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黄的灯光悬在头顶,墙壁两侧漆成沉重的墨绿色,地板黝黑如铁。泽默领着克里夫走在通向警务部审讯室的走廊上,去见西城区事件的首领。
在从巴里斯那里得到消息后克里夫决定先来见见博捷。
在这次事件的开始他也不过是认为西城区的贵族贪婪得犯了神经想要揽到更多的钱财才私自调高税收,在计划败露后狗急跳墙之下想要将西城区从莱列基斯分裂出去独立出自己的政权。这当然很愚蠢,就算他们分裂出去了,一个总面积不足二十公里还被围在另一个独立国家里的国度怎么可能有发展的前景,更何况他也不会对分裂自己国家的人手软,只要调动军队就能以雷霆之势将他们的愿景斩除,事实也确实如此。但在巴里斯告诉他博捷也加入了醒神教后事情的真相就开始变得扑朔迷离。
事件的起因是西城区的贵族们私自调高税金,这很好理解,目前因为曾经他父亲做出的一些妥协西城区属于半自治的状态,西城区的税金由西城区贵族持有并分配,只是如果要调高的话需要与莱列基斯政府协商获得批准之后才能调动,否则便是违法,而税金哪怕调高一块钱所能得到的收益都能翻上一番,这份利益足够他们冒险,但在了解到他们是醒神教一员的情况下这做法便及其不合逻辑。私自调高税收必定会引起他的注意,而如今醒神教应当还没有积蓄到足够的力量,任何高调的行为都有可能暴露他们的存在,要继续他们的计划当然需要足够的资金,但即便是为了给醒神教的计划敛财他们也有许许多多其他的不容易引人注意的方法,却偏偏选择了最愚蠢的一种。直觉告诉他这背后另有隐情,而要想探明事件的真相就得从他们的首领那里找到突破口。
“我们到了陛下。”泽默推开尽头一扇沉重的铁门。
铁门内被单向玻璃分成两个空间,一头是克里夫他所在的地方另一头的审讯室内坐着一个老人。
老人两鬓斑白,脸上布满了皱纹,但那双偏褐的眼睛却神采奕奕,不太合身的囚服绷出虬结的肌肉,身材比正值壮年的小伙子还要壮硕,身姿挺拔得像是操练场上的将军,他高昂着头颅,若不是身着囚服双手被连着面前小桌上的手铐铐着很难想像他是个囚犯。
“陛下,我们已经派许多审讯专家审问过他了,但………收效甚微,而且他一直说想要见您。”
“审问不出来也很正常,再怎么说他也曾是将军,受的是军事训练。”克里夫看了眼另一头的老人,“倒是想要见我这点很有些意思………我去吧,拜托你们把守了。”
“明白。”
审讯室的门被推开,在看见来人时博捷的眼中涌起喜悦。
“终于来了啊克里夫。”老人脸上露出笑容。
“久疏问候了,叔叔。”克里夫坐到他面前的长桌后,“原本,我应该像这样跟您打招呼的。”
“是啊,可现在情况不同了,现在我不再是那个功成身退的将军而是祸害国家的乱党。”博捷坐直了些。
“是啊,乱党,换在以前没人能想象您这样功勋卓越的将军会有一天被套上这样的名号吧………”克里夫手指咚咚地敲打着长桌,“能请您告诉我缘由吗?老将军。”
博捷没有说话,只是把眼神落到克里夫手边的录音设备上。
克里夫思考了一阵伸手关闭了录音设备,从这一刻开始这房间中的每一句话将只有他们两人知晓。
“一件很小的事我想先问问你。”博捷看向克里夫。
“您请问。”
“你知道莱阿利斯吗?”
“我明白您想问的了,我知道莱阿利斯,也知道所谓莱阿利斯的赤牙,非要说的话………嗯,我是他们的盟友。”
博捷愣了一下后又恢复了常态:“看来我也没必要再绕圈子了,你今天来找我大概也是知道了我是醒神教的一员对吧?”
“没错,今天下午的时候巴里斯找到了我并且告诉我你是他们的一员,以及耶梦加得的存在。”
“耶梦加得?”博捷微笑着摇了摇头,“克里夫,你以前跟着埃米诺学习的时候有学到过有关诅咒的知识吗?”
