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索姆尔?索姆尔?”
忽然有一双手拍在他的肩上,脑中的那些悲伤与愤怒化作烟尘散去,他的意识飞一般返回。他浑身一颤,猛地惊醒。
“陛下………”他抬头看着塔罗尔那张苍老的脸,声音里透着孩子的柔弱。
他微微一愣,忽然听到一个放松的声音。
“还好,及时止住了………”
他只在听见那声音的第一时间听清了他的话,下一瞬那人的声音就在他耳中乱成了一串杂音。
他环顾房间,却没有发现除他与塔罗尔之外的第三个人。
幻觉?
“你怎么了?”塔罗尔关切地问。
“没什么……忽然想起了一些事………”他惊慌地转身,摇摇头。这样说的时候他努力地想要回想那遥远、陌生的记忆,但记忆中的一切都像是被人用布使劲擦拭过的油画那样变得杂乱又模糊。
“真的没事么?”
“真的。”
“可你……在哭。”
索姆尔一愣,抬手摸了摸脸,手上沾满了微凉的泪。
“是想起了什么伤心的事么?”
索姆尔茫然地摇摇头。他不清楚那回忆是怎么回事,感觉就像是被人硬塞进自己的脑中或是被强行从记忆深处扯出来的一样。他觉得自己在那记忆中就是一个旁观者,但那些情绪却又那样清晰地印在心里。
塔罗尔悲悯地叹了口气,想着索姆尔大概是被他的哪句话给触动了想起了一些往事而伤心,于是他安慰地拍拍他的肩,低着头坐回椅子上。
房间里又安静了下来。
“索姆尔……诺拉她……至少有回来的机会吧?至少能过几年普通人的生活吧?”沉默了许久后塔罗尔抬头看着索姆尔,铁灰色的眼睛里又带起点点希冀。
索姆尔沉默了许久,“公主她……是个很善良的女孩,就算是恶魔或许也无法侵蚀她的灵魂。第二种可能发生的可能性很小,排除它的话公主的确可以像普通人那样生活上好几年,若是诸神眷顾,那么或许,会是一生。”
他忽地轻轻一叹,扭头看向微微打开一道小缝的房门,有些无奈,“想听的话进来就好了,不用躲在外面偷听的。”
门外沉默了好一会儿后,伯兰斯轻咳着推开房门走了进来,身后跟着洛宁和一群卫兵。
他们有些尴尬,原本以为不会被发现,但索姆尔似乎早就知道他们躲在门外偷听了。
塔罗尔看着他们,得意的哼哼,“我就说嘛,你们这帮八婆的家伙怎么会老老实实地闲着,你们是什么时候躲在外面偷听的?”
“刚才我们听到您房间里有什么东西倒下去的声音,有些担心就躲在外面看是怎么回事。”洛宁说。
“是么?”塔罗尔轻轻一叹,“那么后面的事你们也都听见了吧?”
“嗯,听见了……”伯兰斯说,看向索姆尔的的眼里满是忧虑,“索姆尔,公主的诅咒真的没办法完全驱除么?”
“虽然我也很不想承认,但事实就是如此,我能救回公主殿下,但她此后的一生或许都将活在诅咒的阴影中……很抱歉……我无能为力……”他低着头,像是在沉思。
“这样啊………”他们失落地低下头。
“话说,索姆尔你一直低着头干嘛?害羞了?”一名卫兵问。
“………”
“是害怕我们知道了你狩魔者的身份后对你有偏见吗?刚才躲在门外时就已经知道你是狩魔者了。虽然确实,国民们是对你们有偏见,但我们没有理由对远道而来来帮助我们的朋友抱有恶意,不用藏的。”洛宁轻声劝他。
索姆尔愣了愣,放下手,露出那张青年的脸。
“真没想到,你这样的年轻的孩子会是狩魔者。”伯兰斯叹了口气。
“是啊,真没想到狩魔者里面会有你这样看上去好欺负、柔柔弱弱的家伙。”一名卫兵说。他刚说完伯兰斯不轻不重的一巴掌已经拍在他头上。
“怎么说话的?就算是真的也别说得那么直白啊!”
