的绝对冷静确认。
他瞥了眼腕表,计算时间。“台风”的炮击提供了足够的混乱与噪音掩护。猎人的情报精准,猎物的混乱是对他们最好的欢迎。
无声,他向身后队员打出几个手势:
'占据有利位置。'
'建立观测点。'
'等待最终攻击时间窗口。'
猎鹰已悄无声息盘旋至猎场上空,锐利目光穿透所有混乱与喧嚣,死死钉在那只对自身危险毫无察觉的猎物身上。
他们不需要电台,不需要欢呼。绝对的寂静与绝对的耐心,就是扣下扳机前最强大的武器。
真正的狩猎,即将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