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台

作者:林夕尘 更新时间:2020/10/23 18:27:46 字数:6127

十余天来禁足房中的唯一顿悟就是:以后买房子必须得有个大一点儿的阳台。

要砸掉阳台上所有能砸的、不透光的部分,统统给换上大块的透明玻璃,一点儿花纹都不带的那种,方便让阳光最大程度地淌进来;至于花木这类原来总觉得浪费钱和精力的多余之物,现在看来也该老老实实地摆弄上几盆,好生伺候,而且必须伺候颜色鲜艳、香味出众的那种,这样时不时赏赏色、闻闻香,多一些感官层面的刺激,也不至于天天怀疑自己是死了的;额外应该再多养上一只八哥,不!还是得养艳丽点儿的鹦鹉,亲自教它说上几句人话,让它能时不时大喊上几声“加油”、“太平”、“奥利给”。待上面这些必需品都添置妥当了,若空间上还有余裕,就考虑再多摆上一个大鱼缸,养几尾锦鲤,外加一只大王八,闲来给它们喂饵料的时候,也能自欺作是吉利的祥瑞。

像这样一顿安排下来,若不幸再遇着这种封城禁足的“盛况”,也就不用像现在这样:守着一方不大的窗,望着一棵半死的树,天天去猜今儿一天到底是麻雀先飞来,还是乌鸦先飞来。

不记得自己在屋里到底呆了多少天了。

初开始,猛长的胡茬还能提醒一下,让你确信自己还是活着的,时间还在流动着。但最近,也不知是营养不足又或是心情不好,这浑身上下最后还存着一丝活力的“物件”也开始变得暮气沉沉,全然一副行将就木的老态。

身体的最后一部分也死干净了,接下来所能做的,便是老老实实等着这套皮囊彻底烂透。

光痕西坠,细细的光从那方不大的窗照入不大的屋内,躺在床上坐等腐烂的你条件反射式地懊悔起来——当初干嘛就为省几十块钱,购了晚一天的票,若是能提前一天出发,或许早就已经成功跑出城去了。

至于传染不传染的,那是别人需要去顾忌担忧的事情。

如今却只能忍气吞声地干着“躺床上做贡献”的勾当。

面对如此处境,唯一能做的便是满腹委屈地吐着气。等肚子里的气被吐得差不多了,委屈的残渣便开始产生最后的化学反应,饥饿也就自然而然地涌了上来。消化系统理应早就死透了,但肌体腐烂却也离不开能量的帮助,所以必要的食物和水总是需要的。

套路化的烧水,拆方便面的包装,往纸桶倒水,压好盖子,坐等下肚。

窗外传来一阵和往常不同的鸟鸣声,不像麻雀,也不像乌鸦,是种从没听过的“啾啾”声。若获至宝地起身跑了过去,期待能遇见新的朋友,但在那颗半死的老树上寻了半天,却怎么也寻不见那“啾啾”声的来源。

尝试着从小窗探出脸,“啾啾”声还在继续,被风吹碎后融进每一丝空气,是一种无处不在的感觉,因此无法辨别出声源的具体位置。

你却已不在意那究竟是谁发出的声音了,注意力从耳朵转移到眼睛。因为探出脸的尝试,向来被小窗所局限的逼仄视野忽的开阔了起来。虽然明明有了更多的选择,但你的目光却只执着地望着某个固定的方向——那是一间你心向往之大阳台,外露的三面都是通透的落地窗,使得阳台上的一切尽览无余。

阳台造型像极了传统的戏台,上面偏还站着位花旦般的年轻女孩。

女孩一手捏著书,一手拿着苹果,面朝窗外,脸被阳光所照亮,却又因玻璃上的数片光斑,让人看得不够真切。

时不时啃一口手苹果,时不时翻一页书。细枝末节的小动作,证明女孩并非雕塑,而是实实在在的活物。

莫名而突然的感动激荡在你的胸口,你忍不住想朝她大喊,让她意识到你的存在。但却又不禁害怕那落地窗后的年轻女孩,不过是阳光在玻璃上投下的一片蜃景,会被你的喊叫所惊扰,剎那间消失不见。