卫兵白了他一眼,心说你这话更直白好吗………
“抱歉啊索姆尔。”他向索姆尔道歉,却看见对方正低着头没有理他。
生气了?不会吧?这样就生气了?这家伙也太小气了……
“真的么?”
索姆尔有些疑惑的声音传来。他微微一愣。
“真的看上去柔柔弱弱很好欺负?”索姆尔抬起头看着他。
“嗯。”卫兵微愣地点头。
“狄蕾娅也说过这样话,本来我还不信,但你们都这样觉得的话看来是真的了………”说完他无奈地叹了口气,脸上透着失落。
“噗!”
所有人都笑起来,塔罗尔抿嘴憋着笑,伯兰斯咧嘴大笑,洛宁低声轻笑,卫兵们哈哈傻笑,索姆尔不明所以地跟着他们皮笑肉不笑。房间里原本有些沉郁的气氛被笑声驱散得一干二净。
“我想,我们真的可以互称彼此为朋友了。”洛宁走到索姆尔面前,微笑着向他伸出手。
“可我们说过的话加起来还不到二十句。”索姆尔有些疑惑。
“‘有时候人与人之间成为朋友只需要一点小小的契机’。陛下说的。”洛宁耸了耸肩。
索姆尔一愣,忽然想起那个总是无精打采的东方小子的脸。
朋友么?
他笑了笑,伸手握住洛宁,力道恰到好处。
“还以为你会是个很难相处的人呢。”洛宁轻轻一叹。
索姆尔没说什么,只是温和地笑笑,收回手后他转身认真地看着塔罗尔,“陛下,您想清楚了么?”
塔罗尔望着窗外,眼里倒映着夕阳的余晖中星河般璀璨的海面,“如果那样的未来必将到来的话,我会和诺拉一起承担。”他回头郑重地看着索姆尔,“拜托了,索姆尔。”
“拜托了,索姆尔。”伯兰斯等人也郑重地躬身。
“明白了。”索姆尔点点头,从椅子上站起,忽然想起有一件事忘记询问,“对了陛下,我刚到莫洛徳时看见许多卫兵在挨家挨户的问什么。那是在干嘛?”
“哦,那个啊,那是在统计人口。”塔罗尔说。
“统计人口?”索姆尔微微一愣,想起公主和那恶魔的咒语,神色间透着隐隐的哀伤,“这样啊……这些年来公主杀害过不少人吧………”
“杀人?”塔罗尔被惊得一愣,摇摇头,“没有啊。”
“没、没有?”索姆尔惊讶地瞪大了眼睛,“可那恶魔不是诅咒她‘会在夜里遏制不住对杀戮的渴望,会渴饮无辜者的血,馋食无辜者的肉’么?”
