蒂芙蹲在屋外罩着阴影的角落,怀里抱着熟睡的孩子,她不停的轻唱着摇篮曲迫切的想让自己也宁静下来,但每次屋内传出坎特撕心裂肺的哀嚎时她都害怕得一颤,曲声遏在喉咙里,大颗大颗的泪水随着颤抖从脸上滚落。
快到傍晚时坎特的工友们带着他回来了,不同的是那些工友们不再像往日那样轻松愉快,不同的是坎特躺在担架上满脸是血奄奄一息。
一路上坎特似乎都处于半梦半醒的状态口中念着妻子的名字,他的工友们找遍了全城的医馆甚至跪在地上祈求医生帮忙救命,但每个医生都对坎特的伤情束手无策,只是告诉他们将他带回家让他再好好看看他的家人。好在全城最好的医生是他妻子的哥哥,然而费南到场看了眼坎特的伤势后也只是眉头聚得像是山峦的说自己也只能尽力而为。
波哈和弗律并肩站在离蒂芙有些距离的街灯下,望向小屋的眼中满是复杂的自责。
在整个驻守赫尔利尔的隐面人中他们和坎特的关系是最好的,此时好友哀嚎不止,挣扎在生死边缘他们却什么都做不了,人生中没有任何一刻像现在这样痛恨自己的无力。
波哈低下头,铮亮的光头反射着灯光:“弗律………”
“怎么了?”身边高大的女人扭头看他。
“你说我当时要是执意让老大跟我们走的话,还会变成这样吗?”
“我不清楚。”弗律低头看着街灯投下的影子,“我只知道,如果老大跟我们走了,当时还没来得及离开海上平台的人,都得死。”
当他们运着钢缆返回海上平台时忽然发现平台四周都亮起了刺眼的红光,警报声不绝于耳,职员们登下平台有序的从码头撤离,问过正在离开的人们时才知道坎特启动了紧急撤离方案,然而诡异的是没有任何他所说的巨浪来袭的预兆。
他们指挥其他人撤离后在平台上寻找坎特,好在他并不难找,看见那扇已经被撞得不成样子的铁门时任谁都能想到坎特就在那里,等他们费尽力气好不容易打开那扇铁门时坎特正蜷缩一片焦黑的中央紧紧抱着半截长杖,仓库中某种巨大生物留下的痕迹清晰可见。
没人知道留下那种恐怖痕迹的生物到底是什么,唯一能知道的是坎特挡在那生物之前拼死保护了平台上的人们。
屋内坎特的叫喊逐渐变低,只能隐隐的听见他虚弱的喘息声。
“妹妹………”身材高大挺拔的男人推开门走到蒂芙身边,英俊的脸上愁云密布。
“哥!”蒂芙猛地站起,眼里满是殷切的期盼,“坎特怎么样了?他能挺过来吗?”
“我很抱歉………”费南无奈的低下头不敢去看她。
蒂芙眼中的希冀一下子塌了,她捂着嘴双肩颤抖,痛哭着把脸埋进费南胸膛。
她想不明白,为什么早上出门前还憨笑着作别的人,下午通话时还开心的跟她分享海上见闻的人,回来的时候却变成了这样………
女人凄厉的哭喊深深刺痛了波哈和弗律的心,他们想要走到她身边安慰安慰她,但刚抬起的步子忽然又悬在半空。
弗律纠结的咬着唇,回头看了波哈一眼:“你想的跟我想的一样吗?”
“你也在想,要不要去求助那个女人是吧?”波哈脸皮抽了抽,冷汗顺着光头流下。
两人对视着,不约而同的咽了口唾沫。
现在的情况下他们所知的能够把坎特踏进冥府的半只脚拉回来的只有一人,只是那人早已经不再替人治病疗伤,离开莱阿利斯之前宣称自己不再负责医疗组的事务,谁再来找她她就打死谁,然后回到了故乡,不过她的故乡刚好就是赫尔利尔。他们知道那个女人的所在,但他们很清楚那女人说的打死绝对不是说说而已,以她的脾气和战斗力是真的能赤手空拳的把人按在地上往死里打的。
他们回首看了眼透出温暖橙光的房间,下定决心的对视着点头。现在的情况不是他们怕的时候,就算真的会被那女人打死也得先救坎特的性命。
两人离开灯下走向夜色,微冷的夜风拂过鼓动他们的衣衫,透着苍凉的决绝。
与两人相反方向的街道拐角一颗西瓜忽然滚落,一双手慌忙伸出接住差点掉在地上摔个粉碎的西瓜。
月明空拍拍西瓜,放心的松了口气,他把西瓜重新放回布袋里心想还是提着安全些,扛着虽然蛮有种满载而归的感觉但要是像刚才那样突然掉了可就得不偿失了。他走过拐角,远远的看见蒂芙的家外她正和费南站在一起。
心里没由来的咯噔一下,抬头看了看渐渐变得浓郁的夜色。
缩了缩脖子,他不好意思的加快脚步走到两人不远处,刚想道歉却忽然发现蒂芙低着头,眼睛已经哭得红肿。
“发生什么了?”他把西瓜放到一边焦急的问两人。
“先生………”蒂芙无助的仰起头,红肿的眼睛看得月明空一阵揪心。
“别哭别哭………”月明空心疼的替她擦去泪痕,声音轻轻的安慰着,“发生什么了?”