“有过,但您忽然问这个干嘛?”克里夫疑惑的看着他。
博捷抬起被拷着的双手,此刻仔细看去能看见那双手上隐隐的浮起细密的红纹。
“您是受了诅咒被威逼着加入他们的吗?”在看到红纹的瞬间克里夫明白了过来。
“不,我只是想告诉你我被诅咒约束着,不能说错一句话,不然的话,你会听见嘣的一声,看见我脑袋爆掉。”他神情随意,仿佛只要说错一句话脑袋就会爆掉的人不是他,“我是自愿加入醒神教的。”
“自愿?为何?”克里夫满脸不解。
“人就是这样嘛,越老越不想老,一只脚快要踏进死亡就越不想去死。”博捷靠着椅背仰头看着天花板上悬着的灯,“他们在我和其他一些老家伙面前展示了远超魔法的神异能力,啊,也就是让人返老还童一类牛气的东西啦,于是我就加入咯。”他满不在乎的耸了耸肩。
“就因为这个?”
“喂喂喂,不要小看了重返年轻对我们这种老家伙的诱惑力啊!年轻人。”博捷双眼微微失神,“老去是最让人无能为力的东西啊………曾经即使百万敌军兵临城下连战三天三夜也腰不酸腿不疼不知疲倦,却在老了的时候会轻而易举的被区区腰痛伤得不得不在床上像个废人一样躺着………曾经能凭着一杆长枪一柄长铳带着人质杀出重围,却在老了的时候连给孙女耍耍枪招看都能要了半条老命………”他忽然仰天长叹,“人的身体是很脆弱的,身体一脆弱老去,内心也会跟着脆弱老去,内心一旦老去就很容易被钻空子啊。”
“可………”
“但是啊!但是!”他忽然打断克里夫的话,高声大喝,尚且雄壮的身躯忽然逼近克里夫,带来巨大的压迫,偏褐的双瞳中像是迸出某种明亮的光,“曾立下的誓言!曾许下的承诺!曾昂扬与心的勇武!这些东西是不会老去的啊!永远不会老去!”
“您这是,什么意思?”克里夫被此刻的老人吓了一跳,有那么一瞬间他像是看见有头猛虎从老人的眼中跃出狂啸。
“他们以为我老了,没错我人是老了,但有些东西没有老去,我是帝国的将军,我曾为了保卫它的边疆抛洒血泪,曾为了捍卫它的尊严与敌厮杀,曾为了它的人民奉献半生!即使老去,这些东西也依然年轻。”
“说什么为国家为人民,你知道你所做的这一切对西城区的人民和那些将士、警卫带去了多大伤害吗?”克里夫不悦的向他大吼。
“我当然知道。”老人的脸色依然平静,“但这是不得不做的事,如果不这样做我没有其他的办法合理的切断醒神教在莱列基斯的资金链,这是没有办法的办法………”
克里夫沉默了。
“那你应该………来找我的,我能和你一起想办法对抗醒神教………”
“克里夫,你当政的这两年里将这个国家打理得很好,你已经带领人民走过了最黑暗的岁月,我很欣慰。”老人的脸上又露出笑容,“但如今路还没有走完,前方还有黎明前最后的黑暗,那黑暗的名字叫做醒神教。我相信你能带领这个国家走下去,所以你绝不能在黎明到来之前倒下,我是你的父辈,虽然已经老了,但这些东西我还能替你去扛。”
“可………事已至此………再说这些又有什么意义………”
“有,有巨大的意义,这正是我一定要再见你一面的原因。”老人直直的看着克里夫,“莱列基斯是………”他看了眼自己的双手,虽说念头已经动了但红纹依然极为细小,他满意的点了点头,“莱列基斯是醒神教重要的资金来源之一,如今我掀动叛乱让你合理的切断了这条资金链,至少能拖延醒神教之后计划的脚步,你得抓住这个机会,联合莱阿利斯的赤牙围杀醒神教以及他们藏在赫尔利尔的那头恶蛇,那头恶蛇虽早已苏醒却还未长成,必须要快,在它成长到能够再次危害世界之前消灭,至于地点,沿着我庄园北角下的坑道就能找到它。”
“我明白了………谢谢你,叔叔。”克里夫又开始敲打桌面。在来之前他想过如何与这个老人对峙,如何尖酸刻薄的攻破他的心理防线,但现在老人一切的愿景现于眼前,那颗满溢着刻薄的心突然就像泄气的皮球一样瘪了下去。
“嗯,明白了就好。”博捷点了点头,又看向克里夫,眼中带着倦意,“说起来,克里夫,你觉得我孙女怎么样?”
刚才气氛还稍显沉重,但博捷突然冒出这样一句话搅得克里夫满脸问号。
“你………你突然问这个干嘛啊叔叔?你知道我喜欢埃米诺的,再说了你孙女………未成年啊,犯法的!”
在他说完的时候博捷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妈的要不是老子现在被铐着早站起来给你一巴掌了!老子不是在给你相亲!我是在问你我孙女怎么样长相啊,性格啊!”
