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边那座素白的钟塔下伯兰斯带着一众卫兵站在塔下的花园中,正在等面前那位灰衣白发的老人浇完他的花。
有人接下了悬赏令这件事是一定得给这位老人说的,他作为陛下的挚友自然很是关心与公主有关的事,哪怕是现在,虽然看上去是在浇花,但他们都知道老人依然在思考着能救出公主的方法。浇花算是他用来舒缓神经以便更好的思考的方式。
“伯兰斯。”没过多久老人放下手中的浇花工具,温和的笑着看向伯兰斯等人,“有什么事吗?还是觉得老头子我一个人有些孤单想来陪陪我?如果是的话倒是麻烦你们来一趟了,克森那小子买菜去了一会儿就能回来了。”
“弗朗斯导师,我们是想陪陪您老,但今天来是因为有人接下了救出公主的悬赏。”伯兰斯恭敬的说。
“呵,又有哪儿来的家伙想跑我们这儿来沽名钓誉了啊?”名叫弗朗斯的老人没好气的说, “我都解决不了的事他们就能解决不成?”
“这次来的倒不是魔法师、炼金术师一类的人,是个狩魔者。”
“这倒是少见,但狩魔者以前也来过不少不是吗?而且半年前莱阿利斯不是都宣布解散了吗?还有狩魔者存在?”
“确实,但这次来的这位既不是为了赏金也不是为了名誉,仅是因为心怀对陛下的敬意而不远万里的来莫洛德帮助陛下的,我们想这样真诚的人我们总不能以怨报德,至少也得让他去见见陛下,所以就让他去了。”
“然后就跑来我这儿通知来了?”
“是的。”
“听上去倒是个有趣的人,”弗朗斯的脸上又露出温和的笑,“有照片吗?我有些想认识认识那位年轻人了。”
“不经过人家同意就拍人家照片不太好啊导师。”伯兰斯挠挠头。
“画像也行。”
“这倒可以有,萨穆。”伯兰斯向身后的卫兵们招呼一声,里面走出一个看着还有些稚嫩的卫兵,手里拿着本子和画笔。
十分钟后卫兵把画好的画像递给弗朗斯。
在看见画像上的人时弗朗斯忽然绷紧了脸,眉头紧锁。
“伯兰斯……这孩子的眼睛……是什么颜色的?”
那份语气与伯兰斯所认识的那温和慈祥而又睿智风趣的弗朗斯导师不同,完全不同,伯兰斯感觉此刻眼前这个老人身上气质完全变了,如果说平日的弗朗斯给人的感觉像是一缕清风般舒畅,此刻的他便是股裹着血雨的腥风,煞气四溢,令人胆寒。
“很奇异……或者说很漂亮的琥珀色眼睛。”
随着弗朗斯的眉头锁得越来越紧,那股令人不安的感觉也越来越浓,就连伯兰斯都有些畏惧的向后退了一步。
像是想通了什么,又仿佛是无奈的接受了什么,弗朗斯长叹一声将画像递还给萨穆。
“所谓命数……还是那么操蛋啊……”伯兰斯貌似听见了他低低的一声粗口。
“伯兰斯。”
“是。”
“这孩子之后说他要去迷雾的话就让他去吧,他说的话也可以完全相信。”
“明白。”
弗朗斯点点头,低垂着头负手向着白塔走去,夕阳下的身影显得有些落寞。
伯兰斯愣在原地目送着他离去,他在仔细的回味导师刚才的话,回味那句……
“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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索姆尔站在门外,看见那个满头花白的男人。
他坐在扶椅上,远眺海边那片迷雾。他看见他的侧脸,苍老的脸。他应该四十岁左右,但那颓废又哀伤的眼神、脸上深浅不一的皱纹使他看上去像个饱经风霜的老人。
