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幕
一件,两件……三件,四件……五件……
嘈杂混乱的枪炮声中,北辉一郎背靠扭曲崩残的走廊内壁,细数,或者应说是大略地数着,那些自己曾经所犯下的过错:偷小卖部的东西、撒气打碎家里的花瓶、打赌弄乱女生头发、欺骗老师外出游玩、逃避母亲的葬礼、与同学争执并将其打伤、甚至连平时都没什么印象的欠钱没还这时也想了起来。八件,还不算多吧?嘛,虽然明明可以减少成七件的。接着,他又开始翻找自己曾经做过的善事,但像样的事好像怎么也数不出来,帮人干这做那之类的小事倒是挺多。那些人会因此为我在阴间祈祷吗?不过大概连我死了都不会知道吧。
“哎,不知道我这边过河的运费够不够啊,川原君。”
同样作为二等兵的川原没有回答。撇头看去,可怜的战友仍按着被鲜血尽染的绷带,只是那道几乎破开整条右臂的伤口已不再流血。明明只想在登陆前出来解个手而已,却落得这种下场,走在前面的志村更不知道被爆炸带去了什么地方。
“是吗,先走了吗……我看咱这辈子最大的错误是没在少佐问我们要不要拒绝这次行动时果断答应下来啊,什么汤斯维尔……”出征仪式上,那位跟自己同龄的“最年轻少佐”的微笑仍历历在目。仲村少佐啊。
虽然一郎知道如今再怎么后悔也无济于事,却仍无法控制自己不去抱怨。谁让那个少佐头上顶着未尝一败的光环呢?不然这一整舰船的兄弟也许也不会各个身先士卒地赶来送死。
无意间,一郎瞥见那被炮弹洞穿的甲板处,不知何时滑入了阳光,在过道上围出一小片区域,明亮,温暖,隔离了周围的血腥、火焰、油污,像是要生出花来。那里的空气会比较好吗?上面天气好吗?一郎很想爬过去确认——如果不是被这沉重的铁板压断了双腿的话。
枪声仍在继续,惨叫与悲鸣也未停息。作为死在掘进弹下的人,他说不清自己到底是幸运还是不幸,手无寸铁的炮灰,连蜂拥而入的澳军都懒得看他一眼。自哀之余,他干脆开始给能听到的每一声哀嚎祈祷,不去管国籍的差异,不去管个人的信仰,不去管杀人的理由——反正到了下面大家都要同行。啊,不过语言还真是问题,万一听不懂怎么办。
“呃啊……药效到头了吗。”可就连祈祷也不尽人意地被痛觉所打断。
赶在下肢的剧痛卷土重来前,一郎扯开川原的上衣,在应急背心里翻找装着吗啡的口袋。还剩一支。“谢了,没想到死到临头都要欠你人情。”
“呼~”就这样吧。立竿见影,药效带来的舒爽充盈全身后,一郎闭上眼睛,静静期望梦境能温柔地将自己引向死亡。抱歉啊老爹,出院的时候我是不能到场了,老妈那边我会先打个招呼……不过说起来,死神到底是什么样呢?希望不要太过凶暴才好。
渐渐地,枪声远去,北辉一郎的世界归于寂静,归于黑暗,归于虚无。
“喂,你,睁开眼睛。”
女人?不知何处传来的声音扰动了黑暗,意识模糊中,一郎感到疑惑。吗啡也会出现幻觉吗?
“我说你!北辉一郎对吗?!把眼睁开!”
可就幻觉而言,这命令的语气也未免太过于强烈——他连思考的余地都没有,眼皮便自行弹了开来。
蓝色,白色,红色。意识首先分辨出来的,是艳丽的色彩。
一位身着江户时期融合现代风格裙装的奇怪少女蹲坐在面前,从面容上看,年轻得甚至可以当自己的妹妹。樱色的双马尾在身后阳光的照耀下格外鲜艳,一对红瞳愠怒地盯向这边。清清楚楚,实实在在。什!什么啊这人!
“我是死神,来接你的。”起身以后,仿佛是在回答一郎心中的疑惑般,少女露出了满意的笑容,“走吧。”
原来如此。一郎几乎是立刻接受了这个答案——想起自己的身体,大概没有比此更合理的解答。也是这时,他注意到少女的肩上还扛着把目测比她本人还要大的巨镰,与印象中几乎一模一样。除了装束以外。
“可是啊,死神大人,我这幅模样怎么跟你‘走’啊,至少先让我变成灵魂以后……”本想自嘲地向其“展示”自己的残躯,可它们完好无损的摸样令北辉一郎顿时觉得心脏都停止了跳动,很快他又发现消失的不仅是自己的心跳,还有呼吸。
“我……真的死了?”在尝试憋气十几秒未察觉到异样后,一郎难以置信地看着散发柔光的双手,同时升起此刻只有他自己才能了解的兴奋之情。
“难道我真的闲到来外面找人聊天不成吗?”自称死神的少女叹了口气,话语中夹带着一郎所不理解的怒火,“要不是你那个叫川原的朋友特地让我等一会,我才懒得理你,你知道你死得有多慢吗?”
“不……不知道。”真是死了也要欠你人情啊,川原。
“哎,不管了,跟我来吧。”死神少女调头而去,果决得让一郎生怕会抛下自己。突然,那堆分隔走廊的废墟在少女身前如同漩涡般扭曲,形成一个洞口,其中若隐若现的白光好似在召唤自己。
少女驻足回头,只手将镰刀杵到地上。
不消说,要是让她久等会发生什么。一郎按照还是活人时的习惯站起身子,朝着那呼唤自己的光芒走去,直至眼前一黑。
“!”
惊慌的情绪还未爆发,黑幕的真相又紧跟着摆在眼前——头发——那是自己被这两名相互搀扶的澳大利亚士兵穿过所致。呆立稍时,一郎让到一边,目送着这些脸上挂着笑容或泪水的人类从自己的尸体旁走过,从分流无数的血溪上走过,扣上阳光中投下的钩锁,并衷心地为他们的生存而欣喜,就像从前为电影中的主角而高兴那样。
“死神大人,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再无人从舰内走出时,一郎来到少女身边。
“如果是想问其它灵魂的话,我可没更多的闲工夫了。”
“不是……如果可以的话,我想知道大人的名字,还有从何而来……真的是阴间吗?”
