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行军队徐徐步入村庄。
原计划下午抵达,结果因为各种小事耽搁,马车队里的人们一个个疲倦不堪,晚饭也还没解决。
“村长在哪里?”
领头的将士刚从马上下来,朝守门的小兵询问道。以往都在门口守候的老村长,现在居然不见了踪迹。
一旁,马匹被吆喝着,可以看到背部和后面的车厢里运载着一袋一袋的东西,里面是钱和各种用于交换的物资。
“马上就过来,他去处理事情去了。”
“嗯。你好好表现,我争取在他那里美言你两句。”
“啊,谢谢队长啦!”
原来领队的是守门员原来的队长。领队朝他使了个眼色,让随从们安顿好马匹和车辆后,便徒步从马圈朝旅馆的方向迈步过去。
今晚,整个村庄都是一片喜意。马车里面有村民的家人,外出务工回来探望的农夫和小伙子,此时享受着母亲或妻子的美味佳肴,暂时忘却掉独自打拼的忧虑。
有人带来了城里面的时兴玩意儿,大堆小堆的,孩子们很自觉地聚在了一起,不时爆发出欢笑。
每个月一次,仿佛都快变成节日了。田里种的庄稼,家里圈养着的猪羊鸡鸭,都是为了如此欢聚而具有意义的。
不过,在如此人间之外,还有另外的东西处于考虑中。
领队推开旅馆大门,眼神微微一亮,老村长果然坐在里面,正在和旅馆老板塔塔诺夫说着话。
“愿神圣的魔导术士永庇吾民!”
他声音高亮地祈祷,话语让那边的两人微微一震。老村长回头过来,看到他,紧张的情绪明显松了松,也十分温和地道:
“愿神圣的魔导术士永庇吾民。抱歉了,遇到点操蛋的事,那边没问题吧?”
“那边”应该是指村里面接待马车队入村的过程。
“都挺好的,你做了这么多年村长,可以适当歇歇了。”
领队一边说着一边望那个方向靠过去,同时朝旅馆老板点头致意。对方也微笑一下当做打了招呼。
“歇不得啊……只要黑袍子还在,我就不敢把这位置交给别人。”
“那个人……她这个月又来了?”
一时间提起那个人物,领队也是皱起眉头。
“这个月她没带什么好东西来,结果是给我们带来个大麻烦!村里面都开始说闲话了……”
旅馆老板憋不住,语气简直是厌恶得不得了。
“大麻烦?不应该是魔石和矿物吗?”
“我也以为啊!鬼知道她——”
旅馆老板还想发牢骚,被老村长挥手打断了。
“都差不多!那些怪石头放在我们这里也他妈没用,只能卖掉算逑。不过今天这个东西,我们估计卖不脱手了。”
说到这里,老村长朝领队递了个试探的眼色。很明显的眼神,意思是你这次想不想收。
每次黑袍少女来到村庄时,都会用一些稀缺之物来换取食物和钱财。然后,村子里就会把这些东西卖给城里的车队,往往价格不菲。
领队沉默一会儿,开口道:
“说了这么多,到底是个什么东西。不看到货,我也没办法开价的。”
“这个东西……卡尔斯特,我和你合作多久了?”
老村长突然打起感情牌,吓了领队一跳。不过他也不是很在意,在脑子里约莫估算了下,回答道:
“十多年了……对,那个黑袍子来这里也有十多年了。”
“在今天之前,她给我们带来的东西都十分稀缺,虽然我们这些乡下人不懂,但是城里老爷总有识货的。你也是,每次也能够卖出去很多吧?”
“是倒是,我也是打你们这里收的。所以,到底是什么——”
说到一半,领队忽然变了脸,声音也低了下去,道:
“你可别给我说,是禁物?”
“那不至于。我给她说过这些东西,她也懂规矩。”
“那奇怪了,你就别倚老卖老了。如果有市场的东西,我肯定会收的。这村子就靠这笔差价来——”
“嘘!!!”