“啊,是这样没错,但你想啊,如果一座城市里有一个一到夜里就会出来吃人的怪物的话市民们会那么安闲自在么?会每天都为她祈祷么?怕会巴不得她早点死吧?”洛宁耸了耸肩。
索姆尔愣住了。
“虽然是这样,但这些年来我仍然但心诺拉会真的变成那种只知杀戮的怪物,所以才麻烦大家每天都去统计人口,为的就是在某一天她真的做出那种事时杀死她………”塔罗尔望着窗外欣慰地笑笑,“虽然开始的确有些人心惶惶,但这些年来除过正常老死、病死和因为某些意外而死的人之外,没有一个人被怪物杀害。”
“所以我们仍然抱着希望,仍然相信公主她,会有一天再回到我们身边,会有一天再在莫洛德的街上疯跑。”伯兰斯看着窗外渐沉的夕阳轻笑道,又无奈地抓了抓头,“虽说这些年来那些炼金术师啊魔法师啊都把希望弄得渺茫得让我们都快要绝望了………”
“也不能全怪他们,诅咒诺拉的可是恶魔啊………”塔罗尔叹息一声,抬头看向索姆尔,在看到他的眼睛的一瞬间猛地愣住了。
那一瞬,他看见他的眼里疑惑、惊愕如狂潮奔涌,但到最后那些情绪全都慢慢的沉到眼底,沉成一片喜悦。
“是这样啊………”索姆尔扭头看向那片迷雾,眼里微光闪烁。
“各位。”他转身看向一旁的众人,“我想明天你们能再看见那女孩,一定能。”
“可是你不是说诺拉她或许已经失去人性了吗?”塔罗尔疑惑的看着他。
“陛下,这些年来公主从未伤害过任何人,难道还不能说明什么吗?那是连恶魔都无法侵蚀的灵魂啊。”索姆尔望着窗外轻声感叹。
“那就是说,公主她能回来了?”伯兰斯等人满脸震惊。
索姆尔点点头,“我会竭我所能。”
“洛宁!”伯兰斯转身大吼。
“在!”
“带所有卫兵去挨家挨户的通告,公主她明天就会回来了,到时候大家一起去接她回家!”伯兰斯激动地喘着气。
“是!”洛宁与卫兵们齐声呼应,脸上满是兴奋。
十二年了,他们等待这一天十二年了,十二年来莫洛德的市民们每天都在向天祈祷祈祷他们善良的公主回来的一天,那一天终于要到了!
他们看向索姆尔,眼里满是感激。
“为什么呢?”喧闹中忽然传出一声不和谐的疑问。
所有人都静了下来,看向塔罗尔。
“为什么这么想帮我呢?”塔罗尔看着他终于是无法压住心里疑惑,“在今天之前,我们没有任何的交集吧?那为什么你要来帮我呢?只是因为我是个好国王么?只是这样而已?”
这样说的时候他回想自己是不是在以前帮助过他,但他却没有关于索姆尔的记忆,也不可能曾经见过他然后又把他给忘了,光是那双奇异的琥珀瞳人在看到的第一眼后便很难忘记。那为什么他要千里迢迢的来帮自己呢?他虽然相信他,但他并不完全相信他来帮自己只是因为那样单纯的理由。
他虽然是个很和善的人,但他不是天真的傻瓜。
他直直地盯着索姆尔的眼睛,想从那双眼睛里看出什么,却只看见一片如水的清澈。
索姆尔歪头看着他,满脸不明所以,“是啊。”
在塔罗尔的感觉中时间像是被暂停了,只剩那双琥珀色的眸子里那些清澈的波纹微微荡漾。他低下头自嘲地笑笑。
这就是狩魔者索姆尔么?
这就是狩魔者索姆尔啊………
塔罗尔忽然起身以极谦卑的姿态半跪在地,膝盖触地时发出震撼人心的闷响。
“拜托你了,索姆尔………”他低垂着头,“拜托你,将诺拉带回我身边。”
“陛………陛下?!”索姆尔震惊又茫然地看着塔罗尔,不明白他为什么要以这样一个谦卑的、仪式般的姿势来拜托自己。
为了公主?可,他是国王啊!哪怕他是有求于人他也没必要向任何人低头。
他看着塔罗尔那头白发和满脸的皱纹。那是这十二年来失去女儿的痛苦与自责在他身上留下的印痕。忽然间他明白了,此刻他眼前的不是什么国王,只是一个苍老、悲伤的父亲。
那些支撑着他面对这个世界上诸多痛苦与无奈的温暖的东西似乎又从心里淌了出来。
“陛下。”
塔罗尔抬起头,看见那双琥珀色的眼睛里,铁一般的坚决。
“我会竭我所能,把您的女儿,从恶魔的手里………夺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