少女沉默不语。
真是冷淡。这么想着的同时,一郎又惊异于自己的轻松。回头印下这个世界给自己的最后印象,北辉一郎迈入柔和的光芒中,一股熟悉的温暖包裹住全身。面对自己曾无数次幻想,如今即将在眼前展现的世界,他突发奇想。我出生时也是这样的吗?
而跟在身后的少女,补充似的说道:
“小野冢 小町,自彼岸归航。”
“罗菲,这边!”
“是~是!”
罗菲雅·贝琳娜叹了口气,极不情愿地往友人呼唤自己的方向走去。自出生以来,她便有意地避开人潮拥挤的场所,连商场都很少涉足,迁居日本后更是如此。何况眼前还是一群为战争趋之若鹜的人。楼间大屏幕上正在播放的,是日本海军成功占领澳大利亚东北部沿岸城市的“捷报”,身着浅棕宽领西装的NHK播报员正坐在放映室的长桌前,慷慨激昂的神情和言语牵动着整个街口的情绪:每曝出一个占领的城市,便引得欢声一片;而当报上军队的损失伤亡,人们又表现出和播报员同样的悲痛。
“今日上午九时四十二分,远征澳大利亚的海军神兵们给我们带来了振奋人心的捷报!包括重要港口汤斯维尔在内的五座城市已经被我军完全攻占!但是,在光荣的突袭行动中,我军不幸损失了六艘战舰和上面的近三千四百八十二名骁勇善战的士兵,让我们为他们祈祷,愿神明的光辉永佑他们。下面我们有请著名战略分析师,中田鹿目先生来为我们讲解这场伟大战役的经过……”
对于成败所引起的情绪反应,罗菲雅本并不持任何反对的态度,更不用说涉及到人民与国家的利益。然而,由于讨厌战争,周围的景象还是令她感到沮丧。
“你怎么看啊?又一次哦。”
“我还能怎么看,真是的,叫我挤进来结果就是为了开这种玩笑吗?”面对挚友立花早苗子善意的调侃,罗菲雅也尽量以微笑回应,“难道我还希望日本战败,国土沦陷不成?”
数月之前得知祖国英格兰陷落的悲报,让她消沉了许久。在联系不上回乡双亲的现在,罗菲雅不想让这个第二故乡的人们遭受到同自己一样的痛苦。
“啊……对不起。”
“不,没关系。”对于早苗子的粗神经,罗菲雅早已习惯,她知道关键时刻会保护自己的也是早苗子,“快走吧,莺还在等我们呢!”
为了抛开这种尴尬的氛围,罗菲雅拉着早苗子,艰难地挤出纷至沓来的人群,终于回到了较为宽松的街道边角。被放开后,早苗子长长呼气,拉开手袖揉搓手腕上的红印,难以置信地回望几乎水泄不通的街口。
“还好是冬季……”
“嗯,同感呢。”照着刚刚那种拥挤的程度,罗菲雅光是想想都觉得热。然而,当看到公交亭下也同样聚集着相当的人数后,她的心又再度凉了下来。所以我讨厌公休假。
“走路吧。”
以校内的各类杂事为话题,两人就这么沿着大路步行。从人头攒动的商业街,到祥和安静的居民区,再到川流不息的马路;谈论的话题也从考试到书籍,再到时势。走了将近一小时后,总算离开了喧闹的市区。在被混凝土的灰白所覆盖的城市中,像这条沿海山道两旁的自然之色便成了难得的慰藉。所以每逢空闲,罗菲雅便会拉上早苗子一起,乘公交来到这边,欣赏环山公路一侧的花荫树影,还有另一侧的波诡云谲,感受吹进车内的海风抚过自己的脸庞。下车后,再爬上一段冗长的石阶,去到最后的目的地——位于山顶之上的博丽神社。
当然,这是在有车的情况下。
“哈啊,哈啊……不好意思,我先休息一下。”事实上,若不是知道自己体质羸弱,罗菲雅更希望每次都能够跑着过完这段路程,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连走路都累得气喘吁吁,肌肉酸疼,以致不得不让挚友等着自己,“果然我还是不适合体育这种东西呢。”
“其实我也累了,没想到你能走这么远呢。”
“哈啊……是,是吗?骗谁啊。”
罗菲雅背靠护栏坐下,面朝于寒风中摇曳的花木。那些平时无人修剪,自势伸长的树枝上,叶片已寥寥无几,草皮也尽泛枯黄。无意间看向早苗子的侧脸,又发现挚友望向远处的眼中却映着与头顶天空一样的阴沉。
“怎么了?你不会真在担心这次会考砸吧?这可不像你哟。”待自己的气息趋于平静后,罗菲雅用玩笑的口吻旁敲侧击,“还是说担心日本会输掉战争?”
“怎么会,还有不像我是什么意思啦!只是……呐,罗菲,我们上次来是什么时候你还记得么?”
“上次?”
“嗯。”
“大概……是今年春季吧。”罗菲雅还记得上次来时路旁樱花盛开的景色,这时她豁然明白了早苗子这个问题的含义。
第三次世界大战从打响至今过了几乎一整年。一年当中,虽说由于“八咫镜防御系统”的关系,日本国内的环境并未遭到外部战火的波及,可经济上仍无可避免地然受到了影响,仅用肉眼都能确认到急速飙升的失业率。由此导致的各类案件犹若浮藻,层出不穷。在东电公司的大楼继三菱、本田、索尼遭受爆袭后,政府便颁布了禁令,严格限制了人们包括出行和通讯在内的各项社会活动。
先不说所有正规渠道的信息都会受到官方的监视和管理,只有拥有工作或学业的人才可以在获得单位证明后外出,并且,于单位内宿的人想要外出还需开出额外的“通行证”。所以从春末到现在,罗菲雅除了必要的有事务需要外出处理,都尽可能的呆在学校内部,因为每办一次通行证的手续都要耗费掉半天的时间,再加上野蛮的信息管制,她连电话也很少打。好在作为大学而言自己所在的学校的社会设施还算齐全,不太需要外出。
可相对而言治安没那么好的地区,比如像这样的近郊,这个问题将变得尤为严重。
“虽然说好是要给莺一个惊喜,可万一她不在怎么办?”早苗子的望向自己的眼中满是担忧。
“都到这里了还想些什么啊,她不在那能去哪呢?”嘴上虽是这么说,其实罗菲雅并非全然不担心。上次通话不过两个月前,应该没问题吧。
“也是……你该休息够了吧?”短暂的沉默后,早苗子看起来似乎稍微恢复了信心。
“嗯,走吧。”
罗菲雅起身,继续跟在友人身后。不料没走上几步,两人又被迎面驶来的警视厅治安巡逻车给拦了下来,好在出示通行证及交待了出行目的后便得到了放行。不过其中一位胖警员好心的提醒还是令罗菲雅为之一震。
“那个神社?虽然我不知道你们的朋友是谁,不过那里现在已经被军部接管了!”