于是,你选择沉默。

静静地看着她,以欣赏艺术品的眼光,

女孩微微侧过身去,露出精致的侧脸,明明窗户都紧闭着,但过肩的长发却又偏偏在轻轻晃动。

或许是在书上看到了什么有趣的内容,她突然大笑了起来,将书本捧在胸口,在原地蹦躂着转着圈,像一个突然收到心仪礼物的小女孩。

明明隔了一段距离,但那愉悦的心情仍还是传递到了你这边。你也忍不住跟着笑了起来,并没有缘由,似乎有点儿傻,却又莫名的自在。

停止蹦躂的女孩脸正朝向你这边,你下意识缩回脑袋,担心自己会被她发现。但又很快意识到,你原本正期待着她会意识到你的存在,于是又怯怯地探出了头。

她仍在低头看著书,因为角度变化,这次你总算是真切地看清了女孩的脸。

她神情专注,以固定的频率翻动书本,随着被翻过的页数越来越多,女孩原本松懈着的嘴角又一点点紧张起来,紧张在脸上蔓延,最终聚集在了忽而紧蹙起来的眉头上。

你不禁去猜想其究竟是看到了什么内容:是主角因反派的陷害而身处险境?又或是看到了史书上的某段悲惨可怖“是岁大疫”的记载?还是遇见练习册上某道不许解开的习题?

看不见封面的书和看得见表情的女孩,这样的组合足以留出了足够多的想象空间,造就千百万种可能。

正在你沉思于更多的可能性时,似乎是有人再喊她,又或者单纯是厨房的水烧开了,她惊醒般抬起头望向屋内,小跑着出了你的视野,彻底从阳台上消失了。

意犹未尽的你又盯着那处阳台看了好一会儿,期待着她的折返,但直到暮色落下,那片宽阔的阳台仍旧空空如也。

视野中继续是一片无人的荒寂。

回到了桌子前,取下仍压在面上的书本,也学着那位女人的样子翻了起来。上面密密麻麻的,初开始看起来全是“吃人”的字样,但仔细一看,却又变成了“太平”。

她究竟在看什么书呢?又究竟因什么而欢喜?又为什么而皱眉?

将书扔到一边,你埋头吃着纸桶里那烂到连叉子都捞不起来的面条,就着发凉的面汤一股脑儿地全给灌进了自己的胃里。

它们在一同腐烂。

属于你的那片小小的窗外,左中右正对着三幢住宅楼。和你所在的这间只有四十年产权的公寓不同,那三幢楼的房子,都是有着七十年产权的商品房,而且都有一块独属于自己的阳台。

因为是才出不久的楼盘,加之又不是好的学区,所以虽然单价不贵,却也卖得并不好,入住的人家不多。

每天夜晚,当你偶尔望向那一方小小的窗外,你所能看到的,只有无数黑洞洞的阳台——像一双双的眼睛,又像一张张的嘴。

他们想监督,却发现自己并没有眼珠。

他们想说话,又发现自己也没有舌头。

偶然的契机,你像破茧般地将脑袋伸出那片小小的窗,才发现,平日被遮蔽在窗框外的区域中,已经入住了一户人家,或许算不上一户,因为自始至终,整间屋子里似乎只有了她一个人。

看起来是二十出头的年纪,或许是在这座城市求学的大学生,放假后因封城而回不了家,和你一样被困在了这里?

她在家中时似乎习惯于光着脚,经常会穿一件松松垮垮的毛衣,再配上一条看起来完全不搭的浅色裙子。相较于随意的穿着,长发却总是梳理得笔直,像黑色绸缎般平铺在背后,因而并不显出懒散的感觉。

除此以外,她应该会有长长的睫毛,也应该会有一双专门用来翻书的小手,更应该有灵动的眼睛,用以储藏那清澈如水的目光。

相较于“亲眼所见”,理想中的“应该”显然要更显真实妥帖。

她生活得随性而大意,明明窗台上挂着纱帘,却从不曾见她拉起。或许是不喜欢视线被遮挡的感觉,即便到了晚上,屋里开了灯,一切的陈设和行为更见清晰,那纱帘也永远被遗忘在各自的角落中。

当暮色降临,你们的房间俨然成了漂泊在夜海中两叶孤舟。

在这片专属于你和她时空中,天明天暗似乎就像开灯关灯一样普通寻常,没有人会将其和时间流逝扯上关系——因为这片时空并不存在传统意义上的时间。

你已经懒得再去寻找在窗外响起的“啾啾”声,甚至于懒得去猜测声音的主人究竟是谁。听觉已经失去了原有的价值,此刻的你,更希望能将这副皮囊在腐烂前残存有的最后能量,留给自己的眼睛。