听到最后一句话,村长和旅馆老板触电一般跳起来,差点要把他揍翻在地上。
“你他妈想死是不是!这里不止我们几个!”
声音压的极低,然而语气却十分愤怒。
“对、对不起!”
领队用同样的音量抱歉,后怕地望向旅馆大门,还好关的紧紧的,没有人偷听。
三个人互相确认了环境安静下来后,老村长长长叹出一口气,道:
“其他破事儿也不提了,这村子就现在这样已经够好了。你过来吧,我让你看看那个东西…”
“嗯?没有在这里吗?”
村长没有理他,径直走向旅馆后面的厨房。旅馆老板沉默不语,只是不停摆弄着手里的茶杯。
领队半信半疑地看了看两人的举动,最终还是跟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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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角的少女躺在柴房的地板上,周围是烧草料所剩下的黑灰,几捆草料被拴在角落里。
她的手已经酸痛到无法移动,长时间的扭曲勒绑已经让她失去了手指的感知。
房间里极其昏暗,外面是明亮的月光,却没有任何一扇窗户能给她提供光线。
…好痛,头好晕…
…我是不是快死了…
从刚才黑袍少女一离开,村长就立马把她扔到了这个房间里,看那个眼神甚至是十分厌恶畏惧。
以她的年龄,根本没有足够的头脑和思想理解目前为止所有的事情。不过有一点她极其清楚:现在只有她孤身一人了,远离森林和母亲,身处在全部都是人类的世界中。
数小时过去了,她腹中饥饿,身体开始释放缺水的警告。喉咙处微有鲜血的铁腥味,预示着体内状况已经越来越糟糕了。
她微微睁眼,视野中全是黑暗,甚至无法判断眼神是清晰还是饿得模糊。
…有没有人,可以来救救我…
…妈妈…
房间的门忽然被打开,月光在一瞬间倾洒进来。她微微眯眼,连抬起脑袋的力气也没有了,只看到两道模糊的身影矗立到了自己面前。
人类的话语在耳朵边上嗡嗡作响。
“就是这东西了。”
“异、异人种?!她给你这个东西?”
“对。她没有带别的,我问过了。”
里面一个声音女孩儿听过,是之前的那个把自己下巴掐的生疼的老人。另一个她没有听到过,而且从仰视的角度也看不清对方的脸。
“这下子麻烦了啊……异人种现在越来越危险了,以前还能做做苦力,现在根本就无人问津的。”
“我想了下,这怪物长得还不错,可不可以卖到妓院里边去…”
听到这里,领队眼神动了动,蹲下身去,恰好女孩儿的脸正冲着他。他简要扫了一下,皱了皱眉,道:
“问题是,就算长的好看,没人会愿意惹祸上身。异人种身体上会不会有什么病灶,没人敢保证。而且——”
说着,领队脸色凝重地伸出手指,弹了弹那根在月光下墨黑的角,继续道:
“看到这玩意儿,没有任何正常人会想在她身上占便宜,况且她还这么小。”
女孩儿的角忽然被弹了下,连带着她的头部都微微震了震。一种眩晕感从大脑深处袭来,她极其反胃,然而肚子里面连一点能吐的东西都没有。
之前害怕惹到黑袍少女生气,她根本不敢开口请求食物或水。现在,在饥饿和极度缺水地驱使下,她微微张开嘴,气若游丝。
“泽若…泽若库,卡库西莫吧。(对不起,我想吃东西。)”
“她是不是在说什么东西?”
领队蹲着身子,注意到了她小声的乞求。然而语言不通,听进耳也是一片茫然。
“我不懂,她只会呜哩哇啦的怪叫——对了,那个黑袍子能说这个怪物的话。”
村长想起来刚才的情况,提到。
“能说异人种的话?但是她是人类啊?”