来到熟悉的石阶底部,两人几乎是同时停下了脚步。寒风吹起,身后的公路在车辆驶过的低鸣与寂静中交替了数次,眼看跟前的挚友迟迟没有踏出下一步,罗菲雅决定由自己迈出步伐。
“等等!前面现在可是给军部接管了……果然,莺她已经不在了吧?”
“虽然是这么说,但神社依然还是神社。”按捺住内心翻涌的不安,罗菲雅想让自己的笑容显得自然一些,“去看看再说吧。”
石阶拥有与神社同等的历史,修缮过的红木扶栏随青石台阶一道盘山而上,古朴清幽。几年前初次踏上这里时,罗菲雅心中涌便出一种不可名状的奇感,只是在无数遍的往返中,这种感觉已经淡化。然而,在穿过鸟居的瞬间,它却又被倏地放大,宛如踏入了世隔绝的清静之地,周围的一切生灵,比如参道两旁的梧桐与主殿前院的樱花,就连每片花叶的存在都变得无比清晰,甚至能感受到它们于风中招摇时传来的善意,全然犹若置身与现实共存的梦境。
但是,那座分隔现实与幻想的门扉两旁,现今却被两名格格不入的士兵把守,他们之间年龄差距之大一眼便能看得出来。
“前方现在是军事管理区,若两位想参拜还请移步其它神社。”年龄应该在二十岁上下,较为年轻的那个走上前来,颇有礼节地挡在面前。罗菲雅注意到他在端详两人时,停在自己身上的眼神更为警觉。
“我们来找这里的巫女仲村 莺,她在么?”
“你们是她的什么人?”士兵在听到这个名字后脸上闪过一丝迟疑。看来是认识。
“朋友。”早苗子跟道。
“告诉我你们的名字,我去向仲村小姐确认。”
“罗菲雅·贝琳娜”仲村小姐?
“立花 早苗子。”
待士兵转身走入鸟居,罗菲雅惊异地望向早苗子,果然挚友也是一副难以置信的表情。虽说朋友仍在此处的消息着实令人放心不少,可在她的印象中,仲村
莺这个少女的形象无论如何都无法跟“小姐”这个词搭到一起。她之所以放弃升学,当起巫女的原因本就是不愿再给相依为命的哥哥增加负担。
难道是嫁给了军部高层?为什么没有告诉我?欣喜与猜疑在罗菲雅心中搅成一团,直到发觉自己的双手已握得麻木通红。等待的时间意外地漫长,特别是在有一双怀疑的双眼盯着自己的情况下更是如此。寒风又起,罗菲雅只好将注意力放到崖下起伏不定的海面上,但她也不确定自己究竟在看些什么。
“罗菲!早苗子!你们怎么来了!”
熟悉的,犹若细流和风般少女的呼喊从上方传来——就是这个声音——罗菲雅应声转头,没想到竟看见早苗子扑上去的瞬间,一把抱住了身着红裙白袖巫女服的少女,两人相拥而笑。太好了,还和印象中一样。
“莺,这是……”罗菲雅随后走上前去,用眼神暗示两名卫兵的事情。
“进来再说吧。”
同样,罗菲雅也听懂了“不宜在外详谈”的暗示。于是三人像往常一样,穿过鸟居,踏过碎石板铺就的参道,绕过那株缠着注连绳的高大樱树,来到位于主殿旁的客室之中。这十余叠的格间之内,床柜桌椅一应俱全,除了满是少女生活所留下的气息外,还有被炉上的茶杯中飘出的沁人馨香。
“噢噢!莺泡的茶!”莲子积极地把腿塞入被炉下,迫不及待地端起杯子就是一口,这让她当场付出了代价,“噗吓!好丧!”
“慢点慢点,才刚泡的呢。”
“岁,岁负洗!”
莺轻笑着从墙边的挂钩上取下毛巾,将早苗子喷出的茶水统统擦掉。罗菲雅在这之后也随莺一同就坐。早苗子本来还在不停地用手给麻痹的舌头扇风,在两人的注视下则渐渐收敛成了目光呆滞的吐舌表情,引得罗菲雅忍俊不禁。
“有什么好笑的!伸是,你也喝一吼啊!”
“需要凉水吗?”
“负负,已经好多了……你看看莺!”
“是~是,我的不对。”故意表现得心不在焉地样子道了歉后,罗菲雅面向仲村,打算进入正题,“很久不见了呢。”
“嗯,真是说来就来,战争。”对于莺嘴角露出的哀笑,罗菲雅深有同感,“没想到已经快一年了。”
“这里怎么会有军队的人?你哥呢?”
“关于这个……其实松本叔和小岛哥都是哥哥信赖的人,哥哥现在已经是海军少佐了。”
“海军少佐!?”罗菲雅默默感谢早苗子替她吼出了内心的震惊。
“是的,就在开战后两个月的时候。那时因为国内形势还没稳定下来,来神社参拜的人也越来越少,哥哥说为了维持生计便选择了参军。并在那场“东亚混战”中建立了不小的战功。这次对澳大利亚的出兵,哥哥也有参与。”
已经这么长时间了?回想着刚才所见,无论是走过的参道,还是尽头的净手池;无论是主殿的窗门梯柱,还是安放其上的善款箱,全然皆若往时,落叶也尽数堆到了树根旁,丝毫不觉这里已隔绝于世超过半年之久。不过想起莺平时的自理能力,罗菲雅很快接受了这个事实。
“是吗……这种事情为什么不告诉我们呢?”
