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光追逐着前方驾驭海浪向前的身影穿过海天之间如林的闪电飞驰,暴雨被他崩碎,灰黑的云层裂开巨大的空洞又在瞬间被涌来的云雾填满,躁动的海面在他飞掠而过的几秒后涌起连天巨浪。
姒文命握紧定海神针挥向身后紧追不放的雷光,山峦般的峰浪将雷电阻隔。电光飞蛇般四散,巨浪也仅仅阻挡了那道雷光瞬息。
但这瞬息已经足够,目光穿过雨幕那座接天连地的巨峰已在眼前,他高举手中的长棍,乌色的棍身上“如意金箍”四个苍劲古老的字体越发明亮。
金色的雷霆撕碎云峦而来,耀眼的金光照亮了灰黑的苍穹,尾端直抵苍天尽头。在雷霆刺入胸膛的瞬间姒文命看清了它的原貌,那是杆裹着雷电用歪曲的木枝做身的长枪。长枪穿透胸膛,繁花般的血从他背后怒放,他无奈的望着天空坠落巨峰脚下,犁出一道深刻的沟壑。
雷光落在他身前,发色如雪瞳色似海的男人提着利剑从雷光中走出。
“你果然是想要推倒不周山啊。”男人抬头望了眼高耸入云的巨峰,挥手散去浓重的烟尘看向靠着岩石瘫倒的姒文命。
身上的衣衫已经成了些凌乱的碎布,鲜红的血从插着长枪的胸口中不断涌出把那些碎布也染得通红,坠下时被尖锐的岩石割伤了额头漆黑的发丝被混着雨水的血黏在一起。姒文命此时的惨状用狼狈形容都显得苍白,但他挣扎着坐直用那双淡黑的眼睛死盯着缓步走来的男人像头被逼到悬崖的恶狼般凶狠,手中紧握着那根两头箍金的乌黑长棍。
“昆古尼尔…………原来你是在等这东西啊,宙斯。”他自嘲的看了眼刺进胸口看上去无比简陋的长枪。
原来不是他变强了,也不是宙斯变弱了,他之所以能跟宙斯交手那么长时间还能跑到不周山只是因为他在等待,等待奥丁掷出这杆锁定命运的长枪。
“你们早就预知到这一切了啊…………”姒文命释然的躺到岩石上,生命不断流逝的此刻他却仰着头面向雨幕大笑。
“如果你不打算再次撼动天与地相连的根基的话,也不会发生这样的事,更不会白白丧命于此。”宙斯把利剑刺入地面蹲在他身前,眼中带着些许遗憾,“何苦呢姒文命?你本已经逃离了你的命运,老老实实的呆在你的大夏当你的帝禹不好吗?何苦又踏进来呢?”
“我的大夏?”姒文命逐渐浑浊的双眼望向东方,“是啊,我的大夏…………如果我没有再跟你们作对的话,现在还坐在家里呆呆的看着雨吧…………”那双眼睛里某种东西又点燃了,他握着定海神针的手再度攥紧,“然后在我所看不见的地方,在都城的疆土庇护不了的地方,你们又将我们的子民如野兽般驱使!蝼蚁般践踏!是吗?!”