“先生………”费南抬手刚想说什么却又无力的叹了口气,“您跟我进屋里一下吧………”
“好。”在跟着费南进屋前月明空鼓励的微笑着看向蒂芙,“蒂芙,先在屋外等等吧,没关系的,不管发生了什么先生能想到办法解决的,不用怕。”
蒂芙不停点头,满眼希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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费南推开房门,屋内沾满了血迹的纱布堆满了垃圾桶,消毒药水的味道刺得鼻子发麻,房间中央的床上坎特无力的呻吟着,浑浊的双眼直直的看着洒下橙光的顶灯左手死死握着半截长杖,身边雪白的床单上沾着些浓稠腥臭的黑血。
两人走到床边,费南小心翼翼的掀起盖在坎特身上的被子,被子掀开的一瞬就连月明空都惊骇得瞪大了眼睛。
带着些许血肉的森白肋骨从他胸口刺了出来,漆黑散发着腥臭气味的黑血从伤口中不断冒出黄色的药粉涂抹在伤口上却没有丝毫效用,腹部一口拳头大小的血洞中隐约能看见破损的内脏,内脏和血洞周围的肉都泛着黑色发出与黑血同样腥臭的气味。
“你问过是在哪里,在什么时候被什么东西伤的吗?费南?”月明空坐到床边观察坎特伤势的同时问道。
“他的工友们说大概是在接近黄昏的时候在海上平台里被某种海兽的伤到的。但我查过了所有的资料都没有找到能造成这种伤势的海兽………”
这种情况及其不利,仅仅是皮外伤倒还好及时处理就不会有什么大碍,但坎特明显还中了剧毒,生存在赫尔利尔海域有着剧毒的海兽不下百种,如果不知道让他中毒的是什么的话解毒根本无从谈起,冒然使用其他解毒剂治死他的可能性比救活他还大。
月明空摸了摸坎特的手腕眼中的凝重有所减缓:“他能撑到现在真是奇迹………费南,这里就交给我吧,你先出去陪陪蒂芙,让她别太担心。”
“先………先生?!您能治好吗?”费南难以置信的瞪大了眼睛,他本以为就算是月明空对这伤势也束手无策,但月明空似乎总能给他惊喜。
“嗯,不过得要点时间,等下你们听到任何声音都不要进来知道吗?”月明空严肃的看着他。
“我明白。”费南看了眼床上奄奄一息的男人,“坎特就拜托您了,先生。”
“没什么拜托不拜托的。”月明空露出抹淡淡的笑,“救死扶伤是我的本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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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坎特。”房门关上后月明空牵起坎特的手,“你是叫坎特吗?”
听到有人呼唤自己,坎特浑浊双眼中透出微弱的光芒。
“请问您是哪位?”
“你应该听蒂芙说起过我吧?我就是那个月先生。”他依旧握着坎特的手,笑容轻和,“初次见面。”
“对不起先生………”自责忽然从坎特眼里涌了出来,“我本来希望和您的初次见面能更好些,我们坐在一起吃着晚饭谈论家常琐事,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让您替我担心………”
“这不怪你。”月明空摇摇头把空着的手伸向坎特额头。
静谧柔和的光芒犹如银月,光芒凝聚在他指尖,化作丝线轻柔的流过坎特全身。
腥臭的气味忽然强烈,漆黑的线爬满坎特双眼,他口中呕出黑血,扭曲怪异的黑枝从他最严重的伤口里爬出一瞬间遍布全身。
凄厉的哀嚎从他喉咙里被逼了出来,哀嚎尖锐得仿佛要把他声带都撕碎。
“先生………不要管我了………我不值得………”坎特哭喊着抓紧月明空的手,黑色的眼泪顺着眼眶不停滚落,“我不该活着………我这样的人不该活着!”