“因为以早苗子的性格,听到这种消息肯定想都不想就冲过来了吧?况且像我这种军官的家属,肯定还是越少人知晓越好。”
“诶嘿嘿……”早苗子自识地挠了挠头,“本来还想给你一个惊喜,没想到你这边准备的惊喜更大。”
“没这回事,我已经很惊喜啦!”
“那鹰什么时候回来呢?”
“其实哥哥不久前刚给我通过电话,他说现在军队需要补给,回来还得等一个月之后呢。”
“刚刚吗?”
“嗯,就是小岛哥通知我你们来了之前几分钟的事,啊呀!”莺突然想起什么一般捂住嘴巴,“都怪你们我忘记告诉小岛哥啦!这还不够惊喜吗?”
吓我一跳。
兴许是口渴了,这时莺双手捧起茶杯,轻啜一口,然后给早苗子抛去一个戏笑。
“嗯!这个温度刚刚好,喝吧!”
“真的?”这人倒也不加怀疑,仍是举杯便饮,一干而净,“呼!暖和!果然还是莺的茶泡得最好,罗菲你也喝呀!”
“噢,噢……嗯!好喝!”
“罗菲。”
正感叹着友人丝毫未退的手艺时,她本人的声音却低了下来,罗菲雅顿时感到氛围急转直下。
“怎么了?”
“英国的事……很抱歉。”
“为什么要道歉呢?”
“因为,明明是这么大的事情,我却什么也做不了……”
“你已经在电话中安慰过我了呀。”
“可是,可是,明明约好了要相互帮助的,如果,如果那时我能下决心向哥哥求助的话……”
“莺……”
看着对坐犹如正在忏悔的罪人般噙着泪水的少女,罗菲雅一时间无言以对,只觉有股暖流从心底涌出,流遍全身。这纯粹的温暖,好似能够驱散整个房间,整个城市,整个日本,乃至整个世界的寒意。
“这也不是鹰能够左右的事情呀,如果因为这次出兵而葬送了当前的优势,鹰而反会陷入不利的境地,到时又该怎么办?”学着平时莺的样子,罗菲雅斟了杯茶推至她的面前,“你没有做错,鹰也没有,错的是战争本身。”
“嗯,跟莺你完全没关系的!”早苗子也笨拙地侧身环住莺的柔颈。好歹有点诚意把腿抽出来啊。
“嗯呵……放开啦,看你抖得都快撑不住了。”可还不到五秒,早苗子的上身却已抖得颤颤巍巍。即便是这种拙劣的演技,不得不将她扶开的莺仍嫣然一副破涕为笑的表情,“谢谢。”
“真是,我还以为你早改掉这种把责任往头上揽的坏毛病了呢。”在为早苗子难得用心的安慰感到温馨的同时,莺高中时的模样兀地在罗菲雅的脑海中显现,如果是那时的她肯定会比现在更为倔强地揽下这份错误。
“对不起,一不小心就……”
“对了,鹰他应该和你讲过不少有关战争的事吧?不如你跟我们这些普通人说说怎么样?”眼看莺的双眼又变得黯淡,罗菲雅赶忙将话题扯开,“不过在说之前,你得先把前面这杯茶喝了。”
“好主意,喝完了再泡一壶吧!”早苗子将右手举得老高。
“这可不行~”
“诶?为什么!”
“因为你又提醒了我小岛君他们还没喝呢,剩下的这些我先拿走咯,待会再泡!”
莺欠身起立,二话不说地从早苗子前伸的手中夺过茶壶,随后像个孩子似的小跑着离开了房间,柔长的马尾轻跳摇摆。从那声俏皮的拒绝开始,整串动作一气呵成,若罗菲雅不是对她了解至深,真会以为她已经恢复了先前雀鸟般的活力。
回过头来,早苗子仍保持着双臂前伸的姿势,好像被夺走的不是茶壶而脑子。接着,冷不防地来了一句:
“莺……不拿杯子么?”
“你以为像你吗?”有时候,比起莺的多愁善感,旁边这个呆瓜的木然才真正让罗菲雅不知所措。对视两秒后,她决定不去理会早苗子的瞪视,转而喝掉杯内剩余的茶水。
然而,在举杯抬头的瞬间,罗菲雅右眼的余光却又被另外的东西所吸引,那是莺架在床边小木柜上的照片和发卡。
照片上是三位身着米白色夏季高中制服的少女,身后有如深空般迷人的蔚蓝则是巨大的水族箱,若凝眸细看,还能找到隐没成黑影的鱼类轮廓。在左边微笑着的是罗菲雅自己,纯净的欧洲血统使得她在三人中显得较为成熟;于右边呲牙摆出胜利姿势的早苗子仍是最为显眼,几乎每张照片都是如此,元气的短发与现在无二,因左腿向后翘起而撩开的裙摆隐约露出一丝令人遐想的黑色;站在两人当中赧笑,被早苗子只手搂住的便是莺,她们的额头碰在一起,标致的脸蛋上浮着可爱的红晕。这三张属于过去的笑脸,也许叙说着截然不同的情感,却交织着相同的温暖。这张照片所记录的,是三人认识不到一周的第一次出游,那之后还去了许多地方。
而令三人走到一起的,则是相框旁那弧塑成双波浪形的红白发卡,细巧光滑的玻璃水晶点缀其上,一如星河浮影,一如往昔记忆,在屋内的橙光下透着黯淡微光。三年一晃而过,三人之间也很少提起此事,每每想起,那次仿佛命运牵引般的相遇仍令罗菲雅记忆犹新——升上高中的第四天,平常的日暮,平常的铃声,平常的放学时间,自己也和平常一样朝着家的方向走去……
“不好意思,我回来了。”
“这么快!?”过去的影像正于眼前呼之欲出,这突如其来的招呼着实吓了罗菲雅一跳,画面也就此消散。她只得重新集中精神,希望将接下来的话题一字不漏的记到脑中,毕竟其它地方听不到。
“这神社就这么大,哪里需要多久啊。”莺一脸的理所当然,“吓到你了?”