“我怎么知道…我现在一直在警告村子里的人,少和那个黑袍子扯上关系。有我和塔塔诺夫来打交道就够了。”
领队站起来,女孩儿乞求的脸在他眼球里面随着月光闪动。这个模样他见到过,战争年代所常有的事情。
有时候就算语言不通,生物发自本能的神态是不可能撒谎的。曾经他还年轻时,随军队进发,路过一个被烧毁掉的村落,那里的人们到处都是这种样子。
她饿了,而且快死了。
“好了。先给她弄点吃的,这个事情我得再想想…”
村长狐疑地注视着他,不过这个异人种确实很久没有进食过了。塔塔诺夫也告诉他,从中午抵达旅馆,黑袍子和异人种就没吃过东西。
“要想多久?你们只能在这里待一天吧。”
“今晚就行了。”
领队摆摆手,走出了厨房。不知为何,他有点想点上一支烟,也许是今晚的月亮过分的冷了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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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警告你,你要是敢乱动或者逃跑,我他妈立马砍了你!”
村长靠在一旁,腰里揣着一把菜刀,十分警惕地看着角落里正在狼吞虎咽的女孩儿。
不过他说的话,并不能很好地被女孩儿接受。就算语言相通,她目前忙着吃东西,脑袋里单纯地没有任何别的想法。
盘子里放着些面包和水果,倒都是她见过的食物。
还有些黏糊糊的白的液体状的东西她没见过,稍微伸出食指,划起来一点,伸进嘴巴里抿了抿。
是甜的!
好开心!
她很喜欢吃甜的东西,疲累之后的一点甜蜜就可以宽慰这个女孩儿的心灵。
不过,摆放在一边的刀叉,她原封不动的保持在那里。
…为什么人类吃东西的时候,要把武器放在旁边呢…
…难道是因为害怕别人来打自己吗…
…妈妈说过,人类都凶得很,最喜欢打架…
她一边吃,一边怯怯地偷看不远处的人类。在她眼里,那个人类长着一下巴花白的胡须,腰里面还揣着一把刀,明明是个看上去很恶的老者,还是给她东西吃。
还有这种甜甜的液体。她很喜欢,还尝试着用面包蘸了蘸那个玩意儿,简直俘获了她的胃。
而村长待在一旁,看到她的样子,倒也嗤之以鼻。
“连刀叉也不会用,异人种……看这样子,奶油也没吃过,也太惨了点。”
他心里面,这种身体上长着异物的怪物都智商低下,连自己家的狗都不如。
虽然长得和人类极其相似。年幼、脸庞乖巧。
如果脑袋上面没有那个角,或许就是个普通的人类女孩儿。
想到这儿,他看着她,那种用手抓着面包、吃的很开心的模样,心里忽然有一个小小的疙瘩冒了出来。
如果孙女儿还在的话,是不是也和她一样大了——
呸!呸呸!
他为自己的想法感到惊异。这是异人种,是怪物,不是人类!她只是长得像人类,看她额头上那个丑陋的垃圾,和自己孙女差远了!
女孩儿吃了许久,盘子里的东西几乎都被横扫一空。人类的女孩子可能会在意吃饭时候的姿态,但是过度饥饿下,没人会注重自己是否礼貌。
她摸了摸肚子,小小的幸福心思从脑海里产生。明明手腕那里被捆扎的红印还存在,这种肚子饱饱的感觉已经让年幼的她忘却掉诸多烦恼。
老村长从一开始就楞楞地靠在原地,一刻没有离开过女孩儿的视线。
“吃完了?”
他哼哼道,刚刚立直起身,忽然听到嘡啷一声,菜刀从怀里掉到地上。原来刚才看的发呆了,紧握刀把的手也不知何时松开了。
这个声音把女孩儿猛然吓得一哆嗦。她惊恐地朝这边望过来,身体一下子离开椅子,拼命地往墙角里缩,望着那把刀的眼睛一下子变得湿润。
怕死。就连怕死的样子,都和人类如此相似。
老村长看着她的反映,又扫了眼地上的刀,拍了拍额头,低声道:
“你他妈在干什么啊,大罗...别再想你孙女儿了,她已经死了。”
他俯下身去,把菜刀捡了起来。手指碰到刀把微微犹豫,最终还是咬咬牙,稳稳地抓在了手心里。
“吃完了,就跟我走!不要想着耍花样!”