“你有妻子,还有孩子,想想他们会………”话到嘴边月明空却忽然止住,他紧紧握着坎特的手,坚实有力的手掌中透着温暖,“为什么呢?为什么你会觉得你这样的人不该活着?”
“我一度想要抛下平台上的人,想要逃走,我是个懦夫………想要让其他无辜的人去死的懦夫………”哀嚎中他的双眼渐渐变得空洞,但在那空无深处却藏着深刻到令他想要摧毁自我的痛苦。
坎特挣开月明空的手,抱着头蜷缩在床上,像个无助的孩子。
月明空看着痛苦的坎特,眼中的淡然出现一丝裂缝。
他最害怕的事情还是发生了,蚕食着坎特生命的毒素正在加快毒发的速度,但这些都只是其次,他能够解毒,但若是伤者自己就已经放弃存活的话一切都是妄言,再高明的医术也救不回一心求死的人,而这毒偏偏会在侵蚀身体的同时夺走伤者求生的欲望。
他见过这种毒,也知道解这种毒的“药”,但那味“药”能否使用不在于他。
“坎特,看着我。”月明空凑到他面前,透过他双臂的空隙看着他的眼睛。
“先生………让我去死………让我去死吧………”坎特低哭着乞求。
“死亡是万物同归的路途。”他伸手轻轻的抚摸男人的头,“但对你来说还不是时候。”
“我该死………”
“为何该死?”
“我曾打算抛下他人独活………”
“因为什么?”
“因为恐惧………”
“为何恐惧?”
“害怕死亡………”
“那你又是因为什么受了这么严重的伤呢?”
坎特呆呆的看着自己满身伤痕,明明那些伤痕如此清晰他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
“为什么我会………”
“因为你做出了选择,选择挡在人们身前,而不是逃离。”
“可是,我曾恐惧………”
“没人说恐惧是罪,任何人都会害怕,何况是在面对死亡之时。”他忽然站了起来,看着不再蜷缩的男人,“但你向前英勇的迈出了一步,知道令你迈出脚步的是什么吗?”
坎特疑惑的摇着头。
“责任,担当,仁爱,怜悯………”月明空躬身拂去他脸上的泪水,“勇气。这些指引人们在黑暗中开辟道路的光芒,使你战胜恐惧迈出脚步。”
他把男人放平坐到床边,闭上眼睛轻轻低颂:“向着那光芒前进吧,前路很长也很暗,你难以迈过泥潭般的黑暗与无助,偶尔会忽然遗失光亮不见前路,但是不要怕,不要怕………不怕的人,面前才有路………”
低沉轻和的话语中,坎特眼里的黑线慢慢退去,伤口处扭曲蔓延的黑枝渐渐枯槁。
静谧柔和的光芒充溢,房间里像是升起了一轮明月。
“东山月初明。”
月明空缓缓睁眼,黑眸中流过金光,在他睁眼的刹那充溢房间的月光涌进坎特身体,漆黑的血被平和而有力的扯出,刺出胸膛的肋骨缓缓缩回,腹部恐怖的血洞连带着内脏被不断修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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微凉的夜风涌过街道,蒂芙不禁打了个寒颤,费南脱下外衣披在她身上。
身后忽然传来开门声,两人犹豫着要不要回头。他们都有些害怕,害怕从门内走出的是痛苦自责的月明空,害怕他告诉他们他已经尽力。
然而那个男人似乎永远不会让人失望。
“已经没事了。”
简短的五个字却像是五柄重锤猛砸,心中压着的巨石轰然崩塌。
两人转身看见月明空正向他们挥着手,疲惫却愉快的笑着。
“先生………”蒂芙走到他面前眼看着又要哭出来。
“好了,别哭呀,已经没事了。”月明空伸手揉了揉她的头。
“谢谢你先生。”费南感激的看着他。
“没什么,我也只是尽我的本分。”他收回手指指屋内,“去陪陪他吧。”
在两人进屋前月明空忽然叫住了他们:“对了,之后大概一个月的时间不要让他到处走动,大伤我治好了但手臂和两条腿还有些骨折的迹象,石膏我已经打好了,之后吃点好的补补身体不到处走动避免伤到骨头就没什么问题了。”
“好的!谢谢先生!”蒂芙挥着手,密布哀愁的脸上露出拨云见日般的笑容。
看着他们的笑容月明空不经意的也跟着笑了。
等到两人关上房门后月明空走到罩着阴影的角落,死死的盯着从怀里拿出,半掌大小被月光包裹着的毒液。
他的脸藏在一片阴影中看不清神色,眼中闪过的一丝寒光却格外清晰。
“海德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