宙斯眼中的遗憾慢慢褪去,“至少你能过得舒服,你的家人,你的朋友,能好好活着。你曾做过一次这样的选择,你本来选对了的,现在却又走回了错误的路。”
“那时的选择…………才是错的…………”他挣扎着靠近宙斯,“得到安宁的只有我们,除我们之外,那些我们想拯救的人们,依然暗无天日的活着,草芥般卑微的活着……………”
……………“文命,过去我们是为了什么,才乘着大舟离开故乡的呢?”……………他想起那个与自己出生入死的家伙离开前说的话,原来那个一直被人们说固执到愚蠢的家伙才是对的,原来他走之前跟他说那些话是希望他能走回正确的路…………
可他被一时的胜利蒙蔽了双眼,接受了诸神的恩赐,仍未得到解放的人们被抛下了,为了远大的理想而做的抗争与牺牲忽然间成了谋取私利的暴行……………
“…………所以我回来了,回来弥补过去的错误。”
被绝命的长枪刺穿,被狂风暴雨围困,身前还有个神王蹲着,本该惊慌失措的此刻他却看着岩石下的积水出神,无止尽的暴雨把他倒映水中的面容打成细小的碎片。
“那又如何呢?”宙斯猛地站起,居高临下的看着他,露出戏谑的笑,“你回来又能怎样?不过是走回原本的命运而已,你什么也没能改变。你死了,这一切就已经结束。”
“所以…………你们以为,我才是关键?你们以为我死了一切就会结束?你们以为我死了其他人就会顺理成章的向你们屈服?”姒文命忽然大笑起来,“你大可抽尽我的血!撕碎我的肉!敲烂我的骨!斩下我的头!但我们曾一度点亮的人心…………你杀不死的。”
腥浓的血不断从他口中涌出,他却笑得越发肆意。
宙斯漠然的看着他,对姒文命而言这或许是他生命燃尽前最后的宣泄,他所有的傲气所有的不屈都在此刻奔流,但对他来说这不过是他临死前的狂妄,将死之人,豪言说得再如何壮烈都如同笑话。
“记好了宙斯…………隔断洪水的不是我,开拓荒原的不是我,带着众人走出不见天日的山洞的不是我,在那穷途之上开出路来的,也不是我……………”姒文命拄着定海神针挣扎着站起,空余的左手死死握住昆古尼尔的枪身,淡黑的眼睛明朗得恍若星河。
“是我们。”
灼眼的火光冲天而起,宙斯猛地望向西方,通天彻地的巨树成了点燃天际的炬火,庞大的火焰缭绕着飞腾仿佛要烧穿天空,四散的云雾边缘亮起红霞般的火光,狂风与黑烟中苍青的叶片蝶群般飞舞着燃成灰烬。
连通天地的道路之一,又一次被凡人断绝。
宙斯难以置信的瞪大了眼睛。那株燃烧的巨木,那株屹立西方的尤克特拉希尔根本不可能被人点燃才对!奥丁就在那里,有那个与他同为神王的男人在任何人都不可能靠近尤克特拉希尔才对!
他忽然听到金属震颤的声音,他回首望去。姒文命紧握着昆古尼尔,那杆长枪剧烈的震动摇晃着想要挣脱而出回到主人手中却被他用身躯当作桎梏死死束缚。
他终于明白了,等待着奥丁掷出昆古尼尔的不只有他。
“你这疯子…………居然拿自己当诱饵?你是真不怕死啊…………”宙斯眼中混杂着怨恨的怒火几乎要汹涌着从眼中喷出。
“我不过是个姒文命罢了……………我的生死微不足道。”他抬起头望向了那株火炬般燃烧的巨树,“若我的死能让我们的道路伸得更远,那我甘愿用我的身躯当做铸路的基石。”他回望宙斯,莫名的笑了,“理解不了是吧?我也不指望你能理解。”
“那又如何?即使尤克特拉希尔被你们燃尽又如何?你们杀不死神!”
“那可不一定啊……………”
姒文命胸口的昆古尼尔慢慢的变得暗淡最后仿佛是叹息着无力的坠落,同时大量鲜血从他胸口泉水般涌出,脸色一瞬间变得无比苍白,体力从他体内飞速流逝,视野逐渐蒙上一层灰黑,但他挺直了身躯不让自己倒下。
“如今…………阿特拉斯死去…………尤克特拉希尔燃尽……………连通天地的道路就只剩下了……………”
冷汗一瞬间脱闸般涌出,宙斯看向东方,那株连通云端与大地,无论在世界任何一个角落眺望都能望见的建木此刻却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身后这座不周山。”
“那又如何?!!”宙斯拔出利剑,抵住姒文命咽喉,“我只要杀了你然后守住这不周山就好!即使奥丁死去了也还有我在!只要我在你们就别想战胜诸神!”
宙斯极力遏制着自己,极力保持冷静,但汹涌的愤怒却快要将他的理智烧成灰烬。他从未有任何一个时刻感受过如此让他惊惶的挫败,一切都该在既定的轨道上供他驱使,但这些凡人却一步步的把他逼到了绝境!