脸探出窗外,满心感念地望见她。

偶尔会坐在阳台上抱着平板,更多的时候则独自站在窗前捧著书,偶尔会来来回回走来走去,更多的时候则是一动不动地立在原处。

会蹙眉也会大笑,会悲伤也会欢喜,和正在腐烂中的你不同,或许是因为有着广阔阳台的缘故,她不用像你一样被限制于一片晦暗的空间。

她拥有着一块独属于自己的阳台。

是一块宽阔的、光线极好、可以读书、看剧、发呆、做瑜伽的阳台。

你猜想,人或许也是植物的一种,在水分和养料充足的前提下,必须再加上足够的光照,才能获得蓬勃昂扬的生机。不然,再多的水分和养料,也只是加剧肌体的腐烂。

恰如此刻的你。

躺在床上,完成如同宗教仪式般的每日一次的后悔,用刻意的叹息尽可能地吐出满肚子的怨气。

天花板是雪白的,墙壁也是雪白的,意识还是雪白的。

眼睛可以看到的地方,耳朵可以听到的地方,情绪可以感染到的地方,思维可以触及到的地方……一切的一切,都是雪白的。

社交软件都在发出和你一样的恶臭,大家都在腐烂。

只不过有人腐烂得不声不响,就像落入土中的枯叶,最终是悄悄摸摸就烂透了,消失了;有的人则烂得轰轰烈烈,腐烂中还不住释放着可燃的沼气,随时待着各种或是幻想或是真实的火星来点燃。

无论哪一种,大家都不过是在腐烂。

“啾啾”

窗外再一次响起那奇奇怪怪的叫声,似乎还有扑扇翅膀的声音,不过你已经完全失去了寻找这奇怪声音主人的兴趣。

天色在一次次的变暗,再一次次的亮起,偶尔会有雨,会有风,但更多的日子却是金灿灿的阳光,但阳光却从不属于正在腐烂着的你。

因为你没有阳台。

饥饿和口渴会催促着你从床上爬起,自来水还是源源不断的在供应,但储备的泡面却快要吃光了。对此你并不感到焦虑,倒不是因为你对于未来怀有多大的信心,只是自知,此时此刻的焦虑是最无用且无益的东西。

你决意应该找些事情来消磨自己的时间,忘掉自己正在腐烂中的悲惨事实。

不管是多无聊的事情,总是要试着去做一做。

拔下了一根拖线板充作跳绳,傻乎乎地一个人跳起绳来,一不小心竟破了中考的记录;

拿方便面酱料包调成墨汁,又将自己的牙刷改造成毛笔,重拾了小学时练过的书法,写下“加油”;

费劲千辛万苦从卫生间抓到了几只不知名的虫子,小心翼翼地养在了杯子里当做宠物,可惜,他们没有舌头所以不会叫;

以做研究的心态尝试了各个时间段中泡面的柔软程度,并用资料化的形式加以记录,却也不敢随意发表,怕背上“造谣”的罪名;

……

当一切你所能想象到的、手边的工具和身边的环境可以帮助实现的各种无聊的事情都被尝试了一个遍以后,你只觉得自己的整个人都被掏空了,呆呆地坐在地板上,抬起头。

雪白的天花板。

仔细环顾了一下四周,终于是如发现救命稻草般,寻见了一枚破破烂烂的塑胶哨子,将它捡起含入口中,如同发泄似的用力地吹了起来。

刺耳的哨声在逼仄狭小的房间中来回碰撞,甚至于撞到头破血流。

却突然想起哨子是不能乱吹的,万一被抓起来训诫就不好玩了。

到时候再被无缘无故地问上两句。

——你能做到吗?

——你听明白了吗?

能够给出“否定回答”的舌头是不允许被长出来的。

收起哨子,等着渐临的暮色包裹住身子。

寒冷正在迭加,孤独也因之发酵,但即便如此,你却依旧相信:天总是会亮的,哪怕是面对因为没有阳台所以照不见阳光的你,它依旧会亮。

“有人在吗?”

夜色中传来一阵轻微的呼唤。

“对面是有人在吹哨子吧!”

看来并不是幻觉,你拉开厚重的窗帘,将自己的脸再一次探到窗外。

“啊!真的有人啊!”

昏暗的路灯勉强勾勒出说话者的身影,因为是逆光,所以你看不清她的脸。只能通过语气来猜测,对方此刻应该有着惊喜的心情。

“还以为这儿就剩我一个人了!”

她显然是推开了窗户,因此声音能清晰地被晚风送到你的耳边。

“你也是学生吗?”

她问道,你下意识地点了点头,却想到她应该看不清,便开口回应着她。

“是的。”

“是本地人吗?”

“不是,封城回不了家。”

“好惨!和我一样!同是天涯沦落人啊!”

晚风再一次吹来了清浅冰凉的叹息声。

“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出门啊,我屯的吃的都快没了,口罩也不多了。”

女孩的声音充满了忧虑,你猜她此刻应该再一次紧蹙起了眉头。

“你在家呆着无聊吗?”