塔罗尔像是感觉到了他的目光下意识地转头,看见站在门口一身黑衣戴着兜帽低垂着头,背着一只长包裹的人。他有些局促地站起来,搓着手,向他打招呼,“你好,旅行者。”
索姆尔眉头微挑。这家伙的表现全无帝王的威严,手足无措的样子使人觉得他就像是一个愚钝的……朋友。
“索姆尔。塔罗尔陛下,叫我索姆尔就好。”索姆尔走进房间,反手把门关上,左手扶胸向他微微鞠躬。
“你好索姆尔,请坐。”
塔罗尔向他伸出手,索姆尔愣了一下僵硬地握住他的手,两人都显得有些手足无措。
索姆尔在他的示意下坐到他身前的椅子上,静静地看着他。
两人静静地看着彼此,沉默着,不知道该说什么。
“嗯……索姆尔啊,你来自哪里?”最后还是做为主人的塔罗尔打破了尴尬的气氛。
“我……”
索姆尔刚想自我介绍就被塔罗尔摆着手打断。
“等等,让我猜猜,嗯……你来自魔法师的国度特拉坎特尔?还是炼金术师的领地萨西摩亚?或者是被德鲁伊围绕的瑞德罕之树?啊,不对………德鲁伊们已经离开瑞德罕之树很久了……那你应该是……”
实在不忍心再让他乱猜的索姆尔打断了他,“莱阿利斯。”
“莱阿利斯?”塔罗尔一愣,露出神往的表情,“传说,诸神在冬去春来的时候会在那里的云端起舞,天空舞动着美丽的神之裙摆。没想到你来自莱阿利斯,那被称作诸神舞池的地方。”
“是的,我来自莱阿利斯,那是诸神的舞池,也是狩魔者的源头。”索姆尔掀起兜帽,露出一张清秀年轻的脸,从怀中拿出一枚刻着雷电的繁花的银章推向塔罗尔。
那是张太过年轻的脸,介乎青年与少年之间,脸庞清秀得甚至有些柔弱,一双琥珀色的眼睛温润又宁静。但那张脸上却有着不相衬的、寒冷锋锐的脸色,给人的感觉像是一柄封冻在坚冰中的利刃。
索姆尔凝视着塔罗尔的眼睛,想要从里面看出点什么。那个总是喜欢捏着他的脸逼他叫她师姐的精灵女孩曾说他有双很温柔的眼睛,每个看见的人心里都会觉得安宁。可每一次他摘下面罩后拿出银章后,他都从那些人的眼里看不到一丝安宁,只有深深的厌恶。
罕见的,他没有从塔罗尔的眼睛里看见那种情绪。只有一种他读不懂的怜惜。
“没想到你这样的孩子会是狩魔者。”塔罗尔看着他叹息一声,“我知道你来这里的原因,我很感激。但很抱歉我不能将这份委托交给你去处理。”
“为什么?”
“你还太年轻。”塔罗尔怜惜地摇摇头。
索姆尔微微一愣,“陛下,我已经当了四年的狩魔者了。在狩魔者中也算是资深狩魔者。”
这句话说完后连他自己都觉得奇奇怪怪的,感觉想是个急于证明自己的小孩。
“不不,你误会了。我并不是说你的资历问题。”塔罗尔连连摆手,“我是说你的年龄,你看上去还不到二十岁。”
索姆尔想要说点什么,但塔罗尔却自顾自的说了下去。
“我不知道在你的故乡你算不算成年,但在我们维塔利亚没有二十岁的话你小子都还不算成年!我不能让一个未成年的孩子去冒险。这事儿没得谈!”塔罗尔挥挥手,固执地摇头。
“陛……”
塔罗尔抬手,“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是,你们狩魔者都很厉害,不管是巨妖还是大魔都能挥剑战胜。”他看着索姆尔的眼神忽的柔和了,像是一位慈祥的长辈,“但在我眼里你只是个孩子。所以抱歉,我不能让你去。”
塔罗尔在心里轻轻地叹了口气。刚才在洛宁出去时他就躲在大门后面偷偷听到了他来这里的原因,说真的他听到索姆尔说“我想帮帮他”的时候内心有所触动,他不远万里的来帮自己啊,他至少也要信任他哪怕结局不会有丝毫的改变也至少不冷漠地拒绝他的好意。可他还是不忍,那张年轻的脸使他想起了诺拉。