他走过去,本来想伸手直接抓住那个墨黑的角,迎面却碰到了女孩儿乞求的眼神。对方蜷缩在角落中,原本吃饭时候开心的表情荡然无存,恐怖和绝望再一次萦绕于她。
...别杀我,求求你,别杀我...
老村长心里软了软,还是把手放了下来。他想了想,如果语言不通的话,肢体语言或许会管用。
站起来,要怎么表示?
“啊,那个...快,站起来!”
用手指往上弯了弯,示意着把屁股离开地面。女孩儿盯着他的手指,畏惧的情绪松了松,有些好奇地看着他的动作。
看起来有效果。
“咳咳,他妈的。站起来!”
老村长把刀放到一边的桌上,先蹲下身,再起立,然后再指了指自己。重复了这个动作两三次之后,女孩儿似乎终于领会到了他的意思,有些迟疑地从地上缓缓站立。
...这个爷爷,是想喊我站起来...
...我还以为他拿着刀,是想要杀我...
老村长看到这个小个子女孩儿终于看懂了动作,微微叹了口气。他望向厨房角落里刚才解开的藤蔓,原本是用来紧紧捆住她的手的。
还是算了吧...
“就让你逍遥这么一晚上,不准闹,听到没有!”
老村长伸出手指冲着她指指点点,尽量让表情变得凶一点。女孩儿听不懂他的话,此时此刻只知道闷闷地点头。
...不能惹人家生气,妈妈说,遇到老爷爷讲大道理的时候,一直点头就可以了...
“...也不知道你听不听得懂。这样子——”
他走到厨房的门口,先是往外面走,又重新回来,食指左右摇摆,示意不能从这里走出去。他又来回做了两三遍,没注意间,女孩儿忽然走到了他身边。
“诶,你要干——”
头皮一下子炸开,这个怪物靠过来了!
他下意识地伸手掏刀子,才想起来菜刀在刚才放在不远处的桌子上了。然而眼前的女孩儿的动作让他微微凝固在原地。
她先是迈出去一只脚,又收回来,伸出刚才吮奶油的手指头左右摇摆,随后指了指自己。
意思是,我不能从这里走出去。
“呼...看来你家伙也不傻啊。”
村长有些惊讶,心里的紧张感渐渐平息。在他反应过来之后,才发现女孩儿已经悄悄迈步到了几步远的位置盯着自己,两只小手怯怯地背在背后。
这个摇晃手指的动作,清澈的眼神,犹如村里的娃儿害怕自己一样的距离感...
平息过后的紧张,悄然改变为了其他情绪。如果没有这个角,或许她就是一个在森林里走丢了的孩子罢了,这种想法愈加清晰起来。
他低下头,望着刚才握住刀的手,微微苦笑。
“他妈的,大罗,你真的是年纪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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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庄已经几近沉睡,将士们在旅馆和临时小屋里安顿好,道路上的孩子和小狗都停歇许久了。
夜晚需要有人守候,在外面有不断巡逻的武装村民,在村口有守村士兵,而此时在厨房里,也有这么一种特殊的守候。
老村长坐在凳子上,胡须乱糟糟的,但是眼神却异常清亮。他注目着角落柴草堆上,那里躺着一位熟睡的女孩儿。尽管额头上长有角,她仍然是一个女孩儿。
这个坐姿已经保持了数个小时。
踏、踏、踏...
是脚步声,从厨房门外传来。大晚上了,谁还会来。
村长微微扭头,能听到木门那边传来小声的呼唤。
“大罗...还在吗,是我...”
领队回来了。村长揉了揉头发,又望了眼那个女孩儿,看样子睡得挺香的,就起身过去,把门小声拉开了。
“咋了?这么晚上的——”
“明天我们可能走不了了。”
这句话让村长微微一凝,脸色沉了下去。
“什么意思?上面又给你们派任务吗,这个月的供奉我们已经交过了啊?”
“嗨,不是供奉的问题。上面的消息说是,最近村子周围有一群数量不小的非法猎人。最近塔塔诺夫是不是有卖过酒给一帮人?”