“嗯,有点。”看来,是真恢复了。
“茶壶呢?”早苗子困惑地盯着两手空空坐回原处的莺。
“小岛君他们喝完了就会拿过来的,又渴了?我这杯还没喝呢,喏!”
“别别别,你喝吧,不然等会说到半口渴了,罗菲又要找我麻烦咯。”早苗子那嘴角好似要撇到天上,罗菲雅真想用手把它撑开。
“怎么会呢,你剑道这么厉害!那,我开始说了,你们可别睡着噢。”
“嗯,说吧。”
“不过哥哥跟我说的也只是一些零零碎碎的事情,现在也只能记得个大概……嗯,从哪开始说好呢?万一说不清楚怎么办?”
“我想不会的,你记得什么就说什么好了。”没有谁会比官方说的更不清楚了,罗菲雅心想。
“那我就从混战后开始说吧,我看看,哥哥是这么说的……在我们东亚这边,混战之后基本形成了由中国和日本两国分庭抗礼的局面,但从实际收益上来说日本要远远大于中国,因为相比于坚守国土的中国,韩国、朝鲜、拉彼鲁兹海峡北部的那个……什么林州吧,都被我们所攻占,虽然蒙古自愿并入中国,却随时都可能和俄罗斯发生冲突,而且中国似乎还在内战的样子。”
“这倒是和时事课里谈的差不多。”
“嗯,关于俄罗斯方面,哥哥是这么说的——“进退维谷”,就算想出兵去收回被日本侵占的领土,即便南面战意缺缺的中国出兵相助,欧盟解散后,西欧诸国组成的“新罗马帝国”和东面的美国肯定不会放过这个机会来进行骚扰……”
“等等等等!罗马帝国!?这可真是完全没想到,什么时候的事情?”早苗子架出暂停的手势,激烈的反应像是从另一个时空穿越而来的迷途旅者,事实上罗菲雅也开始有这种感觉。
“诶?这个……似乎是混战不久之后的事情,具体怎样哥哥也不清楚……”
“清楚的吧……英国的陷落。”虽然明白莺的心意,可作为罗菲雅自己而言必须点破,这也是为了证明自己对此已经毫无芥蒂,“在这之后各个信息渠道都无法了解任何关于外国的信息了。”
“……嗯。”莺的表情也渐渐从惊讶变为理解,“据说是英国因为皇室固执地想保持中立,却因此成为了周边国家共同针对的目标……”
“我明白了……”恶寒化作利爪,攫取了罗菲雅的心脏,同时使她清醒,“这就是所谓的‘排异’吧,那些国家在获得瓜分而来的利益后,为了在世界战场上生存,博得新的地位,便结成了同盟……莺,你知道有哪些吗?”
“嗯……我想想,爱尔兰、德国、法国、波兰……唔嗯,意大利、西班牙、葡萄牙……好像还有荷兰和乌克兰,大概就这些了……”
“罗菲……”
“没事,我为王室的荣耀感到骄傲。”这并不是在安慰早苗子,而是罗菲雅内心的真实感受,“继续吧,莺,美洲那边呢?”
“这个,事实上,哥哥说似乎军方也无法确切掌握美洲具体情况,只知道美国依然主导了整个战局,东亚混战过后,除了不时与俄罗斯发生相当激烈的冲突外,几乎每个地区的战争美军皆有不同程度的介入。反倒是南美那边同仇敌忾般地把矛头统统指向了美国,不断地发起进攻,不过收效甚微。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我们又逐步占领了南亚的印尼和马来西亚等地,东欧小国为了求存纷纷与俄罗斯达成同盟协定,非洲方面更是乱作一团,哥哥说无人机发回的照片几乎都是一片火海。
“再然后……再然后就到……就到……”
“接下来是美国人的“纠正”时期哟,小姐。”
莺的表情正因困惑而拧在一起,额外加入的声音不但没让她吃惊,反而解开了她脸上的死结。罗菲雅回头看去,年轻士兵正将手中的茶盘平放到房间外的走道上,茶具叮叮作响。转看早苗子,那张沉浸在对信息好奇中的脸同样看不出什么反应。她只得暗自奇怪为什么只有自己又被吓到。别再来了。
“小岛哥,你和松本叔还喝么?”
“不了,我就不打扰了,两位继续陪小姐慢慢聊吧。”跟在鸟居前的初次见面相比,这个被莺唤作小岛的士兵明显友善了许多,现在也是挂着和善的笑容。
“诶,等会小岛哥!这个,这个时期的事情我记不太清了,你帮忙说一下呗!”