克里夫心说你这问法不就跟相亲似的吗?但他也只敢在心里嘟囔几句。
“额………长得挺可爱的,性格也很好,待人接物都挺礼貌的。”
“哈哈哈,是啊,挺可爱挺好的一个小丫头………”博捷露出慈祥的笑容,“我女儿呢?”
“你突然问我你女儿干嘛?妈的我是喜欢温柔的女孩但我不喜欢温柔的别人的老婆!”
“都说了不是在给你相亲啊!”
“你问法有问题啊!”
“结合我刚才的问题很明显我是在问她的性格长相一类的啊!”
“都说你问法有问题啊!”克里夫挠挠头,冷静了下来,“你女儿嘛,人也挺好的,很温柔的一个姐姐啊,就是有时候吧,可能是因为她老子是个将军,所以做事会有些………太霸道吧。”
“是吗………”博捷叹了口气,“我孙女你也说了很可爱,性格也好,现在又正值青春期,我怕以后被哪个小混蛋给骗了所以就拜托你替我多陪陪她给她讲讲道理,你虽然是她叔叔但年龄没大太多,你的话她会愿意听一些………然后是我女儿,你也说了她虽然大部分时间都挺温和的但因为我的影响有时候会做事太霸道………”他说着说着慢慢的低下了头,脸上蓄满了哀愁,这一刻他真的像是一个老人一样变得有些无力,“我不在了她做了什么事被夫家说道了我也没法替她出头了,依照情况而定,如果她没做错什么却被人欺负了的话就拜托你这个做弟弟的多帮帮忙了………”
克里夫不明白他为何忽然说这些,想到虽说他已经知道事情的原委了,但博捷毕竟犯了大罪,怕是余生都得在监狱里度过了,想到这里他也明白了博捷忽然说这些话的原因。
“我知道,毕竟犯罪的是你,我也调查过她们并不知情,只是犯人家属而已,也没有什么包庇情节,不管是出于亲情还是作为王我都会保护好她们的。你放心。”
“是吗………那就好。”博捷抬起头展颜一笑,“那么接下来我要说的每一个字你都得听好,我不知道自己能说多少,但每一个字都不许漏,仔仔细细的刻在脑子里,明白了吗?”
克里夫看着这个不知为何忽然严肃起来的老人,点了点头。
“真是个好孩子………可以的话真想拍拍你脑袋鼓励你一下………”博捷欣慰的长叹一声,看着克里夫的眼睛,诗人般低语,“愿你即使身于黑夜亦有星河璀璨,愿你今后前行的路上充满光明。”
他说完向他露出微笑,竖起一指。
“提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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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陛下!陛下!”焦急的声音由远及近。
很好听很好听的女孩的声音,轻飘飘的,像是远天的云彩。
克里夫缓缓的睁开眼睛,捂着还有些发懵的头看向一边满脸焦急的埃米诺。
“埃米诺?你怎么在这儿?”
“我从大使馆那里回到西城区的时候有个叫做莫哈娜的姐姐告诉我你到警务部来了所以就赶忙过来了………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你………您这里到底是发生了什么?”
“发生了什么?”
仿佛有一柄利剑穿透脑中的混沌,思维猛然清晰,他赫然转头。
单向玻璃的另一侧,一具无头尸体被拷着双手坐在一张与他的体型极为不合的小桌上,血浆洒满了他身后的墙壁,仿佛某种血腥的献祭仪式,天花板上的灯罩爆裂露出之后的灯管粘稠的血液挂在管上偶尔坠下几滴血落进老人的囚衣。
记忆的最后,是博捷说出提丰两字之后轰然炸开的头颅。
“陛下………”埃米诺捧着克里夫的脸,轻柔地为他擦去汹涌而出的泪。
他终于明白了老人为何要见他一面,或许在知晓一切的开始他就已经想好了自己的结局,之所以要见自己一面为的就是把他所要交代的一切,自己所有的期许托于后人。
他终于明白为何老人最后要跟自己说那么多不着边际的话,为什么要在最后托孤一般的让他替他照顾好他的家人………他还有所留恋,他还有所牵挂………但他却依然向着死路昂首阔步。
醒神教看扁了他,他们以为他这样有权有势却即将老去的人心中只有怯懦,他们以为只要予他诅咒便能束缚他,但曾经叱诧风云的将军怎是他们所能看透,他对他祖国未来的期许怎是区区老迈所能扭曲,他曾为之奉献半生的信念怎是区区还童所能诱惑!他们以为他老了,但勇武不曾老去,誓言不曾朽坏,他仍是当年那个意气风发的将军。
如今他交托一切,而后欣然赴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