“是倒是,我当时就在。”
“那个好像就是。巡逻队有找到酒瓶子什么的,还有被非法捕杀的野物。”
“啊?!”
声音稍稍大了点,老村长下意识地捂了捂嘴。领队疑惑地看着他的举动,道:
“那个小家伙睡了?”
“嗯...妈的,吃了就睡,跟猪一样!”
不知为何,说这句话时,他语气有些发虚。明明他心里并不是这么想的。
“就别管她了!要是那帮猎人袭击村子或者车队,我都没命进城!”
“所以,还走得成么?上面是不是有组织人来救你们?”
“有。不过今天肯定是到不了了,也就会比我们的速度快半天。如果还要检查周围森林的话,最早也得后天早上才能完工!”
后天!
还得把这个女孩儿留到后天?!
村长脸色微黯,叹了口气。两人间忽然多了点沉默,领队进屋子看到睡在柴草上的女孩儿,也是心情复杂。
老者思考东西总会比年轻人多些,他捋了捋胡须,问道:
“村子里的人,还有你手下的人,知道么?”
“现在太晚了,还没来得及通知。”
“太晚——等等,那么是谁给你通知的?”
现在已经深夜了,就算上面有消息,肯定也是趁着白天行进。怎么会有人选择在极度危险的深夜的森林,来给马车队传递消息?
听到这里,领队的神色忽然变得肃穆起来。他微微把背挺直,右手摸了摸心脏的位置,道:
“是魔导术士。”
“魔导术士!”
村长的眼睛不能睁得再大了。他有些慌乱地看了看四周,把厨房的门给关上,低声道:
“祂从来就没有在我们的村子现身过,怎么会?”
“我也不敢相信。我正打算睡觉,祂的声音就直接出现在我脑海里面了。就只有魔导术士本人才能做到的大神通,我在城里面见到过的,那些大人物,一个二个可以放火、放水的,都不可能做到这样子!”
“...这就是魔导术士...祂具体说了什么?”
“祂说,‘由于猎人群体的存在,明天千万不能离开。我已经通知了你的上级,救援立马赶到,请安心等待’!”
村长原本惊异而期待的眼神,听到这里,稍稍低了些。
“祂,没有说些别的东西吗?”
“说、说些别的?没有了,只有这些。我把祂的每个字都记得清清楚楚,当时手脚都在发抖!你想想,这可是我第一次——”
“我在问你,祂没有说些别的东西吗!”
突然而来的大嗓门,让领队微微发怔。
“你在问什么?我给你说了,只有这些。你觉得,魔导术士给我说的话,我会忘记或者漏掉吗?”
“祂真的,对于我们这个村子,一句话也没有说吗?!”
声音又大了点。混杂了些悲戚在里边。
领队看着村长的样子,恍然了对方身体不停发抖的原因所在。他有些慌张,手忙脚乱地道:
“我给你说过了,大罗。祂会庇护祂的子民的,我们都处在光芒之下,你看今晚祂就——”
“今晚,祂是在告诉你!祂没有给我、给我们说过任何话!”
“没有说过,并不是祂不在乎!你小声点,现在你很不对劲!”
两人一直用低哑的嗓音,没想到说到这里,村长的情绪有些失控。
“祂真的在乎吗?我做了村长这几年来,祂真的有在乎过吗?!”
“你怎么就老糊涂了,好好听我说!如果没有魔导术士,有我们这个村子吗?是祂在保护我们,因为有祂,我们就还活着——”
“卡尔斯特,你知道么,我还没做村长的时候,我就想,要是祂来看看我们!哪怕一眼也好,祂就知道,祂的子民会有多么想念祂...”
眼泪忽然在他的脸上划过。
“哪怕一眼也好,让祂来看看我们...现在我当了村长了,我就更巴不得让我们整个村子,都能亲眼见到祂!让我们知道,神圣的魔导术士,确实在庇护我们,而不是什么吹牛的狗屁王八蛋——”
“你他妈疯了,冷静点!你怎么敢侮辱魔导术士!”