“啊?可是……”
“拜托了!”莺双手合十,调皮地闭上一只眼睛。
“拜托拜托了!”早苗子也有样学样。
“好吧,我知道了。”小岛颇为无奈地抿了抿嘴,将头偏往参道的方向,以拳抵唇,“七月四日那天,我们军方称之为‘宣告日’,美国防部长直接通过GPS卫星系统强行干涉世界所有波段的视频和音频通讯并发表宣言——美国必将维护世界稳定。
“数天后的七月七日,仅用两天时间,首先是除美自家以外的人造卫星尽数失灵,接着,除了各国军用的独立操作系统,使用市面上流传的公共操作系统的电脑也无一幸免,这次制裁事件导致包括西亚,北非,澳大利亚在内的许多国家被就此震慑,但美国并未停止行动。与此同时,多国尝试送入太空的反卫星导弹也被尽数击落,毫无成效。
“对于那些仍在顽抗的势力,比如整个南美,美国便采用新式空中火力展开针对性的压制,同样效果拔群,他们将此次行动称为‘清算’。然而对那些自主科技较为发达的国家,比如中,饿,日,以及原欧盟等效果就并不显著……”
“七月?可是好像什么也没发生啊,难道信息管制连本土遭袭这种迫在眉睫的事也隐瞒起来吗?这怎么可能做得到?”驱使罗菲雅问出来的不单是疑惑,还有对政府的恐惧。曾经于书中见过的字句在她脑中闪过。无知即力量。
“并不全是,‘八咫镜’系统在危险进入可视范围之前便将其解除了。”小岛挑起一边眉毛,“好像你对政府的印象不是很好啊。”
“诶?”这句话让罗菲雅无从闪躲,她甚至无法控制自己关上嘴巴。糟了。
“没事,其实我也不怎么看好那帮疯子,鹰也一样……”小岛眼中的复杂情感一闪而逝,“让我们继续吧。在长达三个月的‘纠正’中,世界超过半数的政权或叛党承认了美国对世界的领导地位,并开始打出盟军的旗号作战,直接支援各个战场上的美军,我们在南亚执行任务时就曾遭到来自斯里兰卡与印度的联合舰队袭击。
“可这种优势并没有像他们自己所设想的那般延续下去,埃及爆发的一次生化病毒袭击令北非、西亚和西欧的局势瞬间陷入僵局,诸多国家都开始将精力放在防止疫情扩散之上,基本等同于退出了战争。啊对了,有个小插曲,也是在这个时期,我们开始得到不明舰队袭击各国舰艇的报告,但我们从没有遇到过报告中提到的舰队。
“到了十月下旬,由于小国所拥有的战力在内忧外患之下基本消耗殆尽,无法继续在战场上为美国提供切实的帮助;至于那些原本就不支持甚至反美的国家,更是基本被美国的武力所完全压制,整个‘纠正时期’宣告终结,整次大战又恢复成大国之间的博弈。
“再接下来,之前在诸多杂兵的牵制下而不敢轻举妄动的大国们,当然也包括我们在内,重新在各自的战场上掌握了主导权。也是这个时候,上面让鹰率军南下,攻打澳大利亚,这次战役也在刚才有了成果……官方曝出的损失根本就是欲盖弥彰,什么‘六艘战略巡洋舰,三艘两栖攻击舰,天丛云剑-T3十八架’,照我说,单凭近半个月的强攻,这个数起码翻几番,不信等鹰回来你们可以找他确认。”
“总感觉……一下子根本反应不过来这是最近发生的事。”从早苗子的这句话中几乎感觉不到任何力度,简直等同于睡眼惺忪的呓语。
“的确,对于信息被限制的你们来说这些情报可能和‘目击UFO’一类的报告没太大区别。”小岛笑道。
虽然没有当面反对,可换做是那种类型的奇闻异事,罗菲雅绝不会如此纠结。在这些关于战争字句中堆积着太多无辜消逝的生命,它们太过沉重,沉重得令她透不过气。
“好了,该说的我都说完了,该去履行自己的职责了。”颠了颠挂在肩上的枪支,小岛像是确认了自己所言似的微微点头。
“那个……告诉我们这些没问题么?”想到小岛的身份,罗菲雅心生顾虑。
“你指的是我身为军人这件事么?本来我就不是很称职,不然鹰也不会让我回来偷懒了。”玩笑似的说完这句话后,小岛便快步朝着鸟居的方向走去。这时罗菲雅发现原来走路真的可以悄无声息。
“呐,小岛哥比我说的详细多了吧?”短暂的风声过后,莺一脸骄傲地问。
“嗯~~专业的就是不一样。”早苗子应和着。可不管是谁来说,死了很多人这点是不会变的。
“罗菲,怎么了?不开心?”肩膀被触碰的感觉使罗菲雅回过神来,面前是神情关切的莺,她立刻意识到自己刚才肯定又拉耸着脸了。
“不,不是……”
“这样,我们来祷告吧!”
“祷告?”罗菲雅有点迷惑。
“是啊!为那些已经死去的人们,为那些还在战场中坚强生存的人们。”莺又一次摆出那仿佛能治愈一切伤痛的笑容,“这里可是神社哟!”
“嗯,祷告!”
兴许是置身被炉中过久的缘故,外面的空气竟让罗菲雅觉得浑身发冷,这让她更对仍穿着巫女服的莺感到佩服。
三人祷告的对象较其他人略有不同。照莺的话说,由于“灵格”上的方便,省略掉净手的步骤,向久旱而涸的善款箱内投入零钱后,并不是向着殿内,而是转身走到那株花凋叶尽的樱花树下,合掌闭目。
在罗菲雅眼前似是而非的黑暗中,想象与回忆无法抑制地交织,首先浮现的,是自己仍在英国的亲人们。那是无数个日常重叠而成的景象。父亲靠着沙发紧盯电视,不时摘下嘴中的香烟同祖父评论刚才的新闻,母亲也和往常一样在厨房忙碌着准备晚餐,一派平和。
霎时间,砖石崩毁,尘土飞溅,卷携着烈火的不速之客将一切撕裂开来,化作火海。但罗菲雅无法再度闭上双眼,只能顾着视线越过残垣,越过血渍,越过河流,越过海洋,越过硝烟,直视那炮弹飞出的膛口。她仿佛能闻到火药的味道。
但那漆黑的深渊对准的并不是自己。
无论是连绵远方的贫瘠山脉,还是近在迟尺的灰暗土地,到处是炮火肆虐残留的伤痕。罗菲雅看到身旁不断有士兵向前冲去,然后不断倒下。无声的炮火掀飞泥土,无声的哀嚎响彻荒原。她看到无辜人民的拗哭,眼中滴落的泪水汇成血河;她看到对阵战士的呐喊,伤口渗出的鲜血染红相片;她看到战机在空中交火,拖着浓烟翻转坠落;她看到战船在海上缠斗,燃起红莲炸裂沉没;她看到城市在黑云下坍成坟冢,文明在野蛮下碾成废墟。
现实与幻想在罗菲雅脑中高唱,她迷茫了,她不知道该向神祈求什么。如果我祈愿战争立即停止,您能办到么?还是我应该就这么祈求家人平安无事?还是祈求真的会有救世主降临在这个世上?
“怎么样?好好许愿了么?”甜美的问安令罗菲雅睁开眼睛。仍然站在神社中,站在树下,站在自己的朋友中间,这种感觉让她觉得安稳。
“当然了!而且我敢说这个愿望肯定会实现的!”早苗子自信满满地说道,“罗菲呢?”