对于她的询问,你并不想说实话,却又不想说谎,于是选择假装没听到的转移了话题。

因长期废置而生疏的舌头笨拙到近乎僵硬,庆幸的是对方似乎也并不是善谈的性格,只是单纯地急于寻得可以聊天的物件——聊什么显然并不重要,只要可以诉说,可以倾听,可以感受到外面世界依旧存在的真实质感,对于你们彼此而言便已是一种莫大的幸运。

沉寂夜海中守望相助的两叶孤舟,一同等待着黎明。

你和她阳台的距离很近,并不远,因此能看见她的一颦一笑,看见她在阳台上安安静静地看书,看见阳光落在她脸上时的模样。

你们会在暮色降临后聊天,通过语气去揣度夜色笼罩下,无法看清的对方的表情,勉强算是一件百无聊赖中可略作消遣的事情。

只是,可充作谈资的内容越来越少,词汇量开始捉襟见肘,冷场的次数开始越来越多,每次冷场的时间也变得越来越长。

天花板还是雪白的。

天依旧在开灯关灯间反复着明暗的变化。

时间仍旧不属于你们所在的这片时空。

你和她也已经穷尽了自己腹中的所有话题和故事。夜色中,你们只能彼此沉默着注视着对方那无法被看见的眼睛。

然后,她不再看书了,也不再做瑜伽,虽然仍旧会到阳台上来,经常一脸落寞地站在窗前,注视着楼下空荡荡的小路发着呆。

她不会在意你望向她的视线,也不再去打理自己那已经乱蓬蓬的长发。身上松松垮垮的毛衣呈现出坍塌的趋势,裙子也皱巴巴的。她仍旧是赤着脚,经常性地在阳台上反复地走来走去,并无目的,偶尔流向你这边的目光也开始变得浑浊而空洞。

“到底什么时候才能结束啊!”

歇斯底里的声音终于是从她或已坍塌的心中倾泻而出,因为额前的杂乱刘海,阳光无法完全照亮她那憔悴的脸。

阳台还在,但,她却腐烂了。

沉寂茫茫夜海中孤舟,始终没能等来期盼中的黎明。

在你吃完最后一盒方便面的那一天,你只感到心中有一丝伟大的悲怆。

呆在家中为国家做贡献这种句子已经不能在麻痹自己,内心在不可控地怨恨着,愤怒着,责怪着,后悔着,沮丧着……

“啾啾”

窗外奇怪的声音却越来越向。

你终于确信,那应该是身体腐烂时发出的声音。

天花板是雪白的,哨子也不再能吹出哨声。

有些人希望你做到的事情终究还是做不到,那些人希望你明白的事情你也仍然是明白不了。

说不了“不”的舌头。

看不见“天亮”的眼。

终于是放下了手里的口罩,迈着坚决的步子,你准备离开这逼仄晦暗的房间,走到户外去,无论阳光有多么恶毒,即便其会晒枯你的躯体,你也要到户外去。

再次听见喊声从窗外传来。

你探出脸,见她也正吃力地推开窗户,探出了半个身子来,手指直直地指着你所在的方向。

“小鸟!”

“什么?”

“你的那个空调主机下面!有一窝小鸟!”

你一怔,急忙循着她指的方向看了过去,然而因为角度的缘故,身下的空调主机将一切都遮的严严实实。虽然如此,你想依旧相信满脸兴奋的女孩并没有骗你。

因为她帮你找到了“啾啾”声的来处。

就在你恍惚地望着她所指的方向,妄想着该怎么挪开空调主机,好让你看上一眼这群在你窗前吵闹了许久的小家伙时,她却突然又大喊了一声。

“要飞了!”

话音才落,甚至于未给你思考的时间,你看见数团青黑色的阴影,摇摇晃晃地从主机下爬了出来,视线穿过缝隙,大抵能看见它们抖动翅膀的模样。

然后,这群小家伙排着队飞了出去,虽然飞得摇摇晃晃。

一开始似有些控制不住技巧,它们在你和女孩的两栋楼之间傻乎乎地胡乱飞了几个来回,像在练习。

而后很快,它们便各自飞散了。

却独有一只再次折返了身子,朝你的窗口飞来,快迫近时却又迅速拉起,直直地冲向了你们头顶的那片广阔的天。

可惜你没有阳台,只能让这些家伙屈在空调主机下受着风吹雨打。

不过也庆幸你没有阳台,它们才好自在地飞向它想要飞去的地方。

老树发着倔强的芽,天空不予理睬地洒落不悲不喜的阳光。

将来如果你能买得起房子,不管这房子有没有一个宽敞的大阳台,你都希望能养上几只这样的鸟。不需要五颜六色的羽翼来粉饰,也没必要非得让它学会喊“加油”或“太平”,只要它们想飞时候就能飞。

那么,天就总还亮着。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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