他不能容忍自己落败,更不能容忍诸神的御座被区区凡人撼动!
索命的剑刃就抵在喉咙上,只要宙斯再往前走上几步他就会死,姒文命却无所谓的笑了。昆古尼尔没有伤到他的要害,但这是锁定命运的长枪,投出的一刹就已经宣告了他命运的终结,他本来就活不了了。
“看来你没听进去我刚说的话啊,你杀了我一个又能如何?”
“那就来一个!杀一个!”宙斯凶恶的咬紧牙,“你们不过是靠着诡计截断了连通天地的道路而已,只要我守住这里再将你们这些反抗者杀死那么谁也无法撼动神权!奥丁和你们东方天庭的神都不在了,之后也没人能再拦我!这次我不会再对你们仁慈!我会亲手把这世上所有生于大地的种族圈成家畜!”
“那样就算以后生于大地的种族还在,被你们安上了枷锁,毁去了历史与传说也不会再出现我们这些人了,这次我们失败了人世就走进了绝路,因为你这个神王还在,只要你还在那么神威就仍会压倒众生。你是这样想的,对吧?”姒文命看着他嘲弄的笑了,“森林的世代你们夺去先民的光亮,他们点燃初火走出密林;大地的世代你们让世界遍布荒原,先民挥舞耒耜开出良田,甚至筑起不周比肩苍天。”
“而海洋的世代,你们用洪水淹没了先民们靠双手得来的一切,而我们走出洞窟,开山劈岳阻断洪流…………告诉我宙斯…………”姒文命凝视着他,“三个世代,哪一次你们不是这样做的又有哪一次真正做到了呢?”
“这一次将会做到。”宙斯手中的利剑向前,姒文命的咽喉被划出血痕,“等你们死了,第四世代将会开启,而这一次你们所有的道路都将断绝,我是最后的神王,至高的神王,只要我在,这世上将不会再有人能挑战神明!”
“我们已让诸神知晓,向苍生证明,前行之路不在神的手中,而在人的脚下。”
某个声音忽然传来,宙斯抬头四顾,但除了满目风雨视线之内再没有他人存在。姒文命忽然笑了,狂风暴雨让人分辨不清声音传来的方向那声音像是来自四面八方,但他坚定的抬头仰望,和来者一同高喝。
“从今,往后。诸神的,归于诸神。苍生的,归于苍生。从今,往后。世道必进,后胜于今。”
“宙斯,或许将来我们能企及神明,但只要你在人世将会被你压迫着无法向前,不可能再有人能撼动神权…………你是这样想的,对吧?但…………如果此刻便有足以匹敌诸神之人存在的话…………”他举起手,指向天空,“又该怎么办呢?”
层叠的乌云忽然向着头顶压来,某种庞然大物从云端降下,巨物填满了天空目光所及皆是它灰白的躯干。
宙斯呆愣的放下利剑抬头仰望,他认出了那个覆满天空的东西,是那株莫名消失的建木,它本该立在世界的东方支撑神的威严却被谁砍断带到了这里。
巨木忽然飞向不周山,天上的云层早已在它降下时奔散,此刻被它飞驰的威势拖动着留下灰黑的轨迹,那株巨木像片树叶离枝般轻盈缓慢但它驰骋的声音却仿佛一万条河流狂奔,庞大的巨响几乎要炸裂耳膜。
宙斯仰望着绝望的慢慢后退,可他还是不甘心,他伸出手召唤雷霆,但那些夭矫的电龙攀上巨木躯干却像群幼蛇般无力,巨木悍然轰落,山峰的尽头传来沉闷的轰响,数不尽的、深如鸿沟的裂痕从山体上浮现。不周山崩塌了,连通天地的最后的道路崩塌时的声音不仅像一万座山岳倒下时哀婉宏大,也有山岳般的碎石不停坠落。
“神王啊…………铭记一事…………”
宙斯猛然低头,长棍抵住了他的眉心,额头沁出的冷汗顺着箍金的尾端滑落。他眼中倒映着姒文命的脸,这个将死的男人本该暗淡的黑瞳此刻却燃着星火般的光。
“纵临千难,人定胜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