“我……”犹豫了一会儿后,罗菲雅决定实说,“我不知道该祈祷什么……”
“哥哥他说,每次出征他都会对着我的相片祈祷,祈祷我不会出事,祈祷自己部队的行动不会伤到当地的一般居民,有时甚至希望有人能将自己的舰队击退,很蠢对吧?”莺边说着还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但都是很单纯的愿望呢,罗菲也不用想这么多的呀,只要是自己期望的事情,都可以。”
我期望的事情。“嗯,我知道了。”罗菲雅再次闭眼,脑海此刻只余一个念头。神啊,拜托了,让这场战争快点结束吧。“许好了。”
“嗯。”也许是在以自己巫女的身份和神明交流,莺点点头后又向着樱树闭了会眼。转向这边时,脸上挂着“一切完备”的笑容,“那么,让我们去准备晚饭吧!”
“诶?晚饭?”
“好啊好啊!其实我刚才就想这么提议来着!”早苗子兴奋地应和,同时不停用手肘去戳罗菲雅,“反正晚上也没课嘛,对吧?”
“的确没课……可是食材问题怎么解决?现在再回市区买的话……”
“放心吧,小岛哥每周都会出去帮我买好一周的食材,冰箱里够多啦!”
“那……好吧,的确三人一起准备晚餐什么的很久没有了。”虽然罗菲雅清楚这种机对现在的三人而言可谓求之不得,可她还是装出架不住莺的热情的样子,心里则开始想着拿出怎样的厨艺来好好表现一番了。
来到厨房,正如莺所说,打开的双层冰箱中,为冬季而准备的食材应有尽有:金针菇,马铃薯,白菜,茼蒿菜,白萝卜,牛肉片,猪肉片,大葱等挤满了不大的空间。罗菲雅刚刚萌生出吃火锅的念头,就被早苗子抢先一步讲了出来。选定食材之后,三人开始分工,莺去清洗煮锅和碗筷,罗菲雅则蹲在一旁择菜和削皮——本来是想切菜的——后来还是让给了不停嚷嚷的早苗子。于是在有菜可切之前,早苗子便悠然地在厨房中来回踱步。
“罗菲呀,我突然想起来,和也君的事怎么样了?还没接受吗?”
“和也君?”
早苗子的偷袭先是震了罗菲雅一个措手不及,导致削皮刀差点推到手指,莺的发难更是彻底摧毁了她的所有努力——电话里总是尽可能避免谈论自己业余生活的插曲,也包括这件事在内。
“哦?你不知道嘛?是我们罗菲公主的倾慕者哟!”早苗子那唯恐谁人不知的语调让罗菲雅莫名窝火。你这家伙。
“真的呀!”
“莺你别听她瞎扯!”看着莺那好似充满了向往的惊奇表情,罗菲雅连底气都没了一半,“我哪有什么地方值得别人倾慕的。”
要说全然没有兴奋倒也不是,事实上作为班里唯一一个外籍学生,罗菲雅平时除了早苗子外也会有不少能够交谈甚欢的同学,然而大多都是女生,那个名为藤本和也的男生便是极的个例之一。两人同为社会系学生,在一次外出的实践活动中认识。对恋爱这类事情毫不在意却突然有人提起,也算有点小小的惊喜。但同样,罗菲雅除了对此表示遗憾外,没有更多的想法。
“那我怎么就没收到情书呢?”早苗子仍步步紧逼。
“情书!”
“咕……饶了我吧。”不得已,罗菲雅只好向友人示弱。再这么下去,还不如自己说出来能够减少不必要的误会,“关于那个男生我已经找机会正面回绝啦,没跟你们说真是对不起啊。”
“诶~~~~!?”这回两人同时发出惊呼。至少听起来和谐多了。
“为什么为什么?”
“是啊,为什么呀?”
“就算你们这么问……只能说这种事太麻烦啦。”想到那些不时出现的问候和邀请,罗菲雅不自觉停下了手中的活计。有约在先、身体不适、要事待解之类的推托理由究竟想了多少,她自己也数不清楚。而最令她后悔的,是那次正面回绝时用的理由居然是“我喜欢的是体育系的早苗子同学。”一言。
“那理由呢?”
“理……理由当然是直说很麻烦啦!”下意识避开早苗子疑惑的目光时,罗菲雅还担心她那不合时宜的好奇会穷追不舍,还好接下来没有演变成这种状况。我当时在想什么啊。
“切~有人追求还这么不自觉,看来你真是没救了。”说着,早苗子长叹一声,“哎,我怎么就没人追呢。”
“是~吗?”在这充满了嘲讽意味的哀叹中,罗菲雅终于找到了回击的机会。这可是你自找的。“我怎么记得好像你们系的那个谁……啊对了,纯夫君……”
“没有没有没有没有没有!绝对没有!”早苗子连头带手拼命的摇,罗菲雅生怕她给摇晕了去。反应比想象的还要大。
“诶,真好呢,你们在大学生活得这么开心,弄得我也想去了。”
明明是闹别扭般活泼的语气,在罗菲雅听来却有种难以言喻的遗憾,她又一次不知该作何应答。这时,粗神经的好处便堂而皇之地体现了出来。
“好啊!鹰现在不是少校嘛,等战争结束后,你就可以来陪我们了呀!到时候我们又可以像高中那样到处去玩了……噢~像你这么可爱的女孩很有可能会成为校花呢!把那个玲子比下来!”
“又拿我开涮,怎么可能啦!要是我真有你说的这么可爱,也不至于整个高中都是看着你们两个的情书过的呀!”
“两个怎么能一样嘛!”
说起来……的确。听着两人对话,罗菲雅下意识地回想,不由惊讶地发现除了鹰以外,莺的身边似乎从来没有男生。按照当下那些男生的标准,莺怎么想都应该是列入首选的目标才对。然而在罗菲雅的记忆中,只要是莺在的场合都很少看到男生,即便是去便利店购物也是如此。
莫非这也是巫女的力量吗?罗菲雅略带玩味地想,继续削完剩下的萝卜。
“你觉得呢?罗菲?”
“我觉得?我觉得是该你做事的时候了!”把手头上最后一个白萝摆到砧板上前,罗菲雅特意在早苗子眼前晃了晃。
“怎么这么快……那接下来就是我大显身手的时候了!一边看好嘞!”