啪!
砰...
领队没控制住,一巴掌狠狠地扇在了村长的嘴上。他是年轻力壮的军队小头头,失控的力量直接把老者扑翻在地。
久失打扫的地面,尘土四起。倒地的声响有些大,能够听到角落里女孩儿稍稍皱着眉头,调整了下睡姿。
领队意识到自己的失控,稍稍往前靠过去。
“你没事吧。我下手重了,但你也——”
然而在尘土中,村长并没有任何愤怒或怨言。他靠在地上,肩膀斜倚在墙边,眼睛无神地望着他,大滴大滴的泪水滚落。
“祂早点来,再早点来,我孙女,我儿子,我儿子的老婆,就都...”
老者的呜咽是这个人间最为心碎的声音。世界上悲伤的事情数不胜数,然而年轻就意味着一切,被打倒,只要有年轻这两个字,人们都会拥有无穷的,命名为时间的力量来重新起立。
如果不再年轻,那么所有的悲伤就会变成绝望。这是钱财、宝物所无法变更的事实,也是世间最能让人动容的悲切。人老了,会寻求安稳,会颐养天年,会追忆往事,而不应该缩在角落里,向墙壁寻求依靠。
村长的哭泣是低沉而压抑的,放不出声来。自从他的家庭分崩离析后,他就再也没有哭过了,而今夜,神圣的魔导术士留下了称不上美丽的存在足迹,却让他情绪失控起来,老泪纵横。
“你...你敢相信么...我看着...看着那个怪物吃饭的样子,就连刀叉都不会用,我都能想起我孙女来...”
他伸出手指指向女孩儿,语言失声,憋着腔调朝领队一个字一个字地倾诉着。
“那是个怪物,我还想着能把她送进妓院去...她...她头上长着那个角,我都在想,要是、要是没有那个角,她是不是就能当我孙女儿了!”
呜咽和泪水不停打断他的话,但是他的悲哀和语句毫无诧异地被领队稳稳收到了。领队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望向角落里那个女孩儿,眼睛也禁不住丝丝湿润。
“你说我,啊!一把老骨头了,还对这个怪物...有这种想法,真的,龌龊!我都看不起我自己!还当什么破村长...
“我当初就不该当这个村长!不该当!不该当!不该当!”
他说着,居然朝自己脸上狠狠地扇起了巴掌!声音很微弱,哭泣透支了身体力量,余下的只有形式,却也沉重。
他每说一句,就狠狠地朝自己脸上扇一下。领队一下子慌了神,冲过来抓住他的手,竟然直接把他从地上拽了起来!
“他妈的,你得安静下来!我先扶你去睡觉,这个小家伙我来看着!”
“不该当!不该当!不该当啊...”
村长简直已经失去了神志,只是一遍一遍重复着,被领队搀扶着走出了厨房。咣啷一声,和先前被轻声推开不同,门被领队不在意地随手重重撞上了。
——————————
女孩儿的眼睛明亮地睁开,从刚才开始,对方两人的吵闹般的语句都被她听在耳里。虽然不知道到底是在说什么,不过可以听到有哭泣的声音。
...是那个爷爷在哭...
...他为什么要哭呢...
本来就睡得很浅的她,此刻也并没有站起来的想法,单薄的身体依靠在柴草堆里,稍稍刺痒皮肤的枝丫此刻显得分外安宁。
刚才屋里没有熄灯,老村长就坐在对面的椅子上看着女孩儿入睡。领队出去的时候顺便把灯给吹灭了,屋子里一片寂寥昏暗,连月光都很难照进来。
像极了之前被扔进来的样子,不过那个时候女孩儿还饿得要命,并且随时觉得自己会被人类杀死。
...老爷爷是好人,给我东西吃...
...他们到哪里去了呢...
她牢牢地记住了母亲“不要闯祸”的叮嘱,很安静地待在原地。
...如果我到处走的话,那个老爷爷肯定会生气的...