如果她在他身边的话也该有他这么大了吧?已经长成一个漂亮的女孩子了吧……
索姆尔明白了。原来在这个男人眼中他还只是个没什么能力、未成年的还需要人保护的孩子,真是奇怪的事,奇怪得让人觉得莫名温暖……但是……
“陛下,虽说我看着很年轻,但实际上我已经二十岁了,而且,”索姆尔抬起左手露出左手无名指上的那枚用瑞德罕之树的嫩枝编织的婚戒,“我已经结婚了,是有家室的人了。”
塔罗尔抿着嘴,眨巴了几下眼睛别过头去。
窗外的夕阳照进来透着几分苍凉。
“那啥……咱俩继续谈吧索姆尔。”
“行。”索姆尔点点头,“陛下,在接取您的任务前我需要告诉您的是狩魔者接取任务遵守的几个原则——对自我能力极限的明确认识与雇主的信任。我来之前就已经了解到公主的诅咒有多么棘手,做为资深狩魔者我当然有自知之明。而我仍选择来这里说明我有信心。剩下的,”索姆尔凝视着塔罗尔,嘴角带着笑意,“只需您相信我。”
塔罗尔微微一愣,他仿佛看见了一条被早春的暖水冲刷的封冻的湖,那湖面上寒冷的坚冰慢慢化开。
“你可以选择不帮我的。又没人怪你。”塔罗尔无奈地叹了口气。
“但我选择帮您。”索姆尔笑笑,笑容温和不带一丝寒冷。
“你也是个固执的家伙啊……”塔罗尔摇摇头,再看向索姆尔的眼神里满是坚决,“好,我相信你。”
“好。”他从怀里掏出一张纸抖开,又从左腰的皮包里拿出一支铅笔。
不知道为什么,塔罗尔觉得他正二八经地抖开纸认真看着上面字迹的样子有种莫名的喜感。
“咳咳……那么陛下请您回答我几个问题。首先,公主出生时有没有人看到恐怖的幻像?”
塔罗尔细想了一下,摇摇头。
索姆尔点点头,用铅笔在最上面一栏打了个叉。
“那么,公主是在什么时候变成怪物的?”
“六岁时。”
“六岁?!”索姆尔震惊地看着他。
“你不知道?”
“呃……我只知道公主是在十二年前被一个德鲁伊诅咒后变成怪物的,具体是什么年龄被诅咒的我并不知道。而且,恕我冒昧,”他看着塔罗尔的脸,“您这样子,谁看到了都会觉得您女儿都该到了当妈的年龄了吧?”
塔罗尔被冒犯似的一愣,刚想站起来反驳他说“老子还年轻呢!”时,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那张沟壑纵横的老脸,叹息一声,点点头。
“但你这都不知道你是来干嘛的?”有些泄气的塔罗尔决定扳回一城,语气中早已没了面对陌生人时的隔阂感,就像是面对洛宁他们时那样无所顾忌。
“来帮您啊。”索姆尔不明所以地看着他。
塔罗尔丧气地垂下头。
“那么,公主在六岁前有没有表现出被诅咒的迹象和某些异于常人的举动?例如畏光、渴血、惧怕铁制和银制器具还有喜欢虐杀动物之类的。”
塔罗尔抬眼想了想,“渴血什么的没有过,那丫头反而还晕血……至于你说的畏光、惧怕铁和银制品……”塔罗尔挠挠头,“那丫头一到夏天就满园子乱跑,还经常跑出宫殿去和其他孩子玩,拿着宫里的器具敲敲打打,满城乱跑,搞得整个莫洛德都不得安宁……”他无奈地叹着气,但眼神却那么温柔,只是又带着深深的悲伤,“那丫头怎么可能虐杀动物啊,她经常钻进小巷子里捡些小猫小狗回来,搞得满园子都是猫狗的毛,有时候看见有谁欺负流浪猫狗啊还会气呼呼的跑去跟人打一架……”
“嗯。”索姆尔淡然地点头,但嘴角却扬起一抹温柔又无奈的笑。光听塔罗尔的叙述也能想到那位公主是个多么熊又多么温柔的孩子,这样一个孩子会是像光那样美好的存在吧?