早苗子挽起手袖,自信地把一旁的菜刀回旋抛起,又精准地接住,然后一刀重重地砍在砧板旁边的磨刀石上,响声清脆悦耳。良久过后,只见她嘴角颤抖着回过头来:
“好麻……”
经过半天的忙碌,晚餐的准备也总算有了结果。重新回到被炉内的感觉几乎让罗菲雅当场融化。
摆在面前的煮锅内,水泡破裂的咕嘟声持续不断,罗菲雅能感受到热气与浓香萦绕在脸庞。一旁还有在早苗子完美刀工下变成薄片的牛肉和萝卜整齐地拼在盘中,洒在其上的香菜同样也散发出独特的清香。
坐在对脸的早苗子正不停地摩擦双手,罗菲雅真担心她会在莺来之前把眼前的东西一扫而光,毕竟是有过先例的事情。
这时,莺那端着菜篮的身影出现在门口,只是除了笑脸上零零星星的水珠,身上还有其它被水淋湿的痕迹。一看便知是洗菜时被水溅到所致。罗菲雅也没少吃这种莫名其妙的苦头。
“呀!我突然想一起洗澡了!三个人一起!”
“别开玩笑了……晚上可是有宵禁的。”又一次折服于早苗子惊人的思维跳跃,罗菲雅提醒道。
“诶……是,是哦,真给忘了,啊哈哈……”
“你这人……莺,还有什么没做吗?”罗菲雅正想让莺入座,却发现她正双眼发直,像在盯着眼前的什么地方,对自己的发问也没有反应,“莺?”
“诶?不,没什么,我只是在想是不是让小岛哥和松本书也一起过来吃……”
“好主意呀!又可以听听那些平时听不到的故事了……不过,这样一来饭好像不大够吃……”早苗子摸着下巴考量起来,也几乎是瞬间便得出了结论,“大不了吃完再煮就好了嘛!”
“嗯!”就地放下菜篮,莺刚转过身去,甚至连脚都没迈出,就像中邪般停了下来。与此同时,一个没听过的浮躁男声从远方传了过来。
“你就是仲村 莺吗?”
早苗子即刻警觉地起立。罗菲雅随后起身,越过二人的肩膀,她看到一个同样身着日军军装的男人正缓步朝着这边走来,那人的年龄似乎和小岛差不多,嘴角挂着邪魅的笑容。不好的预感涌上心头。那只手握的……没错,是手枪。
“是,请问您找我有事吗?”莺的声音虽然十分镇定,可背在身后的双手则暴露了她的慌张。
“当然,我们来是想让你做我们的人质,好让你哥哥收敛一下他那嚣张的气焰。”
完了,是鹰那边出的问题吗!罗菲雅和早苗子对视了一眼,早苗子认同地点了点头——若有一丝机会,她必能一击将这个男人制服。
“您说‘我们’……”
“哦!我那四名弟兄正在料理你那俩门卫的后事,等会就来了。”即便是说着这番寒意透骨的话,男人也未将脸上的笑容拿掉,而且距离越来越近,直到与三人隔着一个过道的宽度才停下脚步。
“不过看来是不小心打搅到了你们的聚会,很可惜,只能等你哥被我们整死以后才能举办了。”来人举起手枪,“怎样?是乖乖就范还是要点强硬措施?比如你身边这一位朋友的性命?”
一位?
“嘿~~~呀!”
奋力的呐喊中充盈着给人以信心的勇气,罗菲雅几乎是凭着直觉抱着莺闪向一旁。一阵浓香伴着热风从脸旁箭驰而过,当罗菲雅看清那是盛满了汤水的煮锅时,男子震惊地侧身回避,一条水径从他脚旁掠过。
与此同时,早苗子抄起门边的扫帚飞跃到男人跟前,一剂猛击打在持枪的手腕上,那危险的铁器应声而落,随即被早苗子扫到远处。男人用手肘挡下了劈往脖颈的攻击后,也两步向后退去。
“不错啊小姑娘,看来是练过。”
“快捡枪啊罗菲!”
回过神来的罗菲雅赶忙放开怀中的莺,径直奔向躺在地上的手枪。然而就在手指即将与枪身接触的瞬间,一声刺耳的尖啸击飞了手旁的泥土,心知后果的罗菲雅只得停止动作,缓缓回身。
两名身形和年龄皆与前一位相似的男子走上前来,在枪口的对准下,早苗子也扔掉了手中的扫帚,咬牙切齿地瞪视这伙恶徒。
“我之前说过了,莺小姐,如果你不听话,就要为这种行为付出代价……”男子从另外一人手上接过手枪,对准了早苗子,狞笑着看向无助的莺。罗菲雅的心脏堵到了嗓子眼。别,别。
“不,不要这样!我答应做你们的人质,请你放了她们两个吧!”少女颤抖的声音几乎是要哭了出来。
“很遗憾,无论从哪方面来考虑都不可能。”男人继续说着,仍没有将枪口移走的意思,“不过我们好歹也是堂堂军人,怎么可能会杀你们这种手无寸铁的普通人呢?”
“那……!”
莺的祈求方才刚脱口而出,只见灼眼耀目的火焰在枪口闪现。一瞬好似万籁寂静,回荡于罗菲雅脑中的,只剩死神登门时敲出的那摄魂夺魄的一响。
“啊啊啊啊啊啊!!!!”
不知道喊出来的是倒在地上的少女,还是跑向少女却被人钳住的另一名少女,也许是她自己也说不定。但罗菲雅已经被流淌开来的鲜红刺激得无法思考——一定要阻止那个人——在这唯一的念头的驱使下,她捡起了地上的手枪,指向那个危险的男人。
那人的嘴在动,好像在说什么。
双眼瞪向这边,手在挥舞。害怕了吗?
扳机比想象中难扣,但罗菲雅终于还是成功地召唤了死神。
“嘭!”
“咕!”
枪响的瞬间,罗菲雅只觉后脑勺一阵钝痛,喉咙也像是被什么堵住一般,眼前的事物化为雾霭,融入黑暗。寒风呼啸,星雪飘零,唯有撕心裂肺的哭喊似乎永不停歇。好冷,好冷。