虽然身体不会乱动,不过眼睛可以自如地转动。女孩儿微微扭头,在黑暗中尽量描绘着这个屋子的内部架构。
然而,有一丝光亮吸引了她的目光。
...什么东西,好像在我头顶上...
她仰头,屋顶的横梁上似乎有东西在微弱的发光。从她的角度看不清楚,如果是在水平方向上仔细观察,会发现那竟然是一双发光的眼睛!
蓝色的瞳孔,白色的发丝在眼眸周围垂下。其余的部分都被掩盖在黑暗中,不过凭借这微弱的光芒已经可以判别到其人的身形。
黑袍少女坐在横梁上,双腿搭下,毫无表情地低头看着自己下方的女孩儿。不管是从一开始老村长坐在对面椅子身上,还是后面领队进来出现一系列意外,她都没有被发现。
...人类的世界里面,也有像萤火虫一样的东西吗...
...不过怎么感觉没有动静...
女孩儿很好奇地盯着自己上方的光亮,完全没有意识到黑袍少女的存在。
“乌骨拉路奇?(你为什么不飞呢?)”
她小声地自言自语道,还以为是一只熟睡的昆虫。少女的姿势没有变化,听到女孩儿的低喃,眼睛眨了眨。嘴唇微动,发丝飘起,只一瞬间她便从这横梁上消失了。
屋子里面也再度陷入黑暗。
...诶,怎么回事,看不见了...
女孩儿不管怎么扭头,都看不到那些微的光亮。她有些郁闷地摇摇头,身子下意识往柴草更深处缩了缩,大脑中的疲倦感缓缓回归。
——————————
“是哪个人给你说的呢...”
黑袍少女轻轻道。她站在厨房顶部的烟囱上,冷冷地看着下方的领队。几分钟前,他处理完了情绪失控的村长,用几片安定药物让他睡下来后,自己搬了张小板凳坐在门口,算是看守里面的异人种。
“这狂躁症怎么就又犯了。人年纪大了,还是真的容易老糊涂啊...”
领队看着自己手臂上的小口子,这是刚才他扶着村长回屋时候被指甲刮伤的。老村长自从家世不幸后,便有这种狂躁的怪病了,一时间没有了理智,连自己是谁都开始失去认知。
“已经几年没犯过了,幸好家里面还有剩的药。魔导术士大人,希望大罗无意的冒犯没有给您带来困扰。”
他双手贴于胸前,十分安宁地默念着。双眼没有阻碍地直视月亮,月光也浩浩地倾洒在他的额头,如同圣水洗礼。
黑袍少女听到他的话,嘴角无意识地啧了啧。
【mitufo nz xoset】
低吟从她嘴角轻启,昨晚那天籁般的话语用另一种内容再次呈现。
白色发丝从黑袍帽中露出,在半空微微浮起。
她的蓝色眼瞳也被无穷的白光填满,整个眼睛都投射出耀眼的光芒,和昨晚那个宛如圣灵的形象一般无二。
长袍袖下展露的手臂是白玉而清雅,缓缓抬起,五指微分,缓风从指间流向臂膀,再传递往身体四周。
她凝望着那个领队,那个身影在她眼中是如此渺小而不堪一击,然而到了现在,也成为了她所看重的目标,成为了她念出天籁般话语的对象。
她需要借用这个人类来完成一些举措。
如果事态的突发侵扰了她的心情,那她便会去亲自解决这个心情的产生源头;如果在解决的过程中,有人胆敢通过任何形式来加以阻挠,那么其人将会迎来源于她的暴风骤雨。
那个小小的身影在少女的内心里鼓动起来。她不能选择保护这个个体,有更多的东西需要她付出此生都或许不够用的时间。
但是她可以选择让这个女孩儿从自己视线里面消失。她在让自己的思想染污,为着俗世生灵的一点小小感性而动摇是绝对不能接受的。明天,领队就必须带着她出发,消失在村庄里,也消失在自己的眼中。
眼不见心不烦。她在心里默默念道,手指微微捏紧。
这句俗语,她是听人类提到的。不过好像这句话永远就没有正确过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