但这样的孩子却被诅咒成了怪物……
“还有什么要问的么?”
“没了。”索姆尔把纸叠好放回兜里,“其实公主被诅咒的经过我是大概了解的。我连咒语都知道。”
“那你还拟那些问题?”塔罗尔说。
“为了排除某些可能。”
“可能?什么可能?”
“嗯……”索姆尔有些苦恼地挠挠头,“还是不说的好吧……”
“喂喂!我也有必要了解吧?”塔罗尔不满道。
“那您听了别生气好吧……我怀疑公主是恶魔的孩子,王后有可能是被恶魔奸污后生下的公主,这样说可能像是在质疑王后的忠贞,但仍有这样的可能性存在……”说着说着他的声音低了下去,因为他看到塔罗尔额角暴跳的青筋。
“您说不生气的……”
“抱歉。”塔罗尔深深地吸了口气,压下心里的怒火,“失态了。”
“不过我也理解,谁都不喜欢听到有人无端端地污蔑自己的爱人。不过刚才我问您的那些问题不是都没有过么?所以陛下您放心吧,公主不是恶魔的孩子,王后也没做过对不起您的事,她仍是那个仁慈、无垢的王后,诸神会给予她荣光,庇护她的灵魂的。”他说完后把头扭向一边,像是有些犯恶心地吐了吐舌头。
“嗯,会的。”塔罗尔虔诚地将手放在胸口,“不过你又是怎么会觉得诺拉是恶魔的女儿?”
“嗯……这样说吧,那名德鲁伊再怎样也只是人类或者精灵一类的异族,没有仅凭咒语就能改变人体构造使人变成怪物的能力,但如果说公主本就是恶魔的孩子的话,那么诅咒就会唤醒她体内恶魔的血脉。但我刚才也问了啊,公主没有表现出恶魔子嗣所应有的行为习惯特征。”
“哦,是这样。但是人会怀上恶魔的孩子?这种事我听都没听说过。”
“有可能的。恶魔只有被召唤到现世才能拥有实体,除此之外就只能通过附身的方式留存现世。有时候,他们出于纯粹的欲望或者某种目的会附身在人身上,男魔附在男人身上虏来女人把她嗯……那个了使女人怀孕;女魔就附在女人身上勾引男人和他额……那个后借女人的身体产下婴儿。”
“这样生下来的孩子就是恶魔子嗣,大部分生下来时都是怪胎,但也有极少数会以普通人的模样存在,但都会表现出我刚才问您的那些行为,而一旦有了契机他们就会失去人性,变成恶魔。”他摸着下巴细想,低声说,“不过这就奇怪了,公主不是恶魔子嗣却被变成了怪物……”他摇摇头,想不通,只能将问题暂时放下。
“唉~没想到还会有这样的事。”塔罗尔重重地叹息一声,“不过为什么我从来没听说过?”
“很正常啊,对维塔利亚而言。”索姆尔摊摊手。
“为什么是对维塔利亚而言?维塔利亚和其他国家相比有什么不同么?”
“当然。维塔利亚是我们见过最干净的国家。”
“干净?屁嘞!”塔罗尔不屑地撇撇嘴,“就拿莫洛德来说吧,每次庆典过后产生的垃圾,全城人一起收拾城市都得收拾整整两天啊!两天!你还说干净。”
“我说的不是这个干净……”索姆尔尴尬地挠挠头。
他在心里微微一叹。在见到他之前他本以为哪怕是这位造就了维塔利亚这样一个国家的国王就算是平易近人也多少会有点国王的架子,但真正接触后却发现这家伙哪是什么国王嘛,根本就是个老小孩!刚开始还好,慢慢接触后才发现这家伙性格跳脱又感觉有些不靠谱,世上还有这样的国王……不过……这样的国王感觉也不赖。
他扭头看着窗外的暮色,“还有些时间,我想……再歇会儿。”
“好。”
一老一少就这样静静地坐着,一齐扭头看着窗外的景色。朴素的房间里只剩下塔罗尔一下一下敲击扶手发出的空空声。
良久后,塔罗尔扭头看向索姆尔。
“愿意……听